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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朋友安全回到舱铺,重新套上手铐脚索,天已大亮。我们真的是侥幸逃过一关,因为他刚把所有事情搞定,大副就带着德克·彼得斯和厨子下来了。他们谈论了一会从佛得角来的那条船,似乎正很焦急地等着它出现。谈完后,厨子来到奥古斯特躺着的下铺前,在他头边坐了下来。我在藏身的地方什么都能看见听见,因为挖去的那块木板还没放回去,我十分担心,那黑人随时都有可能撞到遮挂在洞口的水手夹克,那样一来就会真相大白,而我俩立刻就把命搭上去了。还好,我们的幸运占了上风;尽管帆船摇晃时他不停地碰到了夹克,但却从未重重压在上面,因此也没有发现其后的秘密。夹克的下摆被小心地固定在舷墙上,以免当衣服摆向一边时露出后面的洞来。这段时间里,老虎一直躺在舱铺靠脚的一端,各种官能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因为我看见它偶尔张开眼睛,长长地吸一口气。
过了几分钟,大副和厨子上去了,德克·彼得斯还留着。两人刚一离开,他就走过来在刚才大副坐的位置上坐下,开始用和蔼的口气和奥古斯特交谈起来,这时候我们才明白,刚才他和那两人在一起时醉醺醺的样子,大半是装出来的。他十分坦率地回答了我朋友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还说那天日落时分他们砍断缆绳让小船自由漂流时,至少有五条帆船在附近航行,所以肯定会有人搭救他父亲的。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来安慰我朋友,这让我又惊又喜。事实上,我开始抱起一线希望,也许我们能借助彼得斯,最后夺回帆船的控制权,后来,一有机会我就把这样的念头告诉了奥古斯特。他觉得有可能,但告诉我,这混血种的行为十分任性无常,而且他的脑子在任何时候都很难说是正常,所以我们做起事来必须极为谨慎小心。大约一个钟头后,彼得斯上甲板去了,直到中午才又下来,给奥古斯特带来了很多腌牛肉和布丁。等只剩我们俩时,我便走出孔洞尽兴地饱餐一顿。后来,那天整日整夜都没有人再下到前舱里来,我躺进奥古斯特的舱铺里美美地一觉睡到第二天破晓时分。这时,他听见甲板上一阵响动,便唤醒了我,我立刻钻回到藏身之处去了。天大亮时,我们发现老虎已几乎完全恢复了体力,一点也没有患狂犬病的迹象,热切地喝着我们给它的那一点水。整个白天,它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精力和胃口。毫无疑问,它先前的古怪行为是由于下舱内空气恶化所致,与狂犬病没有任何关系。我对自己坚持把它带出箱子的决定感到无限欢喜。这一天是六月三十日,是格兰帕斯从南塔克特起航后的第十三天。
七月二日那天,大副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脾气特好地下来了。他来到奥古斯特的铺前,啪地在他背上一拍,问他如果把他放了,他是否能乖乖地听话,还问他是否能保证不再到主舱去。当然啦,我朋友对此给了肯定的答复,这恶棍便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瓶朗姆酒让他喝了一口,然后给他松了绑。两人便一起上甲板去了,直到三小时后,我才又见到奥古斯特。他下来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他获准可以在帆船上自由走动,只是向后不能走过主桅杆,而且必须像以前一样在前舱睡觉。他还给我带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充足的水。帆船仍然在航行中等着佛得角来的那艘船,这时候已经有人看见远处的一片船帆了,他们认为就是那条船的。由于随后八天发生的情况不太重要,而且与我的叙述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我就用日记的形式把它们简略记在下面,因为我不想把它们都省略掉。
7月3日——奥古斯特给我弄来了三条毯子,我用它们在自己的藏身之处叠起了一张舒服的床。白天时分,除了我同伴之外没有别人下来过。老虎稳稳躺在洞边呼呼大睡,好像病体尚未完全复原似的。入夜时分,突起一阵狂风,船来不及收帆,差一点没侧身倾覆了。好在阵风立刻平息下去,除了前桅上帆被撕破外,船没受到其他的损坏。德克·彼得斯整天对奥古斯特都是和颜悦色,还和他长久地聊起了太平洋,以及该地区里他所去过的那些岛屿。他问他是否愿意和这伙叛匪们一起,到那些地方去来一番开心和快乐的探险航行,还说其他水手都渐渐倾向于大副的意见。对此,奥古斯特想,反正也别无选择,因为干什么都比当海盗强,所以最好还是回答说自己很愿意去探险。
7月4日——远处的那条帆船结果是从利物浦来的小船,他们便让它平安无事地过了。奥古斯特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试图尽量搞明白这些叛匪的真正目的。叛匪之间经常发生激烈争吵,其中一次还把鲸鱼炮手吉姆·鲍纳扔下了海。大副一派渐渐占了上风,而吉姆是厨子帮的,彼得斯也是这一帮的成员。
7月5日——天亮时分西边吹来一股强微风,中午时变成大风,帆船只能收帆,只留下斜桁纵帆和前桅下帆。收前桅上帆时,一个名叫西姆斯、属于厨子帮的普通水手喝得烂醉,掉进海里淹死了。没人去救他。这样,船上总共剩下十三人:厨子帮的德克·彼得斯、黑厨子塞默尔、琼斯、格利里、哈特曼·罗杰斯以及威廉·埃伦,大副帮的大副(我从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埃布萨隆·希克斯、威尔逊、约翰·亨特以及理查德·帕克。剩下就是奥古斯特和我。
7月6日——今天整日大风,刮起来阵阵呼啸,还下着雨。从帆船的接缝里涌进来很多水,一台水泵不停地抽,奥古斯特被迫去干活。黄昏时,一条大船从我们边上驶过,可直到很近了我们才注意到它。应该是叛匪们一直在注意寻找的那条船。大副朝它喊话,可那边的回应却被大风呼啸盖过而听不见。十一点光景,一股大浪拦腰砸上帆船,撕裂了左舷舷墙的一大块,还造成了其他一些不太严重的损害。早晨时,天气稍稍缓和,日出时几乎没有什么风了。
7月7日——整天波浪汹涌,由于帆船较轻,上下颠簸得十分剧烈,我从藏身处可以清晰地听见下舱里很多东西被颠散了。我晕船晕得厉害。这天,彼得斯和奥古斯特长谈,告诉他帮里有两个人——格利里和埃伦——已经投奔大副帮,决定做海盗了。他向奥古斯特提了几个问题,奥古斯特当时并没有完全明白其意思。夜里,裂缝越发严重,一时也没办法来修补,因为帆船有些变形,海水便从缝隙里涌了进来。人们赶紧将一张帆塞垫在船头下面,这多少起了点作用,开始能控制势头了。
7月8日——日出时东边吹起了轻风,大副将船掉头向南,希望能抵达西印度群岛中的几个岛屿,好继续实行他的海盗计划。彼得斯和厨子都没有反对——至少奥古斯特没听见他们说不。所有关于打劫从佛得角来的船只的念头都抛开了。一台水泵每小时抽三刻钟的水,控制住了渗水水位。堵漏的那张帆从船头下面被拖上甲板。白天与两条相遇的纵帆船打过招呼。
7月9日——晴好。全体水手忙于修补舷墙。彼得斯又和奥古斯特长谈,说话比前几次更为明白。他说,无论是什么都不会使他同意大副的观点,甚至还暗示要把帆船的控制权从大副手里夺过来。他问我朋友在这样的事情上是否能指望他帮忙,奥古斯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可以。”然后,彼得斯说他会把这件事告知其他同伙,说完便走了。剩下的一整天奥古斯特再没机会和他单独交谈。
<b>第七章</b>
7月10日——与一条从里约热内卢驶往诺福克的双桅帆船打过招呼。有薄雾,东面吹来风向不定的轻风。今天哈特曼·罗杰斯死了,死因是8号那天喝了一杯掺水烈酒后痉挛发作。这个人是厨子一伙的,也是彼得斯要依靠的主要帮手。他对奥古斯特说,他觉得是大副给他下了毒,并告诫我朋友,如果不注意提防的话恐怕很快就得轮到他了。现在厨子帮只剩下彼得斯,琼斯和厨子自己,而对方则有五个人。彼得斯和琼斯说起过从大副手里夺过指挥权的事,但对方反应不太热情,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好去对厨子说什么了。事实证明,还亏得他这样谨慎从事,因为当天下午,厨子也表示要站到大副一边,而且正式地走了过去,而琼斯则找茬和彼得斯吵了一架,还暗示说要把他煽动夺权的计划告诉大副。很明显,得立即动手了,彼得斯表示,只要奥古斯特愿意出手相帮,他就甘愿冒险把帆船夺过来。我朋友立刻告诉他,他愿意参加任何以此为目的的行动,同时,他认为时机已到,便把我在船上的事情告诉了他。那混血人一听惊喜万分,因为他认为琼斯已属于大副一伙的,无论如何也靠不住了。两人立刻下来,奥古斯特喊着我的名字,彼得斯和我立刻相互认识了。三人一致认为,应当一有机会就把帆船夺过来,而根本不把琼斯考虑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如果成功,我们就把这条双桅帆船开进最近的港口,把船交出去。由于同伙的背弃,彼得斯无法实现去太平洋的计划——没有了一班人马,这一计划便无法完成,他只好指望在法庭上以精神失常为理由要求免于处罚——他十分严肃而决断地说,他在协助叛匪时一定精神失常了;但如果被判有罪,他只好仰仗奥古斯特和我的申辩来争取赦免。我们正在讨论着,突然听到一阵喊叫:“全体收帆”,彼得斯和奥古斯特立刻跑上甲板去了。
水手们和往常一样,差不多都酩酊大醉,还没来得及把帆收好,一阵剧烈的狂风袭来,把帆船一头高高掀起。为躲开风头,船往右一侧,已经满满地灌进了水。危险刚一过去,又一阵狂风袭来,紧接着又是一阵——倒还没造成什么损害。肯定是遭遇强风了,剧烈的风正从西北两个方向怒气冲冲地吹来。船上做好了一切抵抗风暴的准备,我们按惯常的做法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顶风停船。随着夜色加深,风也愈加强烈,海浪汹涌。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一起来到了前舱,我们又继续讨论下去。
我们都认为,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候采取行动,目前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由于帆船已做好一切抗风准备,正处于滞航状态,无需操纵,可以等我们的尝试成功后,释放一两个水手,就可以帮助我们把船驶进港口去。主要困难在于人数差别太大。我们只有三个,而舱里有九个人,而且,船上所有的武器都在他们手里,除了彼得斯藏在身边的两支小手枪和他经常挂在宽松外裤腰间的一把大水手刀。从某些迹象看——比如通常放在各自位置的斧子和铁杆都不见了——我们觉得大副已经心存疑虑,至少是对彼得斯,而且一有机会肯定会把他干掉。很明显,我们要做的事情已是刻不容缓。但形势对我们还是很不利,采取任何行动都必须十分谨慎。
彼得斯提议,他上甲板去和望员(埃伦)聊天,找个机会,不出一点响动,看准机会顺手把他推到海里去,然后,奥古斯特和我也上去,在甲板上尽可能找到几件武器,大伙一起冲过去,趁他们还没做出任何抵抗便占领升降梯。我反对这一提议,因为我觉得大副(他在一切方面都相当的精明狡诈,除非事情和他的迷信偏见有关)不会这样轻易束手就擒的。单凭甲板上安排了一个望哨这一事实,就足以证明他已经有所警觉——因为船只在遇风滞航期间通常不会这么做,除非需要实行严格的纪律。由于我的读者即便不全是也主要是从未出过海的人们,我不妨在这里说一说处在这种境遇下船上的具体情况。停航——或用航海术语说“封帆”——是一种适用于多种目的的手段,实施方式也有多种。正常天气时,决定停航往往只是为了等候另一条船,或其他类似的目的。如果船在满帆时停航,通常的做法是把部分帆翻转过来,让风把它们吹得紧贴船桅,这样船就会慢慢停止。但我们现在说的是顶风停航。这时风是在船的前方,其猛烈程度不允许船扯起风帆,因为那样就会有倾覆的危险。有时虽然是顺风,但海浪汹涌,船也无法扬帆航行。这时候如果让船顺风飞驶,通常会有大量海水涌溅上船尾,或者船在前进中船艏会向下猛冲,这都会使船只遭受损坏。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很少顺风行船。当船只漏水时,通常是让船顺风航行,哪怕海浪十分汹涌,因为滞航时船体会产生强烈的扭曲,裂缝会被撕得更开,而顺风前进时情况就不会那么严重。当风力特别强劲,要撕破用来保持船头顶风的那块帆篷时,或者因船体造型不当或其他原因,用上述手段停不稳船的时候,也都需要让这样的船顺风行驶。
遭遇强风的船只实行停航因其结构不同而有多种方式。有的船是用前桅下帆顶风停得最稳,我相信,此帆在这种情况下是用得最多的。大型方帆船有用于速停的帆,叫风暴支索帆。但偶尔也单独使用船艏三角帆,——有时候三角帆和前桅下帆并用,或用被风面收缩了一半的前桅下帆,用后帆顶风的情况也很常见。前桅上帆经常比其他种类的帆能更好地完成此项任务。格兰帕斯顶风停船时一般是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程度的前桅下帆。
当一条船顶风停住时,通常先要让风恰好能正面吹向船头,使顶风帆吃满背风,这时再稍微调整帆朝船尾绷紧的方向,也就是使它与甲板表面成一条对角线。这样一来,船头就与风的来向形成几度锐角,迎风的船艏自然就承受住海浪的冲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条好船可以不进一滴水,也不需要水手另外再注意什么,就能安全度过暴风期。通常把舵紧紧捆好,但这么做根本没必要(除非是因为松开后它会产生噪音),因为顶风停船时舵根本派不上用处。事实上,最好还是让舵松开而不是把它紧紧捆住,因为如果不留下晃动空间的话,舵很可能会让汹涌的海浪给折断。只要船帆完好无损,建造良好的船只就一定能保持状态,躲过任何惊涛骇浪,就像是自有生命和理智一样。但如果风力强到要把船帆撕成碎片(通常情况下只有真正的飓风才能做到),那船就立刻会有危险。船会偏向下风,侧舷向海,完全听天由命了:这时唯一的办法是赶紧地把船调向顺风,让它顺风疾驶,直到能支起其他的帆来。有些船什么帆不用也能顶风停住,但在海上可千万不能指望这么做。
言归正传。大副从来没有在顶风停船时在甲板上安排望的习惯,而现在他安排了望,那些斧子铁杆也不见了,这些事实使我们完全相信,那些水手已经警觉,我们不可能按彼得斯的办法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但是总得采取行动,而且越快越好,因为既然已经对彼得斯产生了怀疑,一有机会他就会送命,而这样的一个机会在暴风袭来时肯定会被发现或被制造出来。
这时奥古斯特提议,如果彼得斯设法用个什么借口把压在暗门上的锚链搬开,我们也许能从下舱突然冲上去发动袭击,但是再一想,船晃得那么厉害,这么做肯定不成。
幸运的是我想出个办法,在大副因迷信而起的恐惧和良心谴责上做文章。别忘了,一个叫哈特曼·罗杰斯的水手两天前因喝了掺水的烈酒,一直痉挛不止,在上午死了。彼得斯曾对我们说,他认为这人是给大副毒死的,而且他这么想是有无可辩驳的理由的,只是我们怎么问他都不肯把实情告诉我们——这种固执的拒绝和他一贯的特殊做派完全一致。但是,不管他怀疑大副的理由是否比我们的更充分,我们立刻对他的怀疑表示同意,决定要采取相应的行动。
罗杰斯是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全身剧烈抽搐死的,死后不久的尸体模样是我最毛骨悚然的记忆。他胃部鼓胀,像一个落水后在水底淹了好几个星期的人。双手也是同样的情况,而脸部则皮肤皱,凹陷下去,一片惨白,除了两三块像染上丹毒后发出来的猩红色斑块,其中一块斜着延伸过整个脸部,简直像一条红绷带蒙住了一只眼睛。中午时分,这令人作呕的尸体被抬上甲板,准备扔进海里去,大副正好看了它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尸体),也许是因自己的罪行而悔恨,也许是因眼前的可怕形象而恐惧,他命令手下把抬尸体的帆布吊床缝合起来,并允许举行通常的海葬仪式。他发完指令便下了舱,好像不愿意再看见这个受害者了。正当水手在按命令做准备时,海上起了强风,这一计划便暂时搁置了。丢在那里的尸体被冲进左舷排水孔里,我说话的时候依然随着帆船的剧烈颠簸而甩来甩去。
计划定好,我们便开始迅速落实。彼得斯上了甲板,不出所料,埃伦立刻就开口叫住他,看来,把埃伦安排在前甲板就是要他当望。不过,这坏蛋的命运就这样迅速而悄然无声地安排好了:彼得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过去,好像要和他说话,突然出手扼住他喉咙,没容他发出一声喊叫,就把他扔过舷墙,扔进了海里。然后他一声招呼,我们也上了甲板。我们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四处寻找武器以武装自己,找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十分谨慎,因为在甲板上很难站稳,而船头每向下猛扎一次,海水就漫过全船。同时,由于帆船显然进水很厉害,大副随时会上甲板来启动水泵,我们的行动必须十分迅速。找了一会,只找到两根水泵把手,奥古斯特拿了一根,我拿了另一根。拿到了铁棍后,我们剥下了尸体上的衬衣,把尸体扔进海里。然后,彼得斯和我下了甲板,奥古斯特留下观察情况,就站在埃伦刚才站的地方,背对着升降梯,这样,如果大副那伙人中有人下来,会以为那就是望哨。
我一下到舱里,就立刻开始把自己打扮成罗杰斯尸体的模样。从尸体上剥下的衬衣帮了我们不少忙,那衣服式样独特,很容易辨认,是件蓝底白条的弹力绣花女衬衫,死者常套在其他衣服外面。我穿上衣服,接着给自己弄了个假肚子,以模仿那肿胀变形的尸体。我往衣服下塞了些床单,很快就完成了。然后,手上戴上一副白色的羊毛手套,胡乱往里面塞了些碎布,手也显出同样的效果。彼得斯则来处理我的脸,先用白垩粉在我脸上抹了个遍,再涂上几处血斑,血是从他割破自己的手指上取来的。他没忘那道横过眼睛的红斑,看上去真能让人大吃一惊。
<b>第八章</b>
借着一盏应急提灯的微光,我对着挂在舱里的一面镜子碎片看看自己,想到要假扮的那个家伙的可怕命运,不禁暗暗对那形象有些害怕,心也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无法下决心继续扮演下去。但必须果断行事,彼得斯和我便一起上了甲板。
我们三人发现一切无事,便贴着舷墙爬到舱口升降梯旁。门半掩着,还在楼梯顶部放了几块木柴,以免门被人从外面推上。我们透过枢轴处的缝隙,轻易地看清了整个舱内的情况。现在看来,我们幸好没采纳对他们实行突然袭击的主意。他们十分警觉,只有一个人在睡觉,而且就睡在升降梯底部,身边还架着支火枪。其他的人分坐在几个从舱铺里拿来随便扔在了地板上的坐垫上。他们正全神贯注地商量着什么,从散落着的两只罐子和几个锡酒壶看,他们一直在饮酒作乐,但尽管如此,他们并不像先前那样酩酊大醉。所有的人手上都拿着尖刀,一两个还有手枪,附近一张舱铺上放着好几支火枪。
到目前为止,除了让罗杰斯突然起死回生,使他们失去抵抗能力,我们还没有做出任何具体的决定,因此,在做决定之前,我们先听了一会他们的谈话。他们正在谈论做海盗的计划,我们能听清楚的只是,他们打算和另一条纵帆船大黄蜂号的水手合伙,如果有可能的话,把那条帆船也夺过来,准备实行更大的计划。至于细节,我们谁也没能听清楚。
其中一个人提到了彼得斯,大副回答他时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后来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稍微大了些,“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对留在舱里船长的那小子那么亲近,我觉得那两个家伙越早扔下船去越好。”对此没有人应答,但我们毫不费力就能感觉到,众人都明白他的暗示,特别是琼斯。这段时间里我变得十分不安,当我明白无论是奥古斯特还是彼得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就更焦虑了。但是,我决心自己丢了命也要多干掉几个,决不向任何胆怯低头。
风带着巨大的咆哮掠过绳索,海水一遍遍地洗刷着甲板,除在间歇安静的片刻之中,我们无法听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然而就在一次静风时,我们清晰地听见大副关照一个水手“到前面去,把那两个该——的笨蛋叫到舱里来,好让我看着他们,我不愿意船上有人鬼鬼祟祟的。”还好这时候船颠簸得十分厉害,他的指令没能立刻得到实行。那厨子站起身来找我们,正好一个浪头打来,力量大得我以为要把桅杆都打断了,那厨子一头撞向左舷卧舱,砰地撞开了一扇舱门,引得众人一阵慌乱。幸运的是,我们三人都没被甩离自己的位置,还来得及立刻退回前舱,赶在传信人到达之前——或者说在他从升降梯口探出脑袋之前,因为他并没有上甲板来——急急商定行动计划。厨子在升降梯口无法注意到埃伦是否还在那里,便扯着嗓子重复着大副的命令。彼得斯用假声喊道“哎,哎”,厨子立刻就下去了,一点都没觉察到那里并非平安无事。
这时,我的两个伙伴大胆地走下去进了船舱,彼得斯照原样把门推回去。大副挤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对奥古斯特说,由于他一直很听话,现在可以到他的舱里来占个位置,日后他们就是一伙的了,说着还为他倒了半碗朗姆酒,让他把它喝了。门一关时,我就跟着来到门边,躲在刚才的位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边。我把那两根水泵把手带过来,其中一根我放在升降梯口,以备不时之需。
这时,我尽量稳住身子,好把舱里发生的情况看个清楚,还不住给自己打气,准备一旦彼得斯按计划发出暗号,就立刻下到那伙叛匪中间去。此时,他设法把话题引到了血腥的叛乱上,还一点一点地诱使他们谈起了在水手中流传极为广泛的各种迷信说法。我并不能听清楚每一个字,但是能明白地看出,所有在场的人脸上都已反映出了这场谈话的效果。大副明显露出焦虑神情,当有人讲起罗杰斯的尸体如何可怕时,我觉得他几乎要晕过去了。这时,彼得斯说,看着尸体在排水孔里甩来甩去的实在太恐怖了,问他是否觉得最好还是立刻把它扔到海里去。听他这么一说,那恶棍大口直喘粗气,头慢慢朝同伙转了一圈,似乎在寻找愿意去完成这一任务的人。可是,谁都没有动弹,很明显,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彼得斯向我发出信号。我立刻推开升降梯门,一言不发地走下去,站在人群中间。
考虑到当时这样的情况,鬼魂突现所产生的激烈效果并不难以想象。通常情况下,在场的人心里总会对眼前所见之真假存着一丝怀疑,多少心存着哪怕是十分微小的希望,即自己是什么骗术的受害者,而那鬼魂并不是从幽灵国来的访问者。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每次鬼魂出现,这样的怀疑都会在人们心底闪现,而有时——哪怕是在最极端的、人们经受最可怕的惊吓事例中——所造成的极度恐惧,并不是因为人们坚信在现实生活中的确有鬼魂存在,而是出于心中有鬼,惟恐这一次鬼魂出现也许是真的。但是在眼下的情况中,人们立刻就能发现,这些叛匪的内心中不存在一点可以产生怀疑的因素,他们根本没有怀疑,这个出现的罗杰斯实际上是那令人作呕的尸体的重现,或至少是灵魂出窍。这骗术看上去像是真的,还由于帆船本身与外界隔绝,加上遭遇强风,外人也完全无法接近它,这就把骗术限制在一个十分狭小有限的空间,使叛匪们觉得一眼就能把什么都看个清楚。再说,全体水手——至少是船上他们有丝毫理由加以怀疑的水手——都聚集在客舱里,除了做望的埃伦,而埃伦身高马大(有六英尺六高),他们十分熟悉,心里根本不会产生这鬼魂出现就是埃伦这样的念头。另外还要考虑到,海上风暴令人生畏,彼得斯挑起了那段谈话,上午尸体的惨状在水手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我的装扮十分逼真,更由于他们看见我的时候,舱里的灯正剧烈摇晃,灯光恰好把我可疑的身影映得一闪一灭,这一切,无疑使这场骗局的效果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大副从躺在其上的垫子上一跳而起,一句话没说,向后倒在客舱地面上,僵死过去,帆船重重地一摇,把他像段原木似地朝下风处掀去。剩下的七个中只有三个人开始时还没有完全懵了,那四个像在地板上扎了根似地死死坐在那里,一脸绝望,恐惧万分,样子十分可怜。我们遇到的唯一抵抗来自厨子。可以算上约翰·亨特和理查德·帕克,不过他们的抵抗有些犹豫,十分软弱。前两个被彼得斯当场开枪打死,我则用随身带着的水泵手柄照着帕克的脑袋一家伙结果了他。此时,奥古斯特从地板上抄起一支火枪,对着另一个叛匪(威尔逊)当胸一枪。只剩三个了:但这时候,他们开始苏醒过来,也许发现自己是上了骗术的当,愤怒地拼命反抗起来,要不是彼得斯力大无穷,还真可能最终占了我们的上风。这三个人是琼斯,格利里和埃布萨隆·希克斯。琼斯把奥古斯特摔到了地板上,对着他的右胳膊连刺几刀,要不是一位我们都未曾料想到的朋友的及时援助,他很快就能把奥古斯特给结果了(由于彼得斯和我都一时无法摆脱各自的对手)。这位朋友就是老虎。只听它一声低吼冲进客舱,就在奥古斯特千钧一发之际,朝琼斯扑了上去,立刻把他紧紧压在地板上。可是,我朋友此时受伤很重,无法来支援我们,而我则因为穿着这身伪装而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那条狗死咬住琼斯的脖子不肯松动——那剩下的两个根本不是彼得斯的对手,要不是客舱空间狭窄,船又在剧烈摇晃,彼得斯不费什么工夫就能把他们都打发了。这时,他正好抓到了散落在地板上的几把厚重的小凳子中的一把,眼见格利里要朝我开枪,他顺手一砸,把他的脑浆都砸了出来,紧接着帆船一晃,他又撞上了希克斯,他死劲掐住后者的脖子,力气之大,竟然立刻把他掐死了。这样,在比我这番叙述所费要少得多的时间里,我们已经成了这条帆船的主人了。
我们的对手中唯一还活着的是理查德·帕克。还记得吗,这家伙是我在行动开始时用水泵手柄打倒的。此时他还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狼藉的卧舱门边,但当彼得斯用脚踢了踢他时,他开口说话了,求我们饶他一命。他只是头部破了一点,其他地方并未受伤,只是被一击打昏了过去。这时他站起身,我们暂时把他反绑了起来。那狗还在冲罗杰斯叫,但我们过去一看,他已经死了,血从颈部一处很深的伤口处涌出,那无疑是老虎尖利的牙齿干的。
这时大约是凌晨一点,风依然刮得很猛烈。帆船显然颠簸得十分厉害,有必要立刻采取措施让它稍微平稳一点。船差不多每次朝下风处颠簸,海水就会涌过全船,而在刚才的混战当中,由于我在下舱时没关上舱门,好几次有部分海水灌进了主舱。左舷的整片舷墙,还有船上厨房和船艉工作艇,也都被冲走了。主桅杆嘎吱直响,这表明它快断裂了。当初为了给后舱腾出更多的储藏空间,主桅杆桅脚的基座被安在两层甲板之间(无知的造船工有时会这么做,完全应该受到谴责),因此,我们正面临着主桅从基座脱落的危险。但更糟糕的是,当我们测量水泵舱的进水深度时,发现那里至少积着七英尺深的水。
我们把几个水手的尸体留在主舱内,立刻动手处理水泵的事情——当然啦,我们把帕克放了,让他帮着干活。我们尽量把奥古斯特的胳膊包扎好,他也尽其所能帮着干一点,不过干不多。可是我们发现,让一只水泵不停地抽水,也只能保持漏进来的水不再上涨。由于我们一共才四个人,这活就特别严峻,但我们还是奋力保持高昂的士气,一边焦虑地盼望着天亮,那时便可以砍掉主桅杆,减轻帆船的载重。
就这样,我们度过了极其紧张疲乏的一夜,当天终于放亮时,强风不仅没有减弱一丝一毫,也没有一点要减弱的迹象。这时,我们把几具尸体拖上甲板,把它们扔进海去。接着,就考虑如何扔掉主桅杆。一切准备就绪,彼得斯劈砍起桅杆(他从主舱里找到了一把斧子),而其余的人全站在桅索和帆索边。等帆船顺风向前猛烈一冲时,他立刻下令砍掉上风一方的支索,一斧下去,整根木杆带着绳索哗地完全脱离了帆船,飞跌进大海,没有给帆船造成实质性损伤。这时我们感觉到帆船行进起来不像先前那样颠簸,但情况依然势若危卵,尽管我们竭尽全力,不同时开动两台水泵,还是无法减少透过裂缝涌进船舱的水。奥古斯特所能给我们的那点帮助实在是微乎其微。更使我们雪上加霜的是,一阵大浪袭来,把帆船撞得偏离风向,还没等船调回原位,又一个大浪滚过全船,船倾斜得连横梁末端都触到了水面。压舱沙袋一古脑地全压到了船尾(这些沙袋已经翻来滚去地有一会了),一时间,我们以为船是翻定了。然而,船身很快又部分恢复了原位,但那些沙袋还压在左舷,使船侧倾得厉害,根本就不用再考虑开动排水机了,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再干下去了,因为我们的双手都因过度的劳动而皮肤粗糙开裂,血流不止。
我们没听帕克的建议,反而准备把前桅也砍掉,由于我们处境艰难,一阵费劲竭力之后,终于成功地砍断了前桅。前桅掉进海中去时,还捎带上了船艏斜桅,整条帆船就只剩下一具躯壳了。
到此刻为止,船上的大艇在数次浪击中还没有受到任何破坏,对此我们有理由感到十分高兴。但好景不长,因为前桅砍掉了,当然帆船用以保持平稳的前桅下帆也随之而去,这样,海上每一排巨浪都重重砸在全船,不到五分钟时间,整个后甲板就被一扫而去,大艇和右舷舷墙全给掀掉了,连起锚绞盘都给砸成碎片。真的,我们的境况的确悲惨之极。
中午时分,强风似乎有了一丝减弱的迹象,然而我们很可悲地让它给骗了。风势只平缓了一会儿,就变本加厉地猛烈起来。下午四点钟时,面对着劲风人几乎无法站直身体,到夜色苍茫,我根本就不指望这帆船还能撑到第二天早晨。
午夜时分,船吃水已经很深,差不多到下层甲板的位置了。不久,舵也没有了,卷走了船舵的海浪把帆船的后半部整个托出水面,船头像冲上海岸似地发出砰的一声,朝水里猛扎下去。我们都以为船舵一定能挺到最后,它是用了我所知道的空前绝后的办法加固的,因而特别结实。在舵的主轴上有一排粗壮坚硬的铁钩,在船尾杆上也有一排,中间扣着一根很粗的铸铁杆,舵就这样装在船的尾杆上,依着铁杆自由转动。把它卷走的海浪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可以从这样的事实中测算出来:那些套在船尾杆上的铁钩都是向内弯着钉牢的,现在却一根根全从坚硬的木杆里被拔了出来。
这一阵剧烈冲击过后,我们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气,一阵我所见过的最为巨大的排浪正对着帆船砸了下来,海浪把升降梯一卷而去,奔涌进舱口,把整条船满满地灌上了水。
<b>第九章</b>
幸运的是,我们四个人都把自己紧紧地用绳索绑在了起锚绞盘的残余部件上,尽可能地平躺在甲板上。就凭这一措施,使我们幸免于难。结果,倾倒我们身体上的海浪重量极为巨大,而且直到我们快精疲力竭才四散流开,我们都被海浪打晕了。我刚一能呼吸,便呼喊起伙伴来。只有奥古斯特回答了:“我们没救了,上帝啊,可怜可怜我们的灵魂吧!”其余的人一点一点地能够说话了,他们劝我们要鼓起勇气,希望还在。从装载的货物来看,船不大可能翻沉,而且强风很可能到早晨就平息下去了。这些话让我产生了新的活力,尽管装满了空油桶的船显然是不会沉的,可说来也怪,我脑里一直乱做一团,竟完全把这一点给忽视了,还一直以为船最大的危险就是翻沉。心里又有了希望,我利用一切机会来加固把我拴在绞盘残体上的那道绳索,同时发现,其他伙伴也都在忙乎着。夜色漆黑,想把我们周围那一片发出凄厉声的黑暗和混乱描绘出来也是白费力气。船的甲板几乎和海面持平,更确切地说,我们被一圈喷吐着白沫的水墙包围着,每时每刻,那水墙的一部分就从我们身上漫过。完全可以这么说,我们的脑袋,每三秒钟里只有一秒钟是露在水面上的。尽管我们相互挨得很近,却根本无法看见对方,就是我们躺在其上、任凭风暴把我们甩来甩去的那条帆船,我们也什么都看不清。每隔一会儿,我们就相互喊着名字,以此使伙伴们保持希望,并给最需要的人带去安慰和鼓励。奥古斯特身体十分虚弱,因此便成了我们众人安慰的对象,更由于他右胳膊被砍伤,无法把捆着自己的绳索再绑紧一点,我们真担心他随时都会被卷进海里去——可是却根本无法给他任何帮助。幸运的是,他的上半身就绑在被打剩的那部分起锚绞盘下面,海浪撞在绞盘上碎成浪花,威力就减少许多,所以他的情况比我们其余任何人的都更为安全。要不是这样的情况(他开始是把自己绑在一处比较敞开的地方的,后来被海浪冲到了那里),他肯定不到早晨就没命了。由于帆船正顺风滞航,侧倾得很厉害,我们都比在其他情况下更不容易被抛下船去。如我所说,船是向左舷倾斜的,大概有一半的甲板经常没在水里。因此,把我们冲向右舷的海浪经船舷一挡,其威力大大减小,我们仰面躺在船上,落到我们身上的多是些碎浪,而从左舷打来的浪通常被称为逆水浪,我们卧躺的姿势正好使它无法对我们起作用,没有足够的力量拉脱捆绑在我们身上的绳索。
我们就在这样可怕的情况下一直躺到天亮,看清了周围这片令人恐惧的景象。帆船已成了一段朽木,听凭海浪起伏翻腾,风势要说有变化,那就是还在增强,刮起了真正的飓风,我们这些常人的眼里,看不见一丝能跳出苦海的希望。好几个小时,我们一言不发,担心着身上的绳索随时都会松开,残存的绞盘随时都会绷裂落海,或者随时会起一道巨浪,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把这笨重的家伙深深地砸到水下,没等它回出水面,我们就全给淹死了。然而,全凭着上帝的慈悲,让我们幸免于眼前的危难,中午时分我们看见了宝贵的阳光,情绪兴奋起来。没过多久,我们就觉察到风力明显减小了,这时,奥古斯特自前一夜后半夜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问离他最近的彼得斯,是否认为我们还有获救的可能。一开始这问题没得到回答,我们都以为那混血儿就在躺着的地方淹死了,可他很快就说话了,尽管声音很虚弱,大伙还是感到十分快乐。他说,绑在身上的绳索太紧了,割伤了他的腹部,使他剧烈地疼痛,他要是不能设法把绳索松一下,肯定就没命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痛得撑不了多久了。这让我们感到十分难过,因为海水依然在一遍遍地冲击着我们,根本想不出任何帮助他的办法。我们只好劝说他坚强地忍受目前的苦难,并答应一有机会就去救他。他回答说,再过一会就来不及了,没等我们去救他,他就全完了。说完,他呻吟了一阵,躺着不出声了,我们想,他肯定是死了。
随着暮色苍茫,海面平静了许多,迎风而来涌上船体的海浪,五分钟里几乎只有一次,尽管强风依旧,风力着实减弱了不少。我已经好几个小时没听见伙伴们说话了,便喊了奥古斯特的名字,他回答了,不过声音依然很虚弱,使我没能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我又喊了彼得斯和帕克,他们都没回答。
之后不久,我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其间在想象中飞腾着许多让人快乐的形象,成荫的绿树,谷穗起伏的田垄,队队跳舞的姑娘,成排成列的骑兵,以及诸如此类的幻影。现在我回想起来了,在所有从我内心想象中经过的物体中,运动是其关键内容。因此,我没有去幻想静止不动的东西,如房屋,大山,或其他类似的东西,而是风车,船只,飞鸟,气球,骑在马背上的人,拼命飞奔的马车,以及同样的在运动中的东西,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出现。等我从这样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我觉得太阳升起了约一个钟头。我十分艰难地回想着与我目前处境有关的各种情况,有一段时间里,依然坚信我还在帆船的下舱里,就在那藏身的箱子边,帕克的身体就是老虎。
等我终于完全恢复感觉,发现吹来的只是一阵柔和的微风,海面上相对来说十分平静,海水只漫过船的中部。我的左胳膊已经从绳索里松了出来,胳膊肘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右胳膊全然麻木了,手掌和手腕由于捆绑着绳子而肿得厉害,绳子是从肩膀处开始绑的,极其的紧。捆在腰部的另一根绳子也紧得让人难以承受,痛苦不堪。我四下看看伙伴们,发现彼得斯还活着,不过整个腰部深深地勒出了一道痕迹,让人一看还以为他被腰斩了呢。见我一动弹,他用手无力地指指绳索,给我做了个手势。奥古斯特一点也没有活着的迹象,身体勾在一段残存的绞盘上,几乎折成了两半。帕克见我在动,就对我说话了,问我能不能憋点力气出来给他把绳子松了,这样的话,我们还有可能让自己活下来,不然的话,大伙得一块玩完。我要他勇敢些,告诉他我会尽力去救他的。我从宽松裤口袋里摸到了那把折刀,试了几下没打开,不过最终还是打开了。于是,我左手拿刀,试着把绑在右手上的绳子割断了,然后又割开了全身的绳索。可是,正想起身过去,我发现两条腿根本无法动弹,站不起来了,右胳膊也怎么都动不了。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帕克,他让我静躺几分钟,用左手抓住绞盘,让全身的血液开始循环起来。这样一来,全身的麻木很快开始消退,先是一条腿能动了,接着另一条也能动了,没多久,右胳膊也能派一点用场了。这时,我没有站起来,只是小心翼翼地朝帕克爬过去,很快就把他绑着的绳索全割断了,过了一会,他的肢体也部分恢复了功能。我俩赶紧过去给彼得斯松绑。那绳索割破了他宽松外裤的腰部,割破两件衬衫,深陷进他的腹股沟里,我们把绳子一拿开,血就涌了出来。可是我们刚把绳子拿开,他就开口说话了,好像立刻缓过气来似的,动作比我和彼得斯还显得轻松自如,这肯定是因为把淤积的血放掉了的缘故。
奥古斯特还是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我们也不指望他还能活过来。可是爬过去一看,发现他只是因失血而晕厥过去了,我们扎在他受伤的胳膊上的布条早被海水冲掉,而把他绑在绞盘上的绳索都没有紧到要把他勒死的地步。我们给他松了绑,把他拖离绞盘,把他安顿在向风处一个干爽的地方,让他的头稍稍低于身体,三人一起擦着他全身的四肢。大约半小时模样,他恢复了知觉,不过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迹象表明,他终于能认出我们三个,并且有力气说话了。等我们完全松开绳索后,天已相当的黑,云层涌了上来,我们又一次陷入惊慌之中,要是风力再次增大的话,我们这筋疲力尽的样子,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了。幸好,风势整个夜晚还算温和,海面越发平静,这使我们更加产生了能最终活下来的希望。海上依然微微吹着西北风,但人一点也不觉得冷。由于奥古斯特还是十分虚弱,无力抓紧任何东西,我们便小心地把他绑到绞盘上,以免他在帆船晃动时滑到海里去。至于我们自己,则没有这个必要了。我们紧靠着坐在一起,抓着系在绞盘上的绳索相互支撑着,讨论着如何逃出这一可怕的处境。我们脱下衣服,拧干了海水,感觉舒服多了。等重新穿上衣服,便觉得十分温暖舒服,恢复了不少力气。我们还帮奥古斯特脱下衣服,替他拧干水又给他穿上,他也感觉到同样的温暖和舒适。
现在我们的主要困难就是饥饿和干渴,一考虑用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一问题,我们的心就沉了下去,不由得想,刚才逃脱的海上险境,其可怕程度还算是轻的呢。不过,我们努力给自己打气,认为很快就会遇上什么船只而获救,还相互鼓励着,无论发生什么危难,都要坚忍不拔。
终于到了十四号的破晓时分,依旧是天清气朗,西北方向吹来阵阵微风。海面十分平静,我们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帆船侧歪得不那么厉害,甲板也干了许多,我们可以自由走动了。我们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必须得设法下去找点补给来。由于帆船灌满了水,别指望能找到任何东西,这使大家心情十分沮丧。我们把几颗从被打坏的升降舱口弄来的钉子钉进两块木板,做成一个打捞筐似的东西。我们把两块板交叉绑在一起,拴到绳索上,扔进舱去,来回拖着,希望能找到什么可以充当食物、或至少能帮助我们找到食物的东西,当然我们并没抱太大的希望。整个早晨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就这样忙着,可一无所获,只捞上来几条床单,那是很容易就让钉子勾住的。我们的工具十分笨拙,很难料想除了床单还能捞起点别的什么来。
于是我们试着在前舱里捞,但还是徒劳,大伙正在绝望,彼得斯提议让我们在他身上绑一根绳子,他潜进舱里,看看能弄到点什么。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又生出了希望,高兴得欢呼起来。他立刻脱得只剩下裤子,在腰间小心地扎上一条牢固的绳索,还在他肩膀上套了一圈,这样就怎么也不会松脱了。潜下去既困难又危险,因为刚才我们在客舱里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这次潜下去的人就得在水下向右拐个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前进十到十二英尺,进入卧舱,然后再回来,整个过程中无法呼吸一次。
一切就绪,彼得斯顺着升降梯下到舱里,直到水没到下巴。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向右一转,朝卧舱摸去。但是他的第一次尝试完全失败。他下去后不到半分钟,我们就觉得绳子一阵剧烈抖动(这是我们事先约定好表示他希望我们把他拉上来的信号)。我们根据约定赶紧把他拉了上来,但是一不小心,让他重重地撞上了扶梯。他两手空空,在水下时,他不得不时时奋力不让自己被水的浮力顶到甲板下部去,所以只在通道里前进很短的距离。出得水面,他显得筋疲力尽,不得不休息十五分钟后才能做第二次尝试。
可第二次的结果更糟糕。他在水下很长时间都没有发信号,我们担心他要出事,便不等绳子抖动就把他拉了上来,发现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后来他告诉我们,他是拉了好几次绳子,可我们却没有感觉到。这也许是因为绳子的一部分缠在了升降梯下端栏杆上了。这栏杆实在太碍事,我们决定尽可能先把它拆掉,然后再继续打捞尝试。可我们除了力气没有别的工具,于是大伙就全顺着梯子尽可能下到水里,一起用力拼命拽着栏杆,把它给拉了下来。
第三次尝试和前两次一样,还是没有成功。很显然,这样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除非能找到什么重物,可以使潜水者保持身体平衡,把脚踏在舱内的地板上进行搜寻。我们四下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能实现这一目的的东西,但最后,我们发现前锚链上有一环已经松动,这让我们十分高兴,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拧了下来。我们把它绑在彼得斯的一只脚踝上,彼得斯第四次下了客舱,这一次他成功地摸到了乘务员舱门前。然而让他有说不出的沮丧的是,他发现门是锁着的,而尽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他在水下呆的时间也无法超过一分钟,于是只好从门前退了回来。这下,我们的情况看起来真的没希望了,一想到我们所遇到的那么多的困难,想到我们最终逃过劫难的可能多么渺茫,奥古斯特和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不过,这样的软弱表现持续得并不太长。我俩跪下,恳求上帝在危难时刻来救助我们,起身时心里重新充满了希望和力量,思考着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来拯救自己。
<b>第十章</b>
此后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情,每当我回想起来,都不免要来一次情绪大波动。事件中充满了最让人震惊、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让人最未曾料想、最难以想象的细节,它所唤起的先是极度欢乐继而极度恐惧的情绪,比后来长长九年时间里我所经历的千百次遭遇所唤起的,还要强烈得多。当时我们正躺在升降梯边的甲板上,争论着是否还有可能进到卧舱里去,我看了一眼和我面对面躺着的奥古斯特,发现他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煞白,嘴唇直哆嗦,样子有说不出的古怪。我感到十分紧张,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回答;我看看他的眼睛,发现他两眼圆瞪,好像在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觉得他是不是突然发什么病了。我一转身,看见一两英里之外,有一条大帆船正朝我们驶来,一阵令人晕眩的狂喜立刻涌进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那种体验我一辈子都难以忘怀。我像被一颗火枪子弹击中般跳将起来,朝那条船张开双臂,以这样的姿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彼得斯和帕克也同样狂喜起来,尽管方式有些不同。前者像个疯子似的在甲板上直跳舞,满嘴的胡言乱语和祈祷求诉,后者则涕泪交加,像小孩子似地哭了好大一会。
眼前的这条船是一条大型的荷兰造双桅帆船,漆成黑色,船头立着一个俗丽的包金人头像,帆船显然经历过不少风雨艰险,而且也在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灾难的那场强风中吃了不少苦头。只见它的前桅上帆没了踪影,右侧舷墙也被撕掉一大块。我们初看见它时——我刚才说了——它在我们上风两海里远,正朝我们开来。微风温和,让我们感到惊讶的主要是,帆船上除了前桅下帆、主桅主帆和一块斜桅三角帆外,其他的帆都没有支起来。当然,船行驶得很慢,我们不耐烦得几乎要大发其火了。还有,行船的方式十分笨拙,尽管我们见了船很激动,但这一点还是注意到了。帆船偏航得厉害,有一两次我们都以为船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或看见了我们的船,以为上面没人,就准备转向航行。于是,每当那条船似乎要掉转船头时,我们就扯起嗓子向它高声呼喊,于是它似乎又改变主意,再次转舵向我们驶来。帆船那古怪的行为重复了两三次,我们认为,除了舵手喝醉了以外,没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直到船离我们还剩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们才看见甲板上有几个人。三个人,从他们的衣着来看,应该是荷兰人。其中两个靠在舱近旁的旧帆上,第三个人倾倚在斜桅附近的右舷船上,像是在好奇地朝我们张望着。这人健壮高大,皮肤黝黑。他向我们点着头,那模样虽然有点古怪倒也十分快活,还不停地笑着,露出了一排亮闪闪的白齿,这模样似乎在给我们打气,让我们不要着急。帆船又近了些,我们看见他戴着的那顶红法兰绒帽子掉到海里去了,可他根本没管它,还是继续向我们笑着,点着头,做着手势。我详细地讲述这些情况,而且别忘了,我们亲眼目睹的事情是怎样我就是怎样叙述的。
那帆船慢慢靠近了,而且比刚才平稳了一些,我们的心——这件事我无法平静地说下去——剧烈地跳着,看着近在眼前的船,想到即将完全地、出乎意料地、光荣地获救,我们拼尽全力呼喊着,感谢上帝。突然间,就在这时候,隔着海面从那条奇怪的船(这时已就近在咫尺了)上飘来一阵气味,一阵恶臭,一阵全世界都找不到合适的词去描述构想的恶臭,像从地狱里冒出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无法忍受,无法想象。我大口喘着气,回身看看同伴,他们的脸色比大理石还要苍白。但是我们没时间怀疑猜测——船离我们不到五十英尺了,似乎要靠上我们的艉突,这样我们不必放下小艇就能爬到那条船上去了。我们都冲向船尾,可突然间,那条船猛地一侧,偏离了刚才的航道有五六度之多,当它在离我们船尾约二十英尺处经过时,我们完全看清了它甲板上的情况。我怎么能忘记那可怕的景象?在从艉突到前部厨房之间的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五到三十具尸体,其中有几具女的,尸体已经腐烂,景况极为可怕揪心。我们明白了,这条惨遭厄运的船上已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可是我们依然禁不住还在向那些死人求救!没错,我们痛苦地长时间高声喊着求着,求这些一言不发令人作呕的躯体停船,求他们别扔下我们使我们变成他们的模样,求他们把我们接过去和他们做伴!我们在恐惧和绝望中狂喊着——因极度的失望而痛苦得完全疯狂了。
我们刚发出第一阵可怕的呼喊,就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回应,声音是从那条船的船斜帆处传来的,很像是人尖叫发出的声音,听觉最敏锐的人也会感到吃惊而信以为真。此时,那船又是一次侧倾,使我们短暂地看见了帆船前楼部分,看清了声音的来源。我们看见那壮汉还是倚靠在舷墙上,头依然在一摆一摆的,但他的脸转了过去,所以我们看不到了。他双臂张开扶在栏杆上,手掌垂在栏杆外面,双膝上捆着一根粗大的绳索,绳子绷得很紧,一端绑在斜桅底部,另一头拴在一个锚架上。他背上的那部分衬衫被撕开了,露出了背,上面蹲着一只巨大的海鸥,尖嘴利爪全埋在了那尸体里面,羽毛上沾满血迹,正忙着撕咬那可怕的肉体。这时,帆船又转了点过来,离我们视线更近了,那大鸟似乎艰难地把血红的脑袋抽了出来,惊讶地看看我们,懒洋洋地从它正在饕餮的尸体上飞起来,直接飞到我们甲板上方,嘴里叼着带血块的肝脏般的东西,盘旋着,最后把这块恐怖的东西啪的一声正丢到了帕克脚下。愿上帝原谅我,但这时候,我心里第一次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我不愿说出来的念头,只觉得自己朝那块血迹斑斑的东西走了一步。我一抬头,与奥古斯特的眼神对上了,发现他眼睛里有一种激烈而热切的神情,这立刻使我清醒过来,向前一跃,颤抖着把这块恐怖的东西扔进海里。
被叼下这块东西的那具尸体,虽然以那种姿势被固定在绳索上,却很容易就因那食人肉的大鸟的一叼一啄而前后摆动,而正是这样的摆动才让我们以为那是个活人。由于海鸥从尸体上飞了起来,尸体上重量减轻了,便向我们半转了过来,整个脸部都暴露在我们眼前。天呐,我们从没见过这样让人感到恐怖的东西!两只眼珠全给掏走了,嘴边的肌肉也全没了,整排牙齿都露在外面。这就是让我们充满希望的那个笑容!这就是——我不能说了。我刚才说了,那帆船驶过我们的船尾,缓慢地、稳稳地转向下风。我们所有获救的希望和欢乐,也随着它、随着其上那可怕的水手,一起走了。刚才它从我们船边驶过时,如果我们有意,完全有可能想个办法登上船去,可是突如其来的失望,以及伴随失望而来的那令人发指的发现,让我们的心智和体力完全失去了功能。我们看见了,感到了,可就是无法思考,无力行动,等回过神来,天呐,为时已晚了!当那条船已经远离我们,我们所能看见的只剩下不到半个船影时,居然还有人认真地提出要游泳游过去赶上它,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事件对我们智力的影响有多么严重!
自从发生这件事情以来,我一直劳而无功地试图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无常命运在捉弄那条帆船。我刚才说了,它的构造和总体外观使我们相信是一条荷兰商船,上面水手的衣着也说明了这一推断。我们本来可以看清楚船尾上的名字,还可以观察其他的特征,那就能指引我们弄明白船的来龙去脉,可是当时大家都极度激动,因此根本没能注意到这类现象。从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所呈现的枯黄色来看,我们觉得那一船人是染上了黄热病或其他类似的可怕疾病而死的。如果事实正是如此(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想),从那些尸体的位置来看,死神一定是突然而无法抗拒地降临在他们头上的,其方式一定与人类所知最致命的瘟疫的流传特征很不相同。而且,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航海储备中不慎混进的毒药导致了这场疾病,或是吃了什么尚不知名的有毒海鱼,或海里的其他动物,或海鸟,才导致这场疾病——但是,这一事变把所有人都牵涉在内而且将永远牵涉在内,要弄清楚如此可怕莫测的神秘现象,仅做一些推测是根本没有用处的。
<b>第十一章</b>
当天剩余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傻傻地发呆,盯看着那条越漂越远的船,直到黑沉沉的天空遮住了视线,我们这才略微恢复了一点神志。饥饿和干渴的痛苦又回来了,使我们无法顾及其他考虑。然而,天亮之前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只好尽量把自己绑好,抽时间小睡一会。这方面我倒是做得比预期的好,一觉睡到天亮,那些运气不太好的同伴把我喊醒,我们再次设法从船舱里弄些补给出来。
此时海面上一片死一般的静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平静的大海——天气温暖宜人。那条帆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们开始行动,先费力地从前锚链又拧下一环,把两条链子都捆在彼得斯腿上,他再次尝试摸到那道舱门去,觉得只要能迅速去到门前,就有可能把它打开。由于船体此时比先前平稳得多,他希望这次能成功。
他顺利地来到门边,从脚踝上退去一环铁链,奋力想用它把门砸开,可是没有结果,门框比预想的结实得多。他在水下呆了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必须让我们中的其他人把他替下来。帕克立刻表示愿意去,可试了三次都没成功,连门都没能走到。奥古斯特手臂上的伤使他下去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因为即使他能走到门边,也无法用力将门打开,因此,拯救大伙的任务自然就要由我来出力完成了。
彼得斯刚才把一环铁链留在了通道里,而我下水以后发现,身体无法平衡,无法在水下站稳。于是我决定第一次尝试就只以把那环铁链拿回来为目标。我在通道地板上摸索着寻找链子,摸到了一个硬家伙,我立刻抓住它,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马上就回身浮了上去。抓到的东西原来是一个瓶子,当我告诉大伙是满满一瓶葡萄酒时,大伙的高兴可想而知。我们感谢上帝为我们送来了及时的、让人精神振作的帮助,随即用我的折刀拔出瓶塞,每人喝了一小口,立刻感到温暖,力量和精神都回来了,让人无以言表的舒坦。然后,我们小心地把塞子塞回去,用一块手帕把它吊起来,以防酒瓶被撞碎。
在这幸运的发现之后,我休息了一小会,又下到水里,找回了铁链,立刻又浮了上来。我把链子在腿上绑好,第三次下到水里,这一次完全清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打开储藏室的门。于是我绝望地返回甲板。
似乎再没有希望了,而我也能从同伴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那一口酒明显在他们身上造成了某种暂时性精神迷狂,而我,也许因为喝酒之后下了几次水而没有受到这样的影响。他们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尽谈些和我们的处境不相干的事情。彼得斯不停地问我关于南塔克特的情况,而——我记得——奥古斯特则一脸严肃地走到我跟前,问我借用随身梳子,说他满头发都是鱼鳞,说想在上岸前把它们都梳掉。帕克受的影响似乎小一些,他催我随意地潜到主舱去,捞到什么算什么。对此我同意了,第一次下水就呆了整整一分钟,捞上来一只属于巴纳德船长的小皮箱。我们立即把它弄开,希望里面多少装着点可以吃喝的东西。然而,除了几把剃须刀和两件亚麻衬衫,什么也没有。我再次潜下去,还是两手空空地上来了。就在我的头露出水面的刹那,听见甲板上砰的一声,爬上去后就发现,原来我的同伴趁我下去的时候偷喝了剩下的酒,真是太不像话了。为不让我发现,他们想赶紧把瓶子挂回原处,瓶子却掉在了甲板上。我狠狠责骂他们如此没有良心,奥古斯特哭了起来。另外两个试图对此事一笑了之,可我真希望再也不要看到这样的笑容:那变了形的面部实在太狰狞可怖了。很显然,由于胃是空的,酒的刺激立刻就产生了剧烈作用,使这两人醉得不成样子。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们躺下,几个人很快就昏睡过去,呼吸时鼾声震天。这时候,帆船上似乎就只剩我一个,满脑子可怕阴郁的念头。看不到任何前景,除了饿死,或干脆痛快些,再次遭遇强风,按我们目前筋疲力尽的状况,根本别指望能活过这一次。
我几乎再也无法忍受噬咬着胃部的饥饿,觉得只要能稍微减轻一些饥饿感,自己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我用折刀从皮箱上切下一小块皮,想把它吃下去,可发现连一小块都无法下咽,尽管我想象着哪怕把皮嚼一会就吐掉,也能多少减轻一点自己的痛苦。傍晚时分,同伴们一个接一个醒来了,每人都极度虚弱,面目狰狞,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都是酒惹的祸,现在酒力已经退去了。他们像在打冷颤似地浑身发抖,用凄惨的声音喊着要水喝。他们的情况既让我感到惊惧,也给了我一丝宽慰: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让我无法耽溺于酒中,因此我也幸免于他们那种沉郁痛苦的情绪。不过,他们的举止让我十分不安和警觉,因为很明显,再不出现对我们有利的变化情况,我在为共同的安全而做的努力中就无法指望那几个人的帮助了。我还没有完全放弃从下舱里弄到点食物的想法,但这事非得等到他们中有人头脑能完全作主、能在我潜下去时拉住绳索才行。帕克似乎比其他几个神志稍清醒些,我想方设法把他喊醒。我觉得到水里浸一下也许会对他有好处,便用一根绳子的一头捆住他身体,把他带到升降梯边(他一直听任我摆布),把他推下去,马上又把他拉上来。我真得为做这样的试验而对自己说几句祝贺的话:帕克似乎活了过来,又充满了精力。他一出水面就神志清醒地问我为什么这样对他。我对他作了番解释,他对我表示感谢之情,说他在水里浸过后感觉好多了,随后便认真地谈起了我们的处境。我们决定用同样的方法来处理奥古斯特和彼得斯。说干就干,这两人也从突然水浸中获益不少。这突然水浸的主意是我从一本医学书上看来的,那书上说,在治疗狂郁病患者时,淋浴会产生较好的效果。
此时天色已暗,北面过来的一道涌浪使船体出现了一些颠簸。但我觉得现在可以信任这些同伴、让他们拉住绳子了,便又往主舱潜了三四次。在这几次潜水中,我捞上来两把有鞘的刀,一个能装三加仑水的空罐,还有一条毯子,但没有一样能当食物吃的。捞到这些东西后,我继续潜下去,直到筋疲力尽,但什么也没捞上来。夜里,帕克和彼得斯轮流潜下去,依然什么也没碰到。看来我们是白白耗费了自己的力气,便绝望地放弃了这一努力。
这一晚剩下的时间,我们是在难以想象的极度身心痛苦中度过的。十六日的破晓时分,我们急切地朝四周的地平线张望,看看会有什么获救的可能,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海面依然平静,只有像昨天一样的一道从北面涌来的长浪。除了那瓶酒,我们已有六天没吃没喝,很明显,如果再弄不到东西,我们熬不了多久了。我过去从没见过、以后也再不想看见像彼得斯和奥古斯特这样憔悴消瘦的人形,以他们目前这样的形状,要是让我在岸上碰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自己从未见过他们。两人的脸完全变了样子,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就是我几天前还相处在一起的那两个人。帕克尽管也可怜地消瘦了许多,虚弱得连垂在胸前的头都无法抬起来,但还没憔悴到那两人的地步。他以巨大的耐性忍受着煎熬,不抱怨,还想尽各种方式来让我们鼓起希望。至于我自己,尽管航行开始时身体不好,体质也比较脆弱,我还是几个人中受罪最少的,没他们那么憔悴,而且神志十分正常,这让人很感惊讶,因为其他人已完全丧失智力,好像回到了第二个童年,说话时像呆子似地痴痴发笑,说的话都是些荒唐的陈词滥调。他们偶尔也会突然回过神来,似乎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们会凭着一股一时涌上的力量跳着站起来,简短地谈论起自己的前景,说话的样子尽管充满了极度的绝望,却完全理智。然而,也有可能我的同伴们对自己的情况和我对自己的情况有着同样的认识,而我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了同样的放纵和低能——对此很难有定论。
中午时分,帕克声称在左舷外远处看见了陆地,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没让他跳进海朝那里游去。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心情阴郁,没把他说了些什么放在心上。我朝帕克说的方向看去,一丝海岸的迹象都看不见——事实上我很清楚,我们离任何一处陆地都很远,哪里会心存那种希望。可是,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使帕克相信他是犯了错误。于是他像个孩子似地痛哭起来,又是抽泣又是喊叫,直闹了两三个小时,直到筋疲力尽,才睡了过去。
这时,彼得斯和奥古斯特几次想吞下小块的皮,但都吞不下去。我告诉他们得嚼了后吐掉,可是他们实在太虚弱,根本无法按我说的去做。我继续隔一段时间嚼一块皮,觉得这么做使痛苦稍稍减轻了些;我的主要痛苦是干渴,我真想去喝上一口海水,可一想到那些曾经和我们处境相同的人们的可怕结局,还是忍住没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