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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姝的尸体被发现后的第四天,警方仍旧未接到任何失踪人口的举报信息。一个生命,无人认领。

冯国金带着专案组几个人再次研究了施圆提交的法医鉴定报告,死者身份,唯有冯国金心里清楚。最直接的确认办法,是拿照片给女儿冯雪娇看,但他不想。虽然冯雪娇早晚会知道,但他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不能再耽误了,冯国金只告诉了小邓,女孩可能叫黄姝,十七岁左右,直接照这个查。小邓立刻调了户口登记信息,黄姝的户口落在他舅舅汪海涛家,跟她的舅舅和舅妈,还有姥姥一起住在铁西区艳粉街的一栋回迁楼里。黄姝的学籍在省艺校,2000届舞蹈班。冯国金盯着电脑屏幕上黄姝的身份证照片,又低头跟犯罪现场的照片仔细比对,倒吸了一口气——是这孩子没错,1985年3月份的生日,再有一个月就该十八了,大姑娘了。四十二岁的冯国金,从警以来,还从未经手过任何一件命案涉及自己认识的身边人,何况还是个孩子。他不是怕,他是在后怕,他脑子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念头较着劲儿往外钻——先是老宋的女儿,现在是黄姝,一样都是花季少女,冯雪娇比她们又多什么呢?无非有一个完整健全的家庭,和一个当警察的爸爸,她和近在咫尺的危险之间,就隔着这么两层。冯国金当警察和为人父正好都是十五年了,第一次有这种情绪还是很难平复。他的手还在抖,两次没打着火机,还好是火机没气了,要不太丢人了。小邓刚好拿着法医组刚刚传真过来的最新尸检分析报告走进来,顺手帮冯国金点上。冯国金抬眼看看小邓,这年轻人真挺不错的,爱钻业务,不扯别的。冯国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他得给小邓做好样子。

冯国金接过新出的报告。他一边看,小邓一边说,死亡时间确定为尸体被发现的七十六小时前,误差不超过一小时,就是2月12日的下午四点至六点间,死亡原因是被扼颈窒息。冯国金插一句问,不是还查到胃里有农药吗?不是被药死的?小邓说,不是,我特意问过施圆,说农药含量非常低,根本没到致死的剂量。施圆说,很可能喝的是假农药,这两年医院里不少这种案例,农民在家喝农药自杀,结果喝的假农药,喝完半死不活,送医院都能救回来。提取到的DNA还是检测不出什么有效证据,被大雪给破坏了,目前技术也有限,送省厅了,也没做出来。差不多就这些了,冯队。

小邓又说,我觉得那个施圆,说话虽然挺臭,干事儿还挺沙楞的。

冯国金心领神会,强挤一声哼笑,那天开会他就看出来了,毕竟是年轻人,眼里藏不住事儿。冯国金放下报告,说,我的第一反应,三点:第一,被凶手正面掐住脖子,被害人一定会反抗,脸和身上一般都留有搏斗伤,指甲里也会留有凶手的DNA,但是这些都没发现,很可能在被掐死前已经晕过去了,肯定不是外伤所致,最大可能是农药,但是谁会用农药来把人药晕?不正常。但能肯定,迷奸的可能大过强奸,熟人作案嫌疑最大。第二,如果犯罪现场不在鬼楼附近,那凶手极有可能是借助私用交通工具把尸体运到那儿的。鬼楼四周几个路口一周内的监控全调出来,筛查所有在附近停靠过的可疑车辆。第三,伤口上的猪血,和腹部的疤痕图案,到底是怎么来的得弄明白。

小邓认真拿笔记下,自己在本子上补充了一点:记得要施圆手机号。他怕自己忙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冯国金把专案组的人分成三组,第一组再回一次33号楼,数人头排查,不管是人是鬼,凡喘气儿的就筛。第二组,走访周边,调监控,排查可疑车辆。第三组,就冯国金跟小邓俩人,去黄姝的家里跟学校,查熟人及可疑关系。

黄姝的家庭背景,小邓很快弄得一清二楚。黄姝父母在她六岁时就离婚了,父亲黄博远离婚后就跟情人去了南方,最近的租房登记地址在深圳,冯队特意托深圳那边一个叫小吴的警察去查过,没找到人。母亲汪茹没有再婚,直到1999年接触了法×功,被一群非法流窜人员拐跑了,踪迹全无,是死是活不知道,听说跑之前精神就不稳定,在音乐学院附中当老师时,领导同事就拿她当怪人。汪茹有个弟弟汪海涛,以前是电容器厂的工人,年轻时候学过几年武术,下岗以后在本市曾经最大一家迪厅“夜猫子”给老板看场子,外号汪癞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年轻时没少进局子。后来“夜猫子”黄了,汪海涛就东挠西刨地混日子,一件正经事儿没干。汪海涛跟老婆没孩子,带着老妈一起过,姐姐汪茹消失以后,就把外甥女黄姝接到自己家一起生活。

去汪海涛家的路上,小邓对冯国金感慨说,黄姝这孩子挺可怜,打小当爹妈的就不够格,后来又跟着那么个二王八蛋的舅舅过,没人疼没人爱的,死了居然都没人找。要我说,这种当爹妈的,就应该抓起来枪毙,你不想负责,你生孩子干屁啊?冯队,再看看你家娇娇,多幸福啊,当小公主宠着,要啥都给买,嫂子还那么会赚钱,多幸福啊你这一家。冯国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会儿到了汪海涛家,先把老人给支开,千万别让孩子她姥姥知道。

汪海涛住的户型,在回迁楼里是最大最敞亮的一套。当年艳粉街动迁是轰动本市的一件大事,覆盖两千多户人家,光死磕的钉子户就一百多家。在一百多家里,汪海涛是挺到最后的一个,他亲手把自己老娘锁在危房里不让出门,房四周浇上一圈汽油,天天手握打火机坐门口抽烟,拆迁队愣是谁也不敢动,到底讹来一套大房子。“汪癞子”不是随便叫的,那是个畜生。冯国金第一眼看到小邓给他的档案时就认出来了,他刚进和平区分局当片警那两年,一次扫黄打非查封了“夜猫子”,就是汪癞子带人阻挠警察扫场,冯国金亲手给他铐起来的。那年汪癞子还不到二十岁,已经不是个物。冯国金心说,黄姝这孩子是挺可怜的。

周六下午。汪海涛看得出是刚从外面回来,外套还没脱,满身酒气。他老婆蜷在沙发里抽烟,老太太身体不好,里屋躺着呢。汪海涛认不出冯国金,递出两根烟问,警察同志,找我什么事?冯国金没接烟,小邓开口说,不是找你。汪海涛不那么紧张了,笑着说,这给我吓的,不是找我就行。冯国金说,找你家孩子,黄姝。汪海涛说,黄姝犯什么事儿了?这孩子都快一礼拜没回家了,又不知道在哪儿野呢。小邓说,孩子一直不回家,你连找都不找?汪海涛说,黄姝平时都在艺校住校,半个月回不了一次家,有时候放假还去同学家过夜,去哪儿之前也不告诉我。那孩子打小主意就正,她妈都管不了,我能管?警察同志,黄姝到底干什么事了?

当小邓摊出一沓犯罪现场的照片时,冯国金拦了一下,只让他抽出那张面部特写给汪海涛夫妻俩看。汪海涛半晌没说话,烟灰烧到了手,猛然一抖,落在黄姝双目紧闭的脸颊上散开,他又赶忙用手抹净,像是在点头,又像在抽癫痫,嗯了一声说,是,我亲外甥女。他老婆先是眼神发直,随后有两滴眼泪瓣瞬间掉落,捂住嘴开始哭。汪海涛问,孩子是不是让人给糟蹋了?冯国金点头,安慰两句,先冷静一下,警方已经将这个案子列为特大要案,会全力集中侦破,需要你们配合。汪海涛使劲儿用手背擦着眼睛说,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你们一定要抓到那小子,我要亲手弄死他。

据汪海涛回忆,黄姝上次回家,就是过年,大年三十一直住到初五,之后就又回学校了。小邓问,过年学校早放假了,她回学校干什么?汪海涛说,艺校里不少外地孩子,有些过年也不回家,待在学校一起玩、练功什么的,她就去凑热闹,其实她就是不爱在家待。汪海涛说,元宵节当天上午,她舅妈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没接,发短信也不回,也没多想,咱家以前也不过元宵节,当天晚上我在外面跟朋友喝酒呢。

小邓记下了黄姝的手机号,冯国金又问了夫妻两人半个小时,黄姝身边都有什么朋友,跟谁走得最近?搞半天这孩子每天在外面都干什么,夫妻俩一概不知。汪海涛想半天就想起一个,说有个男孩,好像是个哑巴,他见过一次,问过黄姝,说俩人是小学同学。那男孩一看面相就挺隔路的,不会笑,会不会是他?冯国金问,知道名字和联系方式吗?汪海涛说,不知道,黄姝回家从来什么都不说,要不你问问她姥姥?

临走前,冯国金要求在家里看一下。房子不小,三居室,客厅和主卧乱得跟猪窝一样,厨房搭一眼就知道开伙少。主卧夫妻俩住,最里面的小屋,黄姝跟她姥姥睡一张床。老太太像睡着了,冯国金轻声转了一圈,属于黄姝的东西很少,就衣柜里几件衣服。姑娘这么大了,明明还有一间屋子,为什么不让孩子单独睡?冯国金再打开中间屋子的门,噢,弄成麻将房了,乌烟瘴气,满地烟灰。

汪海涛送他们出门时,冯国金问他,不记得我了?汪海涛盯着看了半天,摇摇头。

从汪家出来,冯国金跟小邓直奔省艺校。学校仍在放假,只有门卫跟两个值班老师在。宿舍确实是开放的,大约有十几个学生住着,家大都是外地的,名字全部登记在册,的确有黄姝。值班女老师说,宿舍十点关门,这些学生出来进去都得登记,黄姝的名字都在,晚十点后没缺席过。除了大年三十到初五那五天,请假回家过年了,但之后就再没回来。小邓记下:2003年2月6日至11日,黄姝都去哪儿了?

冯国金问了几个住宿舍的学生,跟黄姝都不是一个班的,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住隔壁的表演班女孩跟冯国金说了个秘密,宿舍二楼水房的窗户下面是个垃圾箱,平时盖子都是学生故意关上的,方便他们晚上锁门后从窗户跳出去外面玩。冯国金问她,有见过黄姝跳出去过吗?女孩说没有,还求冯国金千万不要跟老师说,她可从来没跳过。女孩问黄姝发生什么事了,冯国金说别问。冯国金看出女孩欲言又止,追问道,黄姝呢?女孩说,看见黄姝跳出去过两次,熄灯以后。冯国金问,干什么去了知道吗?女孩说,不知道,我跟她真的不熟,但学校有男生说,黄姝总跟男人去夜总会玩,挺那什么的。冯国金问,哪什么?女孩低着头窃声说,不正经。

回队里的路上,冯国金给女儿冯雪娇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在干什么。育英的孩子自从进到开发区的封闭校园里,家长都给配手机,校规虽然明令禁止,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被没收,家长去一趟也能领回来。家长给孩子买手机,是想方便孩子给家里打电话,学校的公用电话抢不过来,但学校担心学生用手机来早恋。管也管不了,恋爱不是没了手机就不能谈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正叛逆,有话也不乐意跟家长聊,冯国金知趣,从来不主动找女儿,都是等晚上娇娇给她妈打个电话或发短信汇报。冯国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个好父亲,女儿已经十五周岁了,刚刚开始住校,一周只回家一天,往后见面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将来去外地上大学,可能还得出国,再过两年又该嫁人了,这个从小被自己当宝贝养大的丫头,原来从她十五岁这年开始,就不再属于他这个当爹的了。女儿最爱吃什么?喜欢穿什么牌子的衣服?最要好的朋友是谁?和同学一起出去都玩什么?冯国金一概不知。她姥爷要是活着,肯定都知道,姥爷死后,吃穿用都是她妈妈给花钱。冯国金只负责分享成果,眼瞅女儿越长越出挑,他高兴,听说女儿成绩中上游,他知足。除此以外呢?自己又比那个汪海涛强多少?冯国金此刻迫切想知道女儿在干吗,哪怕她只是回一条短信说:爸,我上自习呢,有事吗?

快下班之前,小邓带着黄姝号码的通话记录回来了。通话记录很杂,没有哪个号码是她经常打的,挨个儿都得筛查一遍。但其中有一个号码,尾号7461,是黄姝在2月13日下午最后拨打的一通电话,此后就再无任何通话记录。见了鬼了!2月12日,黄姝已经遇害,13日的电话是谁打出去的?7461又是谁?黄姝的手机肯定被凶手拿走了,事后还给7461打了个电话,最可能是报信儿?事已办妥?买凶杀人?小邓说,7461的机主,得赶紧查。没等冯国金安排,他已经偷偷用自己手机给尾号7461打了个电话,刚响两声,被按了。小邓又马上拨通黄姝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小邓跟冯国金都想到了,双手手腕有勒痕,黄姝极可能在被施暴以前还被人囚禁过,这中间有四天,黄姝的电话只有打入记录,没有拨出去过,绝对不正常。2月6日到13日之间跟黄姝通过话的人都有嫌疑,工程不小,不能耽搁。

这时一组和二组的人也都回来了。一组组长刘平向冯国金汇报,有重大线索,带回来一个嫌疑人。小邓一看,是那个穿皮夹克的男精神病。冯国金问,什么情况?刘平说,这个男的在33号楼里堆了一堆东西,其中发现一身年轻女孩的贴身衣物,上面还有血迹,包得好好的,我们怀疑很可能属于黄姝,但他坚称是自己捡的。冯国金说,马上带进去审,衣物送到法医那儿做鉴定比对,叫汪海涛和他老婆来一趟,认一下衣物。所有人加班。

小邓站在审讯室外抽烟,没有马上跟冯国金进去。他觉得太丢人了,是他自己说过的,凭直觉那个皮夹克肯定跟这案子没关系,现在嘴巴抽脸上了,啪啪响。烟飞速抽了半截,掐了,掏出手机正要给施圆发短信想说今晚吃饭先取消吧,改天再请她一顿赔罪,但手机突然有一条短信进来,正是他刚才偷偷拨出的那个尾号7461的,内容简洁,就两个字:

哪位?

4

听我妈讲,我爸年轻的时候,打架是一把好手,从小跟我爷爷学摔跤,四方一带有点小名气。他们那个年代社会乱,十七八岁的男孩上学书包里可以不装书,但不能少了枪刺和板砖。我妈年轻时候长得挺好看的,没少被街上那帮小流氓惦记,多亏我爸每天上下学护送她,才没受过欺负,后来俩人就好了。上班以后,我爸在厂子里还总跟人打架,我妈就不干了,说再打架就跟他黄,我爸听劝,真就不打架了,老老实实车零件。他以前是重型机械厂的车间工人,没下岗以前,厂子效益在国营厂里算好的,他还做到过车间主任,那时我家生活条件还不错。我出生以后,我爸见是个男孩,又来劲了,我五岁时非要教我练摔跤,说怕我上学以后挨欺负。他常说,男人行走世上就分两种,一种欺负人,一种被人欺,他的儿子怎么着也不能被人欺负。我妈又不干了,说再教我学坏就离婚,我爸只能放弃。直到1999年他下岗,推辆倒骑驴在街边卖炸串儿,总遇上不给钱的无赖地痞,也没见他出过手。高二暑假,我亲眼见过他被前来驱赶的城管踹了一跟头,可他爬起来就乖乖推车走了。当时我安慰自己,他可能是因为不想欺负人,所以选择了做第二种男人。大能者忍。

长这么大,我一共就打过两次架。第一次就是在十二岁,六年级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为了黄姝,我脑袋挨了一铁锹,差点儿没挺过来。这都是后来听我妈说的,因为当时我晕过去了,醒来以后,我妈眼睛早哭肿了。我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怕我爸再揍我一顿,赶紧认错,但我后来见他也哭了,一个劲儿问我疼不疼。我安慰他说,爸,当初我要是跟你学摔跤就好了,今天就不至于挨这一下子。他摸了摸我的头,又哭了,骂自己没本事。当时我不明白,他是在指别的,我知道他摔跤很厉害,那我也不可能叫当爹的帮儿子打架啊,犯忌讳。

生活一直令我感到虚幻不真实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所有坏事好像都是集中在十二岁那年发生,从那以后,并没有人跟我解释过生活为何突然开始如此艰难,但一直有个声音在对我耳语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不用明白。自从我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引,日子反而好过多了。我长大后甚至一度怀疑,是当年那一锹给我削开窍了,佛家叫顿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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