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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情比较清楚,我们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于是沿着市局痕检员铺设的勘查踏板走进了这个不小的院落。
一进院落,就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女性正坐在水缸旁边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面目呆滞。怀里的婴儿软绵绵的,皮肤苍白,头和手无力地下垂着,双眼微睁。婴儿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此时已经差不多阴干了。婴儿口鼻旁边黏附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被擦拭后遗留在鼻唇沟处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一具婴儿的尸体,是叶振森的尸体,而年轻女性就是他的妈妈单雅。按照常理,死者家属是不能待在现场里抱着尸体不离开的。可是,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唯一儿子的妈妈,又有谁能忍心苛责她呢?
在单雅的身边,正有一名女民警蹲着劝说着些什么,可是单雅依旧无动于衷。
单雅的旁边有一个水缸,是积攒雨水用的。水缸大约八十厘米的直径,有一米高,水缸内有四分之三的水量,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落叶和一些小虫子的尸体,缸周似乎还有一些青苔,显然是存放得久了。但总体看来,水并不肮脏,还能勉强看得见缸底。
林涛走到缸边,用相机拍摄水缸的状态,并尽可能保证不将单雅拍摄入画。
踏板上方院落中央的晾衣绳上,挂着数件衣服,沿着踏板进入屋内,必须要弓着腰行走。衣服刮在脸上,能感觉到这些棉质的衣物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一楼屋内,屋门旁边放着一个连着线的小机器,不知道是何用处,我指了指机器,看着陈诗羽。陈诗羽此时正皱着眉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余光瞥见门外那伤心的母亲。见我这么一指,赶紧拿起胸前的相机拍照。
整个一楼显得非常正常,干净而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是一起凶杀案件现场。
“地面情况不太好,估计提取足迹的可能性……”我对刚刚走进来的林涛说。
“几乎没有。”林涛看了看地面,补充道。
“那就只有指望楼上了。”我指了指楼上,心想凶手主要翻动的地点是在二楼,可能在二楼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吧。
“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大宝此时缩了缩鼻子。
我抬眼望去,透过屋子的窗户,我看到房屋的后面在夜幕之中,似乎有火光在跳动。
“现场就交给你了,我们一会儿去殡仪馆等着,等着单雅同意把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就开始尸检。二楼我们就不去了,去了也没用。”我对林涛说完,招了招手,带着其他人穿过房屋的后门,来到了屋后。
屋后没有院子,直接面对着村村通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幢显然废弃了很久的平房,而火光正是从废弃平房的门口释放出来的。
我走出路边围着的警戒带,脱掉了勘查装备,走到了火堆的旁边。
火堆的旁边,是一个30来岁的男人,正在往火堆里一件一件地扔婴儿的衣物。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叶强。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也算是振森的祖宅吧。他走了,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把他的衣服都在这里烧给他。”叶强感觉到我们站在他的背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人幽幽地说道。在夜幕下,在夜风中,他的话让我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
我们在森原市殡仪馆等到了晚上九点,才看到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闪着黄灯的殡仪馆运尸车。
派出所所长跳下车来,一脸愧疚地说:“我们工作不力,总算是把尸体运过来了。”
我见所长愁眉苦脸,知道他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于是摇了摇头,说:“没事,所长你先忙,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好的,好的。”所长说,“我们钱局长亲自担任专案组长了,让我们派出所在天亮之前梳理出所有周边有前科劣迹的人员,并拿到这些前科劣迹人员的生物检材信息。我们所就六个正式民警,六个辅警,也不知道通宵能不能做完。”
现在的省厅有省厅民警联系基层派出所的制度,我们省厅的民警每年要花三天时间去自己的联系点跟班作业,体验基层疾苦。所以我知道全省很多农村派出所都是一个民警管一万人的现状,整个派出所两班倒。所谓的两班倒,就是全所民警和辅警分为两组,工作时间全体在岗,休息时间保证有一组人在岗。再简单点说,就是派出所每个民警每个月有26个白天和15个通宵在派出所里度过。即便是这样,一组也只有三名民警和三名辅警,有三个警情同时发生,就基本难以运转了。
能保证民警休息,最起码要六班倒,但这显然只是一种奢望。前不久,我刚刚去我的联系点工作,派出所的教导员一脸愁苦地和我发了一上午的牢骚,但是一来警情,单警装备一上身,立即精神焕发。那一次,我和教导员是接警去救助一名走失的老人。这名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独自行走了20公里山路,无法回家。当他在悬崖边徘徊时,被附近村民发现并报警。我们很快找到了老人,教导员一见他就认了出来,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走丢了。于是教导员驾车20公里,轻车熟路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并且很负责任地等到了同村的干部来了,完成了交接,才收队。
我问教导员既然认识这个老人,为什么不联系他的家人来接?毕竟警力的资源很是有限。教导员说,老人第一次走丢的时候,他们无法从痴呆的老人处问出详细的信息,于是调查了一个多小时,才明确了老人的身份。可是,当他们联系老人的老伴的时候,老伴不予理睬;联系老人的三个子女,他们却纷纷推诿说:“没时间,你们就让他自生自灭算了。”警察当然不能让老人自生自灭,只能驱车送老人回家。家人不愿管,只有找村干部交接。
一件小事就让我长吁短叹、感触颇深,殊不知这些糟心事不过是派出所工作的日常。
看着教导员疲惫却闪烁的眼神,想着他之前的牢骚,我知道,公安工作没有最苦,只有更苦。公安工作最基层的派出所民警们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他们看透世态人性,他们像是海绵一样吸收世间的负能量,自己却无处排解。他们也牢骚抱怨,说自己没有成就感,没有荣誉感,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可是,当他们戴上警徽,眼神里却满满都是他们不愿意承认的热爱。
相比于他们,虽然我们法医工作似乎更脏、更苦、更不被理解,但至少我们还能享受侦案时抽丝剥笋的挑战性,以及破案后的成就感;至少我们更容易收获那一枚枚勋章。不过,无论是法医,还是派出所民警,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胸中对这份职业的热爱。
看着派出所所长才四十多岁就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叹了口气,重新抖擞精神,转身走进了解剖室。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每次看见婴儿的尸体,我还是不禁一阵心痛,这似乎成为每一名法医的通病。
婴儿穿着的纯棉内衣已经被脱了下来,放在解剖台旁边的操作台上。这一次衣着检验没有那么复杂,我也只是仅戴着一层手套,摸了摸衣角,感觉到衣服微湿。
解剖台上婴儿尸体,因为运输翻动、颠簸的原因,又有蕈状泡沫从口鼻内溢出。他面色青紫,手脚泡出来的皮肤皱褶看起来倒是不太明显。
“杀小孩,真特么禽兽不如。”大宝说。
我拿起止血钳,翻看了婴儿的眼睑,有明显的淤血,说:“你说脏话了。”
“这也算脏话?要是小羽毛在,她肯定骂得更狠。”大宝愤愤地说,“她倒是为了躲避尸检,跑去调查组了,我们还不得不进行尸检。话说,这案子杀人动作简单,尸检怕是也没什么好的线索信息吧?”
“人家是侦查员,天天把她绑在解剖室就是不对。”我说,“有没有信息,还得检验完再说。这种事情,哪里说得准。”
紧接着,我仔细检查了婴儿的口鼻腔黏膜和颈部皮肤。毕竟只是个六个月大的婴儿,黏膜皮肤非常细嫩,不过,在细嫩的黏膜和皮肤之上,看不到任何损伤痕迹。
“全身找不到任何损伤痕迹。”大宝皱着眉头,机械地说道。
我不放心地又看了看婴儿的四肢关节,确实没有任何损伤。毕竟婴儿苍白的皮肤通透性很强,哪怕是一点点皮下出血痕迹,也很容易发现。
既然尸表找不到任何损伤,我们很快就进入了解剖环节。我拿起手术刀,说:“准备开始解剖。”
大宝摆摆手,说:“等会儿,等会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拿起止血钳,屏住气,点了点头。
我用手术刀划开婴儿胸部的皮肤,又很容易地用手术刀切开了他的肋骨,露出粉红色的肺脏,说:“水性肺气肿,可见肋骨压痕。”
“显然是溺死。”大宝在一旁说道,“你看,器官有明显的淤血,心腔两侧颜色不一致。”
我点了点头,认可大宝的判断。
大宝的工作也开始了,他按部就班地找出了婴儿的胃,打开,说:“胃内有大量的溺液,很浑浊。这应该和现场水缸里的水质比较吻合吧?”
我凑过去观察胃内容物。
“倒也不一定。”我说,“如果是清水,和原本胃内的奶液混合,不也应该是这种浑浊的状态吗?你把胃内容物清理一下,看看有没有落叶、小虫子什么的。”
大宝点点头,将胃内容物盛出来,放在纱布上,用清水慢慢清洗。很快,纱布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什么杂质都没有。”大宝说,“不过应该是可以解释的。你想想,根据当事人的描述,孩子是被倒栽葱似的扔进水里的,所以他的口鼻是朝下的。而水缸里的杂质,大多数是浮在水面上的,所以孩子吸进肺里和咽进胃里的都是下层的水,都是清水。”
“虽然大多数可见杂质浮在水面上,但根据沉淀的原理,也一定会有很多杂质沉在水下啊。”我看着大宝说道。
大宝挠挠头,说:“那,也不一定吧?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案情就是那样,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我不置可否,想了想,转头问身后的森原市公安局的唐俊亮法医:“你们这里有蒸馏水吗?”
“做硅藻检验是吗?”唐法医意识到了我的意图,说,“我们这里一般都是用自来水直接清洗器械的。”
“不,蒸馏水才是规范。”我说。
唐法医点点头,说:“有,上次我们刚从医院拿来两桶。”
硅藻检验就是法医提取死者的肺脏、肾脏和肝脏,检验水中的硅藻微生物是否进入了死者的体内,从而为死者是否溺死的判断提供一项参考指标。硅藻检验常应用在尸体高度腐败,无法明确是否溺死的案件中。但毕竟只是微生物,所以在法医提取相关脏器检材的时候,很容易对检材造成污染。所以,硅藻检验一直不能成为判断溺死与否的确凿证据,只能在法医检验的基础上,给予一些参考补充。当然,此时我想的,并不是看检材里有没有硅藻,而是想看看硅藻的形态如何。
因为硅藻不仅在水中存在,也会在空气中存在,自来水中更是会有硅藻,只不过,空气中、自来水中、积水中的硅藻形态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为了不污染死者内脏,造成检验结论偏差,硅藻检验的规范是用蒸馏水清洗器械、取材后,再次清洗器械,再取其他脏器检材,保证不会有外界硅藻的污染的同时,也保证死者机体内各脏器之间不会有污染。在这个案子中,保护好硅藻的形态原始性尤为重要。
“这个小孩溺死征象非常明显,还有做硅藻的必要吗?”唐法医拎着两桶蒸馏水,问道。
“小孩子死亡的案件,影响大,所以我们要把事情做扎实。”大宝解释道。
“倒不全是这个原因。”我沉吟着,用蒸馏水清洗了器械,然后开始取材,“大宝,把十二指肠剪开,看看里面可有奶汁。”
大宝点了点头,在我的身边忙碌着,不一会儿,他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没有?”我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了看大宝双手捧着的已经剪开的十二指肠,确实,粉红色的肠内壁上并没有黏附任何东西。
我皱着眉头一边思考着,一边把剩下的取材工作做完,然后和大宝一起格外用心地对叶振森的尸体进行了缝合。
尸体检验完成后,我们一起来到了森原市公安局主楼的楼顶。
之所以上楼顶,和接下来要进行的硅藻检验有关。
现在的硅藻检验其实已经有更加先进的办法——微波消解加滤膜富集法。这种方法就是将组织块进行微波消解,然后利用真空吸滤的办法,让已经液化的组织透过一层薄膜进行过滤。因为硅藻的大小大于滤膜的空洞,就会黏附在滤膜上。这时候用电镜观察滤膜,就可以发现硅藻了,原理和打鱼差不多。不过,这种方法是需要仪器支持的。森原市这个县级市,并不具备这样的仪器,于是我们只能使用更原始的办法——强酸消解加离心富集法。这种原始的办法,只需要有强酸、离心机和光学显微镜就可以完成了,但是检出率要比滤膜富集法低很多,而且污染会很严重。
当我们将强酸倒进盛有组织块的烧杯中时,现场顿时浓烟滚滚。唐法医赞叹我真是有先见之明,如果在楼下进行消解,估计明天局长就要来找麻烦了。
留下唐法医在实验室里继续进行离心、涂片、观察等后续工作,我和大宝来到了市局三楼的专案指挥室。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起盗窃案件。”林涛指着显示屏说道,“你们看,一楼没有任何翻动,二楼的翻动也很局限,而且指向性明确。这一定不是流窜盗窃作案,而是熟人有针对性的作案。”
我和大宝默默地坐在了会议桌的旁边,看着显示屏上的照片。确实,二楼的翻动也不严重,只有装着黄金首饰的抽屉被拉开翻乱,然后就是衣橱里的衣服被直接搬到了床上。按照叶强的供述,这两个地方恰恰藏了现金和贵重物品。
那么,凶手是很有目的性地去翻找吗?
“监守自盗?”一名侦查员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