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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辛格元帅冷笑道，“这个……赛伯人……告诉你内核藏在远距传输器的网络中……是通过一个梦。”
亨特摸索着找到了古老的鹅毛笔和粗糙的纸张，他飞快地写着，记下了济慈口中念叨的语句：
“对，”悦石说，“我们没多少行动时间了。”
济慈再次闭上双眼。“我做不了。我不是那个人，而是他前面的那个人。我不是受洗者，而是施洗者。妈的，亨特，我是个无神论者！在我溺死之时，就算是赛文也无法说服我，叫我相信这些东西！”济慈紧抓着亨特的衬衣，力道之猛吓住了这个比他年纪大的人，“写下来！”
“可是，”莫泊阁说，“如果要进行你的提议……”
亨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拳头正失望地紧握。“如果你能做到……成为这个神……那就赶紧做吧。赶紧让我们逃离这鬼地方！”
“将会让数百万人死亡，”辛格替他结语，“也许是数十亿。经济将会瘫痪。比如鲸心、复兴之矢、新地、天津四、新麦加这些世界——还有卢瑟斯，亚瑟——二十多个世界依赖着其他世界的食物供给。都市星球无法独个生存。”
济慈的苍白椭圆脸庞枕在枕头上，来回摇了摇，这动作本应让人觉得有笑的意思。“我们都可以，亨特。人类的傻念头和伟大的自尊。我们接受自己的痛苦。为我们的孩子开路。那为我们赢得了成为梦想中的上帝的权利。”
“它们可以不做都市星球，”悦石说，“可以学着去种田，直到星际贸易复兴。”
亨特摇摇头，停下笔。“我不明白。你能通过脱离你的临终病榻，成为这个……弥赛亚？”
“呸！”辛格怒骂道，“经过天灾，经过当局的崩溃，数百万人因为缺乏合适的装备、医药、数据网支持，然后一命呜呼，哈，你说的全是无稽之谈。”
“人类和机器的和解，创造者和创造物之间的和解。”济慈刚说完，便又开始咳嗽。亨特递过脸盆，鲜红的痰液淌了进去，咳嗽这才止住。他躺了回去，喘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人类和人类想要灭绝的种族之间的和解，内核和内核想要消灭的人类之间的和解，痛苦进化出的‘凝结的虚无’之神和想要消灭它的祖先们之间的和解。”
“我想过这一切，”悦石说，莫泊阁从没听过她这么坚定不移的语气，“我将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刽子手——比希特勒、胡子或者贺瑞斯・格列侬高这些人还要臭名昭著。但唯一糟糕的事情就是如何来接手我们的烂摊子。我——还有你们，先生们——将会是人类最大的叛徒。”
“什么和解？”亨特朝前凑去，试图不朝济慈脸上喷气。济慈躺在被褥和乱七八糟的毯子下，似乎缩小了，但从他身上辐射出来的热情好像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的脸在即将消失的光线下成了一个苍白的椭圆。亨特微微感觉到一条金色的反射日光在天花板和墙壁的接壤处移动，但济慈的眼睛始终盯着白日的那个最后小点。
“我们不知道。”库什万・辛格咕哝道，就好像是谁对着他的肚子来了几拳，把这句话从中赶了出来。
济慈的眼睛颤巍巍地睁开。淡褐色的双眸清澈明亮。“云门和其他人试图让我通过接受神格来脱身，亨特。那是吸引白鲸的诱饵，抓捕终极蝇的蜂蜜。逃脱的移情将会在我身上安家……在我，约翰・济慈先生，五英尺高……然后，就是和解了，你明白吗？”
“我们知道，”悦石说，“环网对内核来说已经毫无用处了。从现在起，反复派和终极派将会把几百万奴隶禁锢在九个迷宫世界的地底下，他们将用人类的神经元突触作为剩下的计算能源。”
“我不明白。”利・亨特一面说，一面抓住年轻人的手。他觉得这是发烧时的胡话，但由于这是过去两天内济慈少有的几次完全清醒的时刻，所以亨特觉得值得花些力气去跟他说话，“你说通过自己脱身，这是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辛格说，“那些人会死光的。”
济慈摇摇头。“伯劳会抓住你。它不会允许任何人帮我的。它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要保证我通过自己脱身。”他闭上双眼，呼吸也同时变得更加刺耳。
梅伊娜・悦石叹了口气，摇摇头。“内核设计出一种寄生物，一种有机装置，名叫十字形，”她说，“那东西……让死人……起死回生。经过几代后，人类将变得智力迟钝，无精打采，没有了未来，但是他们的神经元依旧会服务于内核的目的。”
“胡说。”亨特由衷说道，强调他其实并不具备的热情和精力，“黎明前我们就会摆脱这一切。天一黑，我就溜出去，我肯定会找到远距传送门的。”
辛格又转身背对着他们。风暴逼近，沸腾的青铜色云朵纵情奔跃，辛格小小的身形在闪电的幕墙下显出轮廓。“梅伊娜，你在梦中得知了这一切？”
亨特震惊异常，不仅仅是因为这话语中温柔的勇气，而且是因为济慈语调的突然转变，从单调的环网标准语变成了某种更为古老、更为有趣的语言。
“对。”
“那我可怜你，”济慈说，“你为我陷入这麻烦和危险之事。现在你定要坚强，因为这事不会持续太久。”
“你的梦还说了其他什么吗？”元帅厉叫道。
“没有。”亨特觉得这年轻人的目光中有什么异样之处，就好像济慈表面上在瞧他，但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内核已经用不到环网，”悦石说，“用不到人类的网络。虽然他们仍将继续住在里面，就像墙内的老鼠，但是他们已经不再需要原先的居住者。人工智能的终极智能将会接管主要的计算职责。”
“你有没有直面过死亡？”济慈在呼吸的轻声喘息间隙问他。
辛格转身看着她。“梅伊娜，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入夜时，亨特挺直腰板，坐在济慈床边的硬椅子上，也不禁打起瞌睡来。梦中，他一头坠落，这让他猛然惊醒，两臂伸出，稳住身子，没想到的是，济慈醒着，正瞧着他。
悦石飞快走上前，在元帅激活远距传输器前抓住他的胳膊。“库什万，请听我——”
在济慈断断续续地睡去之时，亨特好几次都走到窗前，有一次还走下楼梯，来到前门朝广场张望，有个高大、尖锐的东西站在广场对面的黑影中，就在台阶底部附近。
辛格从束腰外衣中掏出一把仪式用钢矛枪，拿它顶着女人的胸脯。“抱歉，执行官大人。但我只为霸主和军部——”
济慈在漫长的午后睡了一会儿。虽然亨特知道，这是某种更加接近死亡的东西，而不是睡眠。只要有任何轻微响动，就会把垂死的诗人惊醒，让他为呼吸拼尽力气。到日落时，济慈已经虚弱得无法咳痰，亨特得帮着他俯下头对着脸盆，才能让重力理清他满是血涕的嘴巴和喉咙。
悦石手捂嘴朝后退去，库什万・辛格元帅住了口，瞎子般地凝视了片刻，然后栽倒在草丛中。钢矛枪滚进杂草中。
济慈试图坐起身，他用骇人的力气抓住亨特的胳膊。“亨特，告诉你们的领袖。叫悦石把它扯掉。扯掉。网内之蛛。人类之神和机器之神……一定要合为一体。不是我！”他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开始无声啜泣起来，“不是我。”
莫泊阁走上前，捡起枪，把它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把手中的死亡之杖放好了。
亨特停下笔，继续聆听着这看似无意义的谵语。然后他恍然大悟。“我的天，”他小声说道，“他们在远距传输系统内。”
“你杀了他，”首席执行官说，“本来，如果他不合作，我打算把他留在这儿。让他一个人待在卡斯卓-劳塞尔上。”
济慈笑了，脑袋痛苦地来回摇了摇。他费尽力气地呼吸，声音听上去就像风吹过了破裂风箱。“仿若网内之蛛，”他嘀咕道，“网内之蛛。编织……让我们替它们编织……将我们捆绑，将我们榨干。仿佛粘在网上被蜘蛛捕获的苍蝇。”
“我们不能冒险，”将军说，他把尸体拖到远处，“一切都取决于接下来几小时。”
“内核，”亨特重复道，他朝后倚去，心中又是怜悯又是失望，感觉泪水就要滴落，“内核在哪儿？”
悦石看着她的老朋友。“你愿意把它进行到底？”
垂死之人的脸上冒出滴滴汗水，他别过脸。“别对着我吹气——冷得像冰！”
“我们必须，”将军说，“这是我们除去压抑束缚的最后机会。我马上下达部署命令，亲自移交封缄命令。绝大多数舰队都将……”
亨特突然又精神焕发了，他用力捏住济慈发热的手。“内核在哪儿，赛——济慈？内核到底在哪儿？”
“我的天，”梅伊娜・悦石低声说道，低头看着辛格元帅的尸体，“我做这一切，全是凭一场梦。”
亨特坐在西班牙广场上的这个小型前室的床头边，听着济慈在那儿胡言乱语。时间从拂晓转到上午，从上午跑向正午。济慈浑身发热，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他坚持要亨特听好，把他说的话全数记下来——他们在另一间屋里找到了墨水、鹅毛笔、大页书写纸——亨特唯命是听。这名垂死的赛伯人疯狂地述说着超元网和失传的神祇，诗人之责和上帝之死，还有内核中的弥尔顿式内战<a id="jiaozhu-60-2" href="#jiaozhu60-2"><sup>[60]</sup></a>，而亨特在一旁孜孜不倦地飞速狂写。
“有时，”莫泊阁将军说，抓住她的手，“正是梦，将我们和机器区别开来。”
利・亨特以前从没目睹过别人的死亡。他和济慈（虽然亨特仍然把他当成约瑟夫・赛文，但他也确信，这位垂死之人已经把自己当成约翰・济慈了）相处的最后一天一夜，是亨特一生最难熬的。在济慈弥留的最后一天，血不断从他口中咳出，在这一回合一回合呕吐的间隙，在这矮个子奋战求生之时，亨特能听见痰液在他的喉咙和胸膛内沸腾作响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