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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文人追慕古代同类,如苏、辛这般持久深切,文学史尚无足以媲美之第二例。有苏、辛这等异代知音,渊明可以告慰于九泉了。
陶渊明身上有他们的影子,又似乎和所有人都不同。不乏刚肠,却不像嵇康那样刀头舐血;嗜酒,却不似刘伶那般颓唐。
苏、辛主位人格乃积极用世者。似乎淡泊的渊明,却最能打动他们的才子情、英雄魂。渊明的柔软、自然,正是从不屈的热血刚肠中生长出来的。越是真才子、大英雄,其自然自由之我越是难以被彻底压抑取消。景慕渊明,正是对自然自由之我的深情呼唤,对工具之我的反抗。皇权时代无数士人,皆承受过欲为“自了汉”而不得的痛苦。人们喜欢渊明,其文化、心理原因就在这里。渊明不朽的原因亦在此。
生命既然可以不必完全系于某个人或某种外在事物,就有了向其他方向发展之可能。“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宗白华语)这个漫长的乱世,却又成为皇权史上士人个性闪光的非凡时代。不过,士人张扬个性并无体制保障,高压之下缝隙之中的闪光常常是凄厉之光。“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晋书·阮籍传》)先有曹操杀孔融,接着何晏、嵇康、潘岳、陆机、陆云、郭璞等名士,皆死于形形色色屠刀之下。无道的社会,危险的生存,使士人的生命表达呈现出诡谲乃至病态风貌,士人行状每每类似现代“行为艺术”。他们自恋又易活得不耐烦,惜命养生又易纵酒,重个性又易颓唐无状甚至人格瓦解。不肯屈服的嵇康,有刚肠热血又有极深自恋,以奇文《与山巨源绝交书》挑战社会,无异于在玩命。刘伶乘鹿车抱酒而饮,使人荷锸而随,说:“死便埋我。”诸如此类。应当承认,匪夷所思的表演背后,暗含对生命尊严的庄严追求。但表演虽达于极致,却终究难以摆脱社会与自我的双重奴役。
普遍的怀乡情结、田园情结,正源于自然、自由之我。故乡、田园的深层意蕴正是自然、自由这一人类根性。
以曹魏开其端的篡位方式,不断被后续者以更极端方式效法。社会这一巨灵,时常陷入疼痛难忍发疯抓狂状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有足够力量篡位的枭雄或莽汉。江山能打则打,可篡即篡,最寻常方式是打篡结合。被皇权体制捧上天的“忠”,早已是一种稀薄的情感。晋宋之际及南朝,又是皇权政治最卑劣时刻,统治者连块遮羞布也挂不住了,君臣互残,同室操戈,乃家常便饭。
真正的诗人,几乎无不怀乡——诗人是个怀乡团。放大视野看,怀乡者不只是诗人,历史上,广大士人亦普遍怀乡——士人是个怀乡团。可是,怀乡者群体还要广大得多。蚂蚁般丛集蜗居在楼群丛林里的现代都市人,如能面对一片原汁原味的田园,竟如面对一个熟悉的奇迹。那田园为何看上去如此喜悦?那田园为何恍然如我一个睽违太久的“家”?那田园为何如我的一个梦?那田园为何如我的前生?无他,只因田园正是人类的根性所在——人类是个怀乡团。
陶渊明这样的隐士,是用不让社会感到太疼的方式去反抗社会。陶渊明喜欢植物,喜欢各种树。树不会让任何生灵感到疼。“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饮酒》其八)陶渊明想象自己就是这棵树,一棵甘愿孤独,保持耿介的树。
人类经历了漫长的采集、狩猎、游牧历史,始到达以耕种为特征的田园。田园让人类第一次生根。田园的根性,让人类从动荡野蛮的生存,进入相对安静质朴的生存,人类文明始进入快速创造积累时代。千百万年的积淀,已使田园成为人类文化基因。普遍的怀乡,正是这一基因的投射。田园,是人类创造的“人化自然”,或曰第二自然。田园的根系关联着大自然,关联着山河大地天空宇宙,当然亦关联着人的自然、自由本性。陶渊明汇聚升华了人类的田园情感,成为负载这一情感的符号或曰幽灵。
前生是一棵树
人类是个怀乡团。陶渊明有个田园魂。
所以,这个幽灵来到了今天,来到了我们中间。
尾声
陶渊明给中国文化额外增加了一个灵魂——田园魂。陶渊明之前,这个灵魂若隐若现,陶渊明把它显化了,让它成为幽灵。只要是幽灵,就有一再现身的能力。
一百七十二年前的美国,二十八岁的梭罗提着一柄斧子来到瓦尔登湖边,砍树筑室独居。两年后,又回“人间”打理他那“铅笔制造厂”去了。《瓦尔登湖》一书,记载了他这一段生活经历与感悟。与陶渊明回归之路的漫长、沉重、执着相比,梭罗的回归自然,有兴之所至浅尝辄止意味。当今稍有财力者,似乎都可那么做一下。陶渊明的精神内核远超梭罗,梭罗在当今世界的影响却似乎远超陶渊明。在中国,读《瓦尔登湖》者就可能多于读陶渊明者。我甚至恶意地认为,梭罗安排这一段生活,固然根源于自由自然这一生命本性的驱使,是不是也是为了写出《瓦尔登湖》这本书啊?梭罗即使如此,也不是什么错。现当代写作者,创作而不与名利挂钩,倒是稀罕的。陶渊明却不是这样。
这看上去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陶渊明完全不存赢得世人围观喝彩愿望,实际上在其生年亦无半句喝彩声,但其“自言自语”却一再穿越时空,抵达一代又一代人的内心。陶渊明堪称魏晋风度退潮后沉淀下来的一颗最有价值的珍珠,已近似一粒文化“元种”。
今日之世界,真是一个新世界,可是却远非美丽新世界。大自然从未遇到“现代人类”这一劲敌。从溪流到海洋,从土地到天空,无不呈现出败坏之相。雾霾以幕天席地的阵容,从容不迫地围剿人类。有没有“制空权”,真是太不一样了。人类再嚣张,不如雾霾嚣张。在这样的时候,陶渊明的影子竟然会朦胧浮空,重现人间。
屈原歌哭无端苍茫无际,他把命豁出去了;李白大喊大叫飞扬跋扈,他把心脏挂到胸膛外面了;苏东坡喋喋不休泉源万斛,他把“满肚皮不是”化作一腔豪气了。陶渊明呢?他隐忍内观自言自语:我只想过我一个人的日子。
梭罗与陶渊明,相隔一千多年岁月,分处地球两边,文化背景迥异,深入田园程度不同,但都是人类回归田园的代表,都是对人类“诗意栖居”理想的实践。
众人纷纷往一个方向去了,陶渊明独自去了另一个方向。他在田园里将人生坚持到了终点。猛兽们在丛林里咆哮,田园之鹿卧于树荫。人生里虽有喜悦,但更多的是荒凉、孤独。所以,他时时需要一杯酒的支援与搭救。他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在他之后,他的田园竟沿着他选择的方向,进入历史,走向未来,来到我们中间。他的田园产生了无限丰富的意义。
人充满劳绩,但还
这是人类中古时代,中国魏晋时期。公元400年前后,东方中国处于一个漫长乱世的极端状态。社会进一步趋向碎片化、丛林化。建安风骨已是风骨无存,魏晋风度亦风光不再。士人皆成惊弓之鸟,诗文无不热衷于浮艳藻饰,士风、文风萎靡至极。这个时代少有伟人,陶渊明却是一个。这位伟人以最平凡甚至是最卑微的面貌呈现自己。
诗意地栖居于这块大地之上。
陶渊明经常会有咬紧牙关的时刻。
——荷尔德林《人,诗意地栖居》
这是不可能的。人是不可能轻易抵达静穆境界的,更不可能永远静穆。
“诗意地栖居”,没有比陶渊明更适合承受这句话的诗人。忧勤一生,诗意一生,痛苦一生,亦“任真”一生。这就是陶渊明。这一生,竟然亦可以是无数人的一生。为何,无数人会念叨陶渊明?为何,无数人认为自己的生命里该有一个陶渊明?
竹篱边,菊花旁,一杯酒,一张琴,一位安静无忧的诗人,没有来路的荒凉,没有前方的迷茫,没有灵魂深处的孤独挣扎。自古以来,无数吟咏描绘陶渊明的诗文与绘画,呈现的往往就是这一意象或场景。人们不约而同地认定诗人已经这样并始终这样。
得意时想到陶渊明,那是念及人生的限度;失意时想到陶渊明,那是寻求生存的慰藉。
在文学和文化史上,陶渊明的形象似乎已被这两句诗定格。陶渊明就是这两句诗,这两句诗就是陶渊明。人们愿意相信,确实有一个悠然、洒脱、静穆、无忧的陶渊明存在。
田园,是人类最初的诗意,也是永恒的诗意。陶渊明站在田园里,望自己,望人类,望宇宙。陶渊明站成了一个精神坐标。陶渊明是一笔能够不断生发意义的遗产。
——《饮酒》其五
那一团幽隐的光明,能照见我们生活的另一面。幽灵有分量有压力,以一种温柔又韧性的声音提醒着我们的生活或我们的存在。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