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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有较高透明度,较易袒露自己,乃至不怕露丑。“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杜甫毫不讳言奔走权门的辛酸与狼狈。韩愈坦言,与孟郊相比,自己黠滑,混世能力强。李白当然更典型。李白对不透明,怀有天然的敌视。在《出妓金陵子呈卢六》这诗里,不论李白怎么努力,这个卢六就是不肯对李白敞开心扉。李白大为扫兴:这酒白喝了,这歌白唱了,这美妓白出场了。不欢而散。在李白面前,如果坚持做一个不好捉摸的“闷葫芦”,是对李白最沉重蔑视与打击。面对一个把心脏挂在胸膛外面的人,却把自己搞成一个别人猜不透的闷葫芦,是不是有点不道德?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喜欢李白,是喜欢他的纯洁自然。李白的纯洁是混沌式的纯洁,是生命本来就有的样子。可是,应世的结果,人们往往不得不放弃纯洁。人们基本把那样的生命忘了。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在“文革”时代度过小学及中学的大部分。那时,老师及各种读物总忘不了告诫你警惕一个消极颓废的李白,就怕祖国花朵中李白的“毒”。李白有何毒?当时就想:是不是让人快乐,让人情不自禁就是中毒呢?那我可中毒不轻。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从李白诗里,我从没读出通常意义上的消极颓废。相反,李白是我医治消极的良药。李白那颓废就是怪,我从中就是感受不到消极的影子,不但不让你消极,还让你跃跃欲试,心花怒放。道理何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诗句如此狂放,这还是愁吗?这是愁的赞美诗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春望》)这才是真发愁啊。“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李白写此诗时已六十岁了,病体支离,英雄末路,落入人生最低谷,愤激颓废之情昭然,却英风豪气逼人,风流倜傥依旧。

李白自负深,才气雄,格局大,混沌又复杂,却无不以月光式的皎洁为底色。李白的美学是透明的美学。

说李白消极颓废并非瞎说,李白许多话的意思明明就是颓废。可是,李白的消极颓废,气势非但不是下沉的灰色的,而是昂扬明亮的。李白诗给我的主体感受永远是积极、解放。李白的消极十分积极,李白的颓废生机勃勃。“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咆哮十分浅白,却被人们喜爱了上千年。深邃之人、单纯之人皆喜随口诵之。诗句蕴含着永远为我们所需的东西。人活着,该有一份自信,哪怕是有些盲目的自信。“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李长之语)古人是认识不到这一点的。有欢乐时,李白自然能欢乐,没有欢乐时,创造欢乐也要欢乐。不得不颓废时,他甚至以颓废为乐。这么说吧,李白的魅力在于,他的颓废堕落十分真诚。李白向这个世界贡献他摧枯拉朽般的宣泄,我以李白的宣泄为宣泄。

并没有一种学问叫月光美学,月光美却是存在的。似乎只能存在于愿望中的美好事物或情形,却似能在月光下呈现。月光是看得见的音乐。音乐的流动美、情态美,在月色下都能感受到。李白在大唐月色里且歌且舞,演绎属于他的月光美学。

李白无屈原的道德高度,无陶渊明的决绝隐逸,无苏轼的洞察浑厚。李白的伟大,在于他的纯洁简单。他的纯洁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不是打扮出来的。

出世入世的矛盾造成李白巨大精神震荡,月色让李白暂时释放松开自己。皇权士人往往以儒为主心骨,但这骨又偏软懦,需来几分阳刚之侠气,侠又太执着,需稀释几分出世的仙道之气。李白仙道之气的浓烈,远超一般士人。李白那里,月亮是宇宙间最具仙气灵气的物象。这一物象,化为李白诗魂里最重要意象。这意象成为建造李白透明美学大厦的主要材料。

李白是长江水,李白是宇宙月,李白是一棵树,李白是一朵花,李白是一场豪雨,李白是一阵天风。

李白向月亮打开他的灵魂宇宙,月色宇宙也变得迷幻醉态意味深长。两个宇宙高度逼近契合,两个宇宙融汇为一个审美宇宙。

读李白我心花怒放。

李白一再置身月光“压”向人间的情景。月色减轻了大地与宇宙的分量,亦减轻了诗人肉身重量,一切皆卸下白日里的依附、沉重、紧张。朦胧空幻宇宙成可触可亲的质感宇宙,无情宇宙成多情宇宙。李白肉身到不了天空,借助月色,苍茫诗魂却能站到宇宙任一角落或以任一角落为支点。李白看见了月亮,看见了宇宙,看见了今人,看见了古人,看见了他人,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有限无奈生存,看见了无限无情永恒。

有关或无关李白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儿时即喜欢李白,可是迟至五十开外才能拿出较多时间系统研读李白。对具体作品的喜欢状态发生了不小变化。儿时喜欢的一些作品,现在可能不太喜欢了。或者相反。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老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千多岁的李白未老。若把人类看成是成长的,我只能承认,古人比我们年轻。我略显深入地研读过一些我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后,我确实感到,屈原、司马迁、陶渊明等都比我们年轻。曹操诡计多端,却亦不比我们老。李白可算是最具青春气息的古人。

——《把酒问月》

我们似乎很容易忘掉自己的青春、青春梦想。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我在工作上采取主动退却后,生活逐渐进入相对有闲状态,终于可以沉潜于规划已久的研读古人系列了。自以为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却一生缺少系统深入研读,需要补课。列入读写规划的首批古人有十多位,拟半年左右读写一位,所写文章长度每篇在两万字上下。对我来说,悬一个写作任务,方能使读书深入下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读写李白达半年时,感觉该结束了。按写前几位人物习惯,将初稿放一放沉淀一段时间再作修订。开始研读下一位历史人物了,却无论读啥都想到李白。这个李白真不是好惹的。李白把他在大唐的喧嚣强行施加给我了。我只好回头。时至今日,纠缠于李白竟然已达一年,文章字数亦远远超出规划。

——《苏台怀古》

读李白陷入欲罢不能境地,这大约可以归因于个人文学趣味。似乎又不尽然。透明的李白,在他活蹦乱跳的一生里,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搞得相当独特又复杂。千余年后,他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仍然一言难尽。

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李白当世及后来,杜甫对李白所发生的理解与投入的情感,再也无人能仿佛一二。我却生此妄想:我笔下李白,应当要近似杜甫眼里的李白。担荷道德人伦重负的杜甫,激赏并深刻同情放旷飘逸的李白。我却无任何负累,只求能尽量体会古人之心,只求能享受读书之乐。

——《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对这期间涉猎的有些著作或人物,需略作梳理。

月下沉吟久不归,古来相接眼中稀。

李杜关系是千年话题。当然亦是此文话题。1971年,在出版物极少的大环境中,先后有两部书隆重出版。一部是郭沫若著《李白与杜甫》,一部是章士钊著《柳文指要》。后者在领袖一再关照下,才得以出版。李白与柳宗元,都是领袖喜欢研读的古人。领袖喜欢的古代作家,一般都极具个性。两书的写作与出版,都深度关联领袖思想与读书趣味。近年,作家张炜有《也说李白与杜甫》出版。这书纯是出于个人趣味喜好了。显然,书名是对郭氏著作的照应与区分。

——《子夜吴歌》

《李白与杜甫》是特殊时代特殊作家的特殊作品。因读物极匮乏,该书成为当时不少人的精神食粮。不愧为天才学者、诗人,郭氏提出的不少观点至今仍为众学者所认可。我在“文革”结束之际,2000年前后及现在,已屡次阅读使用该书。第一次读,懵懵懂懂;第二次读,颇觉滑稽;这次读,滑稽之外,酸酸辣辣。作者一反千年抑李扬杜传统,极力扬李抑杜。说杜甫是反动地主,证据竟是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恶竹应须斩万竿”等诗句。郭氏说,杜甫家茅草要盖三层之多,冬暖夏凉,那多豪华,生长万竿竹子少说需土地百亩——杜甫的诗就证明杜甫必为地主。一个学养深厚且极聪明的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暗含期待“后生”能够读懂的反讽、抗争或言外之意?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细审作品,并联系郭氏晚年其他作品及言行,只能作出否定回答。

——《关山月》

不必苛求郭氏,更不应贴标签谩骂。这是在“文革”。人类的非常时代。众“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郭氏等身居高位“士人”更不必说,不主动自觉进入什么都可放弃的状态,断无生存的立足之地。一个人,一个曾狂放、曾明朗的人,把青春梦想等全都放弃了,基本只能彻底改造为政治动物了。现代人,展示了比古人更大的人格振幅。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张炜的《也说李白与杜甫》系演讲整理稿,带有娓娓道来的口语特点。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作家视野与感受,开阔自由与细腻诗意俱备,能给我学术著作不能有的触发。有大量篇幅谈及《李白与杜甫》,对郭氏尽可能付出“同情的理解”。张炜另有同类著作《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皆达有识有趣之境。以小说创作为主的大作家,有此系列作品,令人称奇。张炜不愧为大读者大作者。这样的作家不多见。说当代仅见亦未尝不可。张炜、莫言是从齐鲁土壤走出来的大作家,他们以不同文化神色面对世界。

月亮的出现总是一如既往,对李白却永远是一件不平凡的事情。月光下,李白就变得新鲜无比。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是学者李长之(1910——1978)一本仅数万字小册子,初版于1939年,系作者青年时代的创作。该著有学术质地又弥漫着青春诗意,视为文学作品似更合适。李长之读出了一个现代青年、现代思想文化视野下的青春李白。将此作看作对李白展开现代解读的开山之作,似不为过。从人性、青春、生命角度入手的解读,对古人灵感式零星解读形成非凡超越。20世纪末,我在西域旧地喀什噶尔度过三年时光,此书陪我跋涉过千山万水。我十八年前旧作《在西域读李白》,受此著启发最大。

太阳宇宙是炽烈排他的,月光宇宙是幽隐柔情的。天、太阳、天子,对中国人来说,是只能膜拜不能亲近的。承受了刺目庄严父性白日的人,正需要亲切阴柔的母性月夜。

谁能感觉古人疼痛?谁会感到愧对古人?

月亮是亲近人类的最遥远的自然,又是将李白过渡给宇宙的津梁。

当代李白研究专家或兼及李白研究的学者,数不胜数,著作极多。罗宗强、裴斐、杨义、查屏球、袁行霈等学者著作,都能给我或轻或重的刺激。无感情,不学问。真学者、大学者,其学术必能突破“学术套子”,打通诗意。终身潦倒的李白遗泽于千年“后生”,为成百上千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乃至某种社会地位,亦为更多人提供了大放厥词的机会。不容讳言,有大量论文或著作味同嚼蜡。对李白的戏说消遣类作品,当然更不必提了。

在白日,李白飞扬跋扈昂首狂歌;在月色下,李白低回缠绵幽思深情。李白需要在月光里安静下来,治愈白日里的创伤。

我依赖这三种基础性著作:当代学者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清人王琦《李太白全集》《李白资料汇编》。李白不少诗系年困难,安旗编年本填补了空白,对我这种水平有限读者帮助不小。

月色之下,天地化为浩荡朦胧的一派天籁。人在月光世界里的喜悦忧伤会特别真实。宇宙通过月亮向李白靠近再靠近。“眸子炯然,哆如饿虎”,魏颢看到的该是白日里李白的眼神与形态。月色宇宙里,李白就柔和了,喧嚣的灵魂就基本安静了。忧思、幽思却有了意味与深度。月亮,映照着一个安静的李白,亦映照着一个承载着此生此世沧桑的李白。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张守惠译)及《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李白评传》(刘维治等译),能提供近邻域外学者的李白观感。松浦友久对李白的温馨亲切感是强烈的。

透明赤子李白在月光下变得更透明了。中国孩子背诵的第一首诗大都是《静夜思》。古诗里找不出比这更单纯明朗更大众化的诗了。不仅是故乡,不仅是乡愁。它触动人类诗意栖居幻想,还有更宽泛的情思。那是单纯透明的深邃。不论是孩子,是青年,还是白发老者,都会在这首诗里变得柔软深情。李白的月亮令你抬头,亦令你低头。写这首诗时的李白,似乎可以是孩提李白,又可以是白发老者李白。

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和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等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对我理解李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触发。李白是国际性最强的中国古诗人,其个性置于西方文化视野下似更易理解。李白个性可为现代心理学、心理分析提供研究样本。

月亮似宇宙里的一位最具诗意的漂泊者,她一出现,宇宙就成了一个大写意宇宙。她理应要求一位人间漂泊者的呼应。当李白望向月亮,那月亮恍然就成了李白外逸的灵魂。在醉酒的月夜,这两位漂泊者就拥抱在一起了。拥抱是暂时的,漂泊却是永恒的。

李白文学传记极多。浏览了一些,未发现有能与李白个性光彩相匹配作品。不论我参考著作为何,我只追求文学解读与表达。本人无意亦无能于学术。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说李白之前之后皆无李白式人物,是极而言之。条件宽些,还是有的。唐寅、龚自珍等就有李白影子,只是个性、才气强度弱于李白。当然,人都是时代大环境限制的结果。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在颟顸、痴情与纯洁这方面,李白与贾宝玉较多相似。贾政不喜欢这个儿子,一心盼顽劣儿子转变。贾政代表社会主流,贾宝玉是异常或异端。贾宝玉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冒犯光荣正确的父亲。他清楚父亲想改造他,而他知自己不可改造。他比父亲高明之处是,他完全不存改造父亲之念。贾政来了,他百依百顺,贾政离开,他立即回复原形。

——《古朗月行》

当代有无李白式作家诗人?若勉强找一个,只好把莫言拽出来。

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

莫言是有些混沌气象的,是可以在名字前加上几个形容词的。一个饱受饥饿之苦、潦草粗粝的乡巴佬胃口,竟神奇变化生成为强悍文学胃口。莫言这代作家基本是“饿”出来的。李白“哆如饿虎”,令人想象不已。天才似乎往往呈现某种饥饿之状。凡·高、尼采、普希金等天才即如此。莫言那吞天吐地般的叙述洪流,那饕餮般的声色感觉组合,总令我想到他对儿时忍受的饥饿耿耿于怀。莫言进入了对这一文化传统来说相当陌生的叙述世界,生猛、狂野、恣肆、泥沙俱下,令人瞠目。生机与污秽同在,陌生转化为鲜明。许多人对莫言的“污秽”不适应。事物正是如此——诞生的东西越多,污秽越多。莫言似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感觉系统。多少有点“天外来客”味道。他其实就是从我熟悉的土坷垃缝隙里爬出来的。

——《独漉篇》

将莫言“抚养”成人的因素有哪些?似乎一言难尽。《百年孤独》的那一点点养分,分明就是将莫言点铁成金的魔棒。乡巴佬顽劣天赋一下子开窍了。若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以为,莫言多少也具备点“解放”味道的,起码有点“文学解放”功能。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挂壁,时时龙鸣。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余风激兮万世

——《静夜思》

读李白编年集至李白暮年,我的心悬了起来。明知李白已弃世千年,却感觉李白重新死了一回。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面对亢奋不已,却不知已近生命终点的李白,不禁替他着急。看了数十年月亮的“炯然眸子”,即将无可奈何熄灭了。我在心里说——李太白呀,不要瞎折腾了,你的时间已不多了。这是一种不无残酷的阅读体验。我已说过,“后生”的这一时空优越感是虚妄的。

若说我们是最钟情于月亮的民族,李白就是把这一钟情心理表达得最透彻的诗人。

让李白不折腾是不可能的。

月亮在远古就成为中国人的崇拜对象。星光遥远渺茫,太阳难以逼视。月亮是宇宙间唯一袒露自己的天体。她亘古永在,又盈虚消长,高不可攀,又近在咫尺。她缺而复圆、逝而复生,似在演示或模拟宇宙再造。与太阳崇拜不同,明月崇拜是亲切的温馨的。中国的月神总是一位柔情且牵挂、亲近人类的女神。“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等古老故事,以月亮为载体,表达对于爱情对于人性的期待或绝望。

755年底,安史之乱爆发。光鲜盛唐瞬间成为腥风血雨战场,万家灯火转入凄惨暗淡。大唐浪漫气息虽未一扫而空,皇权神经却已变得极度敏感紧张。那些面临权力洗牌的群体当然会首先骚动起来。宫廷更是核心。历代皇室每届此时,除了面对无穷挑战之外,自相倾轧残杀往往不可避免。

月亮呢?

乱世来了。李白一面忧心如焚,一面又精神大振。自四十四岁至今,漂泊江湖又十余年,妄想中的宏伟政治抱负始终未获施展。从前,以皇上赏识为开端,尚不能有所作为,应对乱世,李白有何高明手段?

酒,醉酒,能令李白感觉到一个忽然新鲜忽然有趣的李白。

李白终身持舍我其谁气魄。将此用于创作或许有益无害,李白却迫切地用于政治。这是李白式悲哀。最悲哀的是,晚年李白竟有了将这气魄狠狠使用一回的机会。等待他的只能是政治上的灭顶之灾。

一句诗里有三种事物:酒、月、李白。小时候,这诗令我们那些乡间少年感到十分有趣好玩,能激发我们的游戏欲望。以瓦片为杯,举杯邀月,曾是我们的游戏。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李白情感变得复杂起来。现在,对这诗感受更多的是酸酸辣辣。大漂泊者李白,似乎需要永远处在告别与接见状态。李白不能忍受一个陈旧下来的李白。李白能轻易离开父母、妻孥、皇上,似乎能离开所有人及事物。但李白亦有离不开的事物。俗世间事物,李白离不开酒;宇宙间事物,李白离不开月亮。

756年底,隐居庐山以观时变的李白应召加入永王李璘幕。

“举杯邀明月……”(《对月独酌》)这个李白,在人间已找不到能陪他喝酒的人了。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李白登场了,月光晚会一下子明朗起来。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轮着李白看月亮了。

——《永王东巡歌》其二

若以早李白数十年的张若虚这首诗为开场白,大唐月光晚会开幕已很久了,只是气氛略显朦胧。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李白感觉在政治上沉沦实在太久了。这位五十六岁“老兵”,一入幕即吟咏不绝,斗志昂扬。李白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时机来了,终于可以做谢安、诸葛亮了,终于可以发挥他那“挽狂澜于既倒”的不凡能量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就在此时前后,不少人审时度势,选择脱离永王或拒绝其征召,有人甚至起兵反抗永王。

大唐有一场烈日下浩大露天演出,主角当然是人间太阳皇上。大唐还有一场缱绻月光晚会,主角无疑应是李白。

乱世必催生投机心理。权力核心的皇子皇孙更难免。穷乡僻壤亦不乏做皇位大梦者。大乱始发,玄宗仓皇南逃成都。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奉命分别平叛。756年7月,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玄宗成太上皇。该年十一月,李亨诏命李璘赴蜀见玄宗,李璘抗命,擅自率军东巡。李白这组《永王东巡歌》就写于途中。这时李璘已被新朝廷下旨废为庶人。新朝廷组织力量讨伐李璘。不知李白知不知,讨伐李璘的主帅竟然就是李白的老朋友大诗人高适。此时高适身份为淮南节度使。第二年二月,李璘兵败被杀。仅数月,李白即由云端跌入泥潭。李白入李璘幕之际,正好是李璘被宣布为“叛逆”之时。

李白的月亮出来了

李白昧于天下大势,再加上信息传递速度等原因,直到最后关头,也未有脱离李璘,挽救自己之举动。李白天真,世界却不天真。

李白来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

李璘在大溃败中为人所杀,肃宗李亨事后却追究杀掉李璘的人。后来,皇室又为李璘昭雪,并抚恤其后裔。想到李白亢奋成那样,的确有些可笑。李白“没头脑至于此地”(朱熹)。指责李白政治糊涂甚容易。我亦如此。须试说句公道话。暗箱政治面前,透明李白必无能,必失败。说李白政治智商低,应联系皇权政治环境。若有公开透明政治,李白或许未必不堪一击。

没有人能拥有永远的青春,而李白是所有中国人不老的青春。读李白,你或许会明白生命本来可以拥有怎样的东西。

皇权面临大乱或改朝换代时,众皇子生投机心理不奇怪。士人生某种投机心理,亦属正常现象。李白有无投机心理?掂量李白一生、反复研读李白从璘前后作品。结论难下。现当代人往往把李白从璘说成出于“爱国热情”,太苍白太轻巧了。古代少有人持此说。大都如朱熹将李白此举看作“没头脑”。说李白有投机心理似太冷酷,说绝无投机心理也乏说服力。这样说吧,李白即使有投机心理,也只能是最天真、最拙劣的投机者。透明单纯的李白因浑浊皇室斗争而受累,这应是基本事实。

老年时读李白,李白能让你重温青春的幻影。

李白被囚浔阳狱,绝望中幻想老友高适援手。高适小李白数岁,是公认边塞诗高手,诗风骨气峥嵘,风靡当世。狱中李白数次辗转献诗高适,不惜吹捧对方。高适不予理会。难以揣测高适读老友李白献诗的心情。曾任讨璘主帅已为朝廷重臣的高适,取如此态度在情理之中。对李白的打击却无疑极为沉重。“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万愤词投魏郎中》)李白狱中这一咆哮,必定亦指向高适。“预防蔑视”心理极重的李白,这回在已成权贵的老友这里,彻底体会到了被抛弃被蔑视的痛苦。李白与他人形成政治分野,真是太容易了。

中年时读李白,李白能让你延迟青春的脚步。

李白入狱半年多后,被行军至此的中丞宋若思解救出狱。乍脱牢笼,又思功名。撰写《为宋中丞自荐表》,幻想新皇上给他点功名。李白为宋若思想出了这样的话:“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皇上不给李白这样的天才功名无道理呀。他不知,新皇上现在只是把他放在是杀还是留、是系狱还是流放之间来掂量了。出狱不久,李白又被重新定罪长流夜郎。“枯槁当年”命运看来难以改变。757年底,李白踏上流放之途。759年初,因天下长久大旱,朝廷精神紧张,特赦天下。走了一年多,还没走到夜郎的李白,侥幸遇赦。流放途中,李白吟咏不绝。流放,那似乎是李白的另一种漂泊方式。

青年时读李白,李白能让你明白什么是青春。

李白自由了,生命终点却就在眼前了。李白好像在抓紧使用他的最后时光,继续漂泊不止。看一看李白最后这几年心情。

我们读李白,读的永远是他的单纯与猛烈,他的生命,他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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