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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非其时,贤圣低眉。况仆之不肖者,而迁逐枯槁,固非其宜。

李白“应运而生”,却拒绝成长成熟。这或许是他终身只能无奈做诗人的奥秘。

——《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

李白却是个永远混沌着的赤子,永远的青春少年。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这是我《在西域读李白》一文中的话,颇有些轻狂。文章写于十八年前,其时我生活在西域旧地——古老的绿洲城市喀什噶尔,那儿离李白生身之地已不太遥远了。十八年前,我还算年轻。十八年后,我已基本老矣。

——《江夏赠韦南陵冰》

李白从另一个方向来了,大地高山冰川骏马胡姬,全化为他的精神马队。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温柔敦厚细腻空灵,纵笔横扫,狂飙突进,给大唐诗坛注入西域骑士的剽悍与纯粹,令所有骚人墨客为之一惊。洞庭烟波,赤壁风云,蜀道猿啼,浩荡江河,一下子飞扬起来。

在过山车般激烈跌宕中,李白十分惊险地来到了六十岁。能活下来,已属侥幸。诗才诗名该能起到一定救命作用。欲对李白动刀俎者,不能不掂量此人诗名之大。“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感慨的就是李白此时境况。这一年,李白写诗甚多。李白极罕见地显露出反省意识,有认命味道了。“夜郎迁客带霜寒”,可是,即使“霜寒”在身,创伤沉重且无法疗救,诗人却雄心犹在,放旷依然。破碎的雄心仍是雄心啊。

李白总是追求迅速到达快乐,可是殷勤前来的往往是痛苦。他渴望奇遇奇迹奇勋,渴望一下子圆满,可是赢来的却往往是更深重的难堪与缺失。

予非《怀沙》客,但美《采菱曲》。所愿归东山,寸心于此足。

把这么多词堆积在李白身上,是一件多么荒唐之事呀!似乎并不荒唐。若换作古今任何一个人,一定是一件荒唐事了。李白个性极鲜明,却又好像是无数人的集合。

——《春滞沅湘,有怀山中》

……

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狂歌陶令前?

李白是一位英雄,一位斗士,一位梦想家,一名牢骚大王,甚至是一个“弃妇”、“怨女”。

——《寄韦南陵冰》

李白是神圣的、卑琐的、多元的、两极性的、分裂的、缺失的,李白既要酒要肉,又要餐霞饮露。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李白是简单的、坦率的、积极的、颓废的、混沌的、清澈的,李白是飘逸的、庸俗的、执着的、放旷的、自负的、狂欢的、空虚的。

——《江上吟》

李白是忽然的、即兴的、自发的、冲动的,李白是大言不惭的、神经质的、近乎本能的、心血来潮的。

我李太白不愿成为赋《怀沙》而自沉汨罗的屈原。我愿追随谢东山(谢安)、陶渊明那样的隐士。从功名角度看,“枯槁”此生,已成定局。兼济无望,独善成空,作为追求目标的人,李白一个目标也未能实现。折翅大鹏怀着巨大缺失感面对末日。那么,以何为终极安慰?“万言不值一杯水”悄然转化为“屈平辞赋悬日月”,从前不以为然的诗才诗名,成为抗衡权贵抗衡虚无的唯一砝码。拒绝屈原那样的宿命,却不能不以屈原名贯宇宙为安慰为标杆。对一直期待却始终不能兑现的世俗功名富贵,只好再彻底蔑视一回。

李白是侠客、求仙者、浪子、酒徒,李白是道家的、儒家的、佛家的、纵横家的、杂家的。

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李白比时代更单纯更明朗,可是他的混沌,他的悖论式的异质,亦是无与伦比的。皇权时代,似乎没有谁比李白表达出更多的个性,可称为“李白现象”了。屈原、李斯、司马迁、陶渊明、苏轼等,都只表现了个性的一个方面或数个方面,而李白是立体的。不能说李白更伟大,只能说李白更自然更本色,表达出了更丰富的人性。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这个心血来潮的李白,这个异质混成并瞬时怒放的天才,需要一个心血来潮的人间,最好还有位心血来潮的皇帝。可是,人间与皇帝只可能偶尔心血来潮一下。大唐江山虽然有些醉意,但总不如李白醉得完全彻底。

762年秋,闻太尉李光弼出征东南消息,六十二岁李白竟不顾老迈,强行上路,无奈半道病还。全诗三十八句,标题竟长达三十八个字。一个病体支离的诗人,一个长得令人惊心的标题。这标题宛如一根长鞭,悬在现实与历史里。李白知已届残生,欲把自己最后狠狠地使用一次,不惧死在征途。却不知此生只余数月光阴了。

李白的诗人人格、超凡激情,无疑与此深度关联。

我一直不用爱国与否来评说李白。对广大士人来说,爱国情感是不必讨论的。拿爱国标签一贴了之,实在是过于省事的解读。皇权之国爱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所谓“忠君爱国”,“爱国”的结果却可能犯下“不忠君”死罪。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涂炭生灵的大动乱还在持续。李白以刑余之身,负无法洗雪的耻辱。一颗热情之心冒出的却只能是虚火了。这首长诗里,李白不再说功名,不再说仙、道、侠、隐,只说他对天下的忧虑,只说对不能再使用自己的抱恨终天。李白这是纯爱国了,而爱国又是为“报恩荣”。一无所有的李白仍然以为,皇室、国家对他是有恩的。“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可怜“谪仙人”,只余一声长叹。

李白只有商贾之子这一身份是明确的。这却是李白猎取功名的第一障碍。因系当世当身,对此李白无法掩饰忌讳。不断有人说,天才李白不屑于参加循规蹈矩的科举。这是无视大唐规矩的想当然。贱商是古老传统。唐朝亦不例外。商贾之家无权涉足唐朝最重要晋升之阶:进士科考试。商贾之子身份与功名热望形成强烈悖谬。大唐的伟大及有趣之处在于,它在科举之外尚留有其他晋升缝隙。如果你诗名足够大,你有可能省略所有环节,脱颖而出。历史上从未有这样的朝代:皇帝们往往自己写诗,并对士人的诗才有浓厚兴趣。这无疑会激发李白无穷无尽的想象。他要与贱民身份切割,只能寄希望于非凡诗才了。

一声长叹,再接一声长叹。数月后,到达终点的李白,以《临路歌》诀别此生此世。《临路歌》是李白特色的遗言与叹息。李白的终点那里,无仙、无道、无侠、无隐,只有一只中天折翅的大鹏。

李白在盛唐里纳闷:属于我的猎物为何总是不来?

我就担忧,到达人生终点的李白,仍用成仙成道之类妄想来逃避他的“自我”。若那样,我这“后生”会为之生更多悲凉。感谢李白,他虽没有活出他向往的活,总算基本活明白了。

“李白是应运而生的时代产儿。”(李长之语)这话无疑是对的。但李白的异秉、李白的巨大才气,与社会规范却形成不小冲撞。广大士人都沿着体制规定的路径跋涉,李白却是一副一人站在对面的姿态。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李白对功名一直是迫不及待心情。将家族攀附上皇室,无疑是对猎取功名之路的重要铺垫。若身世对此行动有妨碍,讳莫如深就不奇怪了。他显然有一个被体制所排斥的身世背景,或许还有其他深隐的忌讳。李白不具备“合法臣民”资格,至少亦是一种可能。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谪仙人”却不得不拖着极深俗根。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似乎来路不明的李白,奇迹般地降临人间。他不是从天上来的,但也不是从我们身边土坷垃里来。

——《临路歌》

好像李白不把自身家世弄成一锅粥,就不肯罢休。

大鹏、八裔、中天、力不济、激万世、游扶桑、挂左袂、孔仲尼、眼泪……

坦率光明又大言不惭的李白,却有不得不讳莫如深的家世。李白出蜀后终身不返蜀,不见至亲,几乎不提至亲。父名李客,类似代号或诨名。李白是因不知道无法说清,还是不能说清、不敢说清?李白难道对他三四代之内家世会不清楚吗?从常识来讲,绝无可能。只能理解为,李白为了让某个方面明亮,只能让另一方面隐晦不明。李阳冰、魏颢是能从李白那儿获取信息的同世人,范传正是与李白有通家旧谊且能接触李白孙女的近世人,他们全都无法说清李白家世。原因只能在李白这儿。当然,联想到为尊者讳传统,他们亦极有可能帮李白成全忌讳。

大鹏中天折翅了,李白把那骨头一根一根扔出来,扔给当世,扔给千年之后,扔给我。我捡起一块,嗅到了大鹏的生机与气息。多么生动多么传神,多么雄伟又多么苍凉啊!

李白的前世今生竟然一片茫然。这在宗法伦理意识深重的社会里,煞是奇怪。

李白出蜀后,以《大鹏赋》作为他的青春宣言,从此始终以大鹏姿态傲岸地且行且吟走过此生。李白在《临路歌》里说:大鹏不是老了,是中天摧折了,大鹏永远是青春大鹏,我李白永远是青春李白。呐喊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李白,临终却以孔丘映衬自己,寻求最后安慰。李白走得那么远,仍回归孔儒——当世无“泣麟”孔子,也就无人为我李太白流泪了。可见,放旷如李白,基本人格仍是“儒家人格”。李白承认自己失败了,但自负自豪依然。折翅的大鹏仍是大鹏,失败的英雄仍是英雄。李白的震撼力、伟力在此。“余风激兮万世”,失败的李白却相信自己必进入不朽行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杜甫早就看清了李白这一宿命。这是天才们的共同宿命。

对于家世,李白诗文中提及并不少,却只说光辉远祖,讳言近亲,措辞闪烁,疑窦丛生。家族屡经长距离迁徙后,原有关系摆脱净尽,似乎具备了攀附光荣远祖的自由空间。当世近亲,却不好信口雌黄。李家这个“李姓”,是如李阳冰、范传正所说失而复得的“复姓”,还是其他方式(比如相当普遍的“冒姓”)得之,都是至今无法下定论的问题。李白不姓李,或李家到李白时才开始姓李,至少是一种可能。

项羽自刎前的绝唱《垓下歌》。项羽、李白,两个失败的又单纯猛烈的英雄。项羽给我们送来远古英雄的气息。李白则是中古时代最具浪漫英雄气息的伟大诗人。这种气息哪里去了?为何世上再无李白?

与李白身世、家族有关的一切全是谜,连姓氏都是一个谜。李阳冰《草堂集序》里说,李白祖上谪居“条支”(唐西域地名),不得不改变姓与名。举家逃归于蜀后,“复指李树而生伯阳”。“伯阳”是道教为老子李耳所起别名,此处代指李白。范传正《李公新墓碑》里说,李家在隋末窜于碎叶,不得不“隐易姓名”,李白降生时,父指院中李树复李姓。两说皆关联老子,两说皆表明李白家族并非一直姓李,迟至李白出生才“复”李姓。祖出鲜卑的唐皇室,得天下后将原属陇西狄道的李氏,穿凿附会为陇西成纪李氏,并将老子奉为始祖。道教神化老子,说老子出生即开口说话,自指李树为名。李白的出生竟也与李树和老子有不解之缘。李白既说祖上为陇西成纪李氏,家族自西域东返,却不回故地,而是远适西蜀。耐人寻味。半个胡儿的李白极为热衷古人攀附光荣远祖的传统,与得天下后李唐皇室一样,把祖先追附到老子及李广。这真是中国特色的祖先崇拜与虚妄。

司马迁退却至幽深历史里,以史笔实现其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人格尊严;陶渊明退却至田园,以寂寞田园隔开无道人世对他人格的无情伤害。李白不知退却,亦不能“进步”。李白将自己放大再放大,放大成磅礴云天的大鹏。这大鹏却永远笼罩在一面广漠虚无之网里。生存总是用琐屑、萎靡、渺小来折辱他,消耗他。他在这个地方咆哮一阵,到另一地咆哮一阵,一直咆哮至人生终点。在终点上,李白以折翅大鹏的低沉咆哮,宣告他结束演出。

我屡次来到敦煌莫高窟,面对窟壁上形貌生动又诡谲的胡人形貌,忽然就想到了魏颢笔下的李白。莫高窟中不少胡人画像,就出自唐代画师之手。李白家族在碎叶百年,拒绝胡人之血是不可能的。李白或许是半个胡儿。

李白这一颗心,无人能照顾。他人能安抚、照顾的心不是大心。大心谁也不能照顾。司马迁、陶渊明等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李白有颗大心,只是他照顾自己的能力太差了。

李白呈现给世人的精神与肉身,的确非同寻常。李白的超级粉丝魏颢,追踪行迹飘忽的李白数千里,终于追上了。李白形貌给魏颢不小冲击:“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魏颢《李翰林集序》)造物主待李白不薄,给他一具优美飘逸的肉身,这是李白倾倒他人的第一件利器。“哆如饿虎”,你想象一下吧。魏颢眼前的李白,该是期待的好奇的,灵敏的骚动的,且时露饕餮攫取眼神的。

李白呀,你这一生,就是“无用”的一生——你不堪为人所用。从来是这样:一些人渴望被使用,一些人不能不被使用,极少有人能恰当地使用自己、完成自己。一切皆成空的李白,最终勉强把写诗当成有价值的事了。仅就写诗这一点来说,李白呀,你就算是个稀有的使用自己、完成自己的人吧。

天才是痛苦的别名。我并不容易相信,一个天才的降临,需要布置如此久远如此神秘的原因。巨大才华,超凡逸气,是因为有一颗带有神意的种子。这对吗?中国人自古就乐于这样“编撰”。

出发点是大鹏,终点是大鹏。李白是不忘初衷、不改初衷的典型。这初衷里有人性的纯洁,有赤子的透明。中国文化史上,庄子的哲学大鹏化为李白的诗性大鹏。

李白相信,他来到人间是有大用处大使命的。中国古史里早就确立了这样的传统——大人物、特殊人物,其孕育及诞生必伴随异象。皇权系统里,大人物有天然的神性、神秘性。李白未能免俗。李白说,他出生那一刻,就异于常人了。“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李阳冰《草堂集序》)长庚即太白金星。李白病重时,将诗文托付给他称为族叔的李阳冰。这话必定源自李白自述。李白一生自视极高,以至有自觉或不自觉地自我神化倾向。如此自述不奇怪。按常规,为李白命名者必为父或祖父。若如此,仅此命名细节,即可令人对李白父祖的精神面貌发生想象。当然,我们其实无法排除长大后的李白为自己更名、命名的可能。若是前者,自述是转述长辈之言,若是后者,自述则出于李白“编撰”。要知道,李白的身世是个谜。父、祖、李白本人,都有可能对家族、身世加以“编撰”。

尾声是漫长的传奇

这轮月,该是碎叶城之月吧。这个谜一般的不惧万里漂泊的家族,无意中用足够遥远的距离,足够长的时间,让一个天才儿童养成了一颗漂泊万里的灵魂。漂泊一生的李白,成年后的所有旅行,论距离却没有一次超过儿时的长征。

李白之后数十年,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来到李白墓前。

——《古朗月行》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李白出生之时(701年),盛唐即将来临。李白出生地为中亚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李白家族于隋末自陇西成纪“窜”居中亚。不避艰难到如此遥远之地谋生存,必有不一般原因。李白五岁时,父亲李客率领这个在西域度过约百年的家族,又“逃归”大唐蜀地。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家族。家族百年之间两次长征,每次征程耗时都需一年乃至数年。启程时五岁的李白,到蜀地后该已六七岁了。在牛车马背上,在举步皆为异域、异族的天地间,颠簸万里、数百个日夜,这样的长旅对孩童李白意味着什么?

——白居易《李白墓》

在这场浩大诗人盛宴里,最醒目主角就是那个李太白。

李白的命运,令有点功名有些世俗福气的白居易大发感慨。

带着“诗稿”上路,是唐士人普遍生存状态。将古诗的交际功能发挥到极致的,无疑是唐士人。他们视诗才为立身之本,但诗才诗名只有转化成官阶功名,才算修成正果。唐士人见人却拿不出诗稿的窘迫,大约就如今人囊中羞涩的感觉吧。

除了高官厚禄,大唐人间所能经历的生活,李白都经历了。非凡诗才,傲岸人格,漂泊天下,携妓纵酒,千金骏马换小妾,黄金散尽交不成,纸醉金迷梦一场,快感痛感的极致,江湖宫阙的跌宕,等等,李白都近乎自然地去做了。皇帝视为家业的无限江山,成为承载李白惊世骇俗诗文的容器,成为供李白双脚驱遣的浩荡精神马队。没有比李白游历更广的诗人。李白把一辈子活成了几辈子。

盛唐国势强大似汉武帝之大汉,思想文化的开明则又过之。尊儒、信佛、崇道,基本呈并行不悖状态,一元政治却容纳了多元文化及意识形态。历史走过了魏晋南北朝这一幽深隧道,步入豁然开朗新天地,一个极富魅力的皇权盛世到来了!汉武帝驱动大汉向天下四方张牙舞爪,大唐亦乐于耀武扬威。取士任官首重诗文之才,皇权史上唯唐朝立此标准。背后是自信且信任人性的大唐风度。“天子方从谏,朝廷无忌讳。”(白居易《初授拾遗》)少忌讳、不敏感,这无疑是士人胸胆开张前提。日常生存无性命之忧,似乎是一个很低的门槛。对照魏晋士人普遍生存恐惧,就知这一门槛有多么重要了。似乎是为了对得住这一非凡时代,反抗平庸,崇拜英雄,向往异域,期待奇迹,成为盛唐士人普遍精神风貌。广袤江山上无数诗人如鲜花怒放,引吭高歌,造就出皇权史上独一无二多姿多彩的诗国大唐。

李白始终拒绝生存所需要的成熟。妄想,失败,再妄想,再失败;狂热,虚无,再狂热,再虚无。李白如此走至生命终点。这样概括李白一生有点冷酷。斗志昂扬的一生,猖狂荒诞的一生,沮丧不已的一生,丰富多彩的一生。这样概括可能比较周到。李白与我等庸人一样,亦清楚人前显赫当世富贵是好事。但若需付出太多,需自我折辱或忍受他人折辱太多,那好事你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司马迁、陶渊明等自觉不要了。李白终身都想要那好事,但不能改造不能折辱的人性个性决定他就是要不到。

李白时代的诗人普遍有一种旺盛期待心情。期待的对象,可以是功业、地位,也可以是友情、美酒、美人、美景。

权力,皇权之下极具魅惑力的权力,既是李白无法进入的堡垒,亦是终生无法走出的围城。大约正因如此,李白的其他各项表演才达到极致。

李白从另一个方向来了

当世被人蔑视或被人同情的李白,却很快成为“传奇李白”。李白之后,关于李白的传奇,比李白的人生长十倍百倍。李白的尾声,是绵绵不绝的传奇。在传奇里,权贵们甚至皇上竟然都充当了为李白喝彩的看客、观众。

李白是从哪儿来的?李白到来的方向的确与众人不一样。

李白已离去的世界,人们让李白一再复活。各地不断有仙人李白出没的消息。李白足迹到过的地方是这样,没到过的地方也这样。这类似西方关于神的传奇。李白生时传奇色彩已甚浓,人们却嫌不够,非让李白比他真实的人生更加传奇。人们无视李白终生沦落这一事实,传说里的李白总是光鲜无比。李白已经很极端了,人们却让他更极端。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等,不但成了真事,还不断变得更丰富更生动。高力士、杨贵妃这等权势人物,在李白面前一再颜面扫地。连皇上在李白面前都乐不可支、嗫嚅失态,几近小丑。在极端潦倒中弃世的李白,传说中却成了入水捉月而去的李白。

天才一定是某种程度上的忽然。李白则是一个纯粹的天才,彻底的忽然。他忽然就来了,忽然就走了。其难以复制的个性,其修辞表达上卓尔不群纵横捭阖气象,根源于何等造化?

在传奇里,人们让“幽默权”倒过来了。

李白的每一句诗似乎都是忽然而来,都在写忽然,又都在写忽然之中的殷切期待。在李白那儿,人生的本质就是忽然啊。

人们为何需要这样一个李白?

这个满脑子英雄烈士的诗人,却总是心血来潮。拂剑高歌之际,忽又涕泗涟涟了。惆怅是永远的不速之客,它总是忽然到达,打击一下这个充满期待,不得安宁的生命。

李白之前无李白式人物,之后亦难觅踪影。原因可列出很多。李白式极端个性不利于现实生存,人们会自觉抑制性格中的“李白因素”。这或许可看作主因。我们都明白,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李白”放出去捣乱惹事。动物都知采用或隐蔽、或佯攻、或迂回等策略去捕食或躲避敌人,李白就知一个劲大喊:你快给我、你应该给我、你必须给我。这样的“李白”确实不能轻易放出去。“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李长之)我极认同此观点。每一个正常人,性格中皆有或轻或重的“李白因素”,人人精神深处都有一李白在。李长之又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们仅仅朗诵一下“天生我材必有用”等李白那些直白诗句,即使没有获得自信,也能得到宣泄。为了生存,为了利益,我们总是选择放弃傻劲、放弃痴情。

——《玉壶吟》

喜欢李白,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喜欢你自己。

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

权势的威压是实实在在的。时时感受着权势威压的士人,会产生蔑视权势的心理需求。距离权贵遥远的芸芸众生,亦无法拒绝无远弗届的权力压迫。借神化李白、让李白代替自己去折辱戏弄权贵,便成为一种共通的心理需求。自怜又自重的士人,很容易相信并渲染李白传奇。李白越狂放越傲慢,我才越解恨,越痛快。这对士人的“婢妾心态”,可算是一种矫正与缓释。聪明如苏轼,竟亦相信力士脱靴等传奇是真事。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

效法杜甫较安全,效法李白较不安全。皇权时代,抑李扬杜一直是主流。到了现当代,喜欢李白的多了。这与现代社会人性得到较多解放尊重是一致的。中国古代难觅李白式人物,雪莱、拜伦、惠特曼、尼采等西方天才人物所表达出来的魅力,给人的透明感,却似乎能与李白相通。

行动迟缓的蝴蝶,一见到李白就不一样了。李白世界里,一缕风,一杯酒,一朵花,一条命,广漠时空下的一切事物皆激动不已变动不居。

人在本性上是不愿透明的。遮掩、粉饰是常态。今世所谓隐私权,就是对此本性的保护或屈从。有人借隐私权,掩盖其肮脏勾当,这是开放社会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李白的丑陋,我们不但难以避免,有可能比李白更丑陋。李白的纯洁,却往往难以成为我们的纯洁。李白的纯洁是不自觉的纯洁,混沌的纯洁,赤子的纯洁。任何社会形态似乎都不缺复杂、不缺肮脏,却极可能缺纯洁、缺透明。

——《山人劝酒》

李白是西方译介作品最多、知名度最高的中国古诗人。李白是能通向现代,通向未来的。李白现象,首先在一种生命现象,艺术现象。李白在中国皇权时代罕见地张扬了个性奇迹。李白并无为众人争自由平等之念,他只求一己的自由,只妄想权贵平等待他。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伟大。可以说李白的德性境界不高,但李白的宝贵价值没有任何一位古人能够替代。

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

不能不再说龚自珍。已痛切感受到现代文明冲击的龚自珍,却天才地意识到了李白身上的先秦气息。“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龚自珍《最录李白集》)庄子倡自然天籁,屈原则奇丽诡谲。在李白那里,他们统一了。

李白喜欢的生活该是这样的:忽然山花开了,忽然有人提酒来了,忽然来了一个美人,忽然皇帝非常想念他……

李白以一个赤子形象,十分顽劣十分鲜明地站在中国历史的中间地带。似乎在完成一种提醒。中国不能无李白。世界看到了李白。千年李白仍是当代新星。

李白喜欢使用忽、忽然等词。李白带着一脸梦幻般的“忽然”神情,降临到公元八世纪的人间,醉意醺醺地降临到大唐。

李白来过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李白证明或启示,老迈皇权中国之外,还应有且会有一个青春中华。

李白的生命里充满了“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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