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每个民族都有令人言说不尽的话题人物,屈原就是一个。并且,屈原刚死或未死之时,大约就是这种话题人物了。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渔父》在楚辞里别具异趣。作者不详。应是屈原之后一位具有道家精神的楚辞作者所为,是最早透露屈原社会反响信息的文章。司马迁把《渔父》录入《屈原列传》,以佐证自己对屈原的评价。
三
《渔父》极具戏剧性,殊堪玩味,就似在泽畔上演了一幕二人短剧。屈原和渔父皆亲切可感,只是作者反而让渔父显示了精神能量上的优越。《渔父》可能是屈子投水后,楚人对屈原最早的解读。
《离骚》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这类似庄子的《逍遥游》。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天上的快乐等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逍遥游》在想象中完成了对现实的超越,屈原却总是重重地坠落在地。从天空坠落,是屈赋楚辞中一再出现的意象。屈原那里有中国最早最沉重的乡愁。屈原之乡,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而是苍茫的遍生橘树的楚国。
这一短剧极富张力,是两种道德精神的冲突与映照。在渔父那里,这世界固然不怎么美妙,却是个可以将就可以和光同尘的地方。屈原则是西西弗斯式的反抗荒谬世界的荒谬英雄,伟大英雄。“渔父”是明白这一点的。旷达的渔父,执着的屈原,他们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对方,不如说是各自进行了抒情式陈述。《渔父》可看作是对屈原内在矛盾的文学表达。这一矛盾在《离骚》等作品中皆有表现。莞尔而笑的渔父扬长而去,枯槁憔悴的屈原葬身鱼腹。
——《离骚》
屈原不仅醒目地存在过,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屈子之魂扩张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和情感深度。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世说新语·任诞》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语)没有楚国,亦难见屈原。楚国,屈原,《离骚》,三者可互印互证。“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韩愈《送盘谷序》)楚国之有屈原,不是偶然的。各国亡了就亡了,很快便尘埃落定,惟楚国国亡而“魂魄”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在怀王客死之时就喊出这一口号。六国中为何楚国、楚人特别能“记仇”,特别怀念故国?除了战国末天下大势这一原因外,恐怕还应从文化上找原因。不能不承认,战国七雄中,楚国文化面貌最鲜明最独特。历史果然应验。反秦斗争中,楚人最为踊跃,陈涉首事,以“张楚”为号,项梁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孙重新立为“楚怀王”。汉高祖刘邦曾为项梁部下,还写过楚辞《大风歌》。新兴汉朝对包括屈原在内的楚人表示了特别的尊重。
王孝伯是东晋末不成器的一个人物,《世说新语》的作者在这儿使用的当然是反讽笔法,从中却正可见屈原在士林的影响。
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离骚》这样,将个人情感、政治际遇、国家命运结合在一起。所谓长歌当哭,《离骚》是也。自成天籁,“自铸伟辞”(刘勰语),《离骚》是也。
自汉代始,读骚解屈就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可是,解屈常常伴随曲解。《离骚》就是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有人痛饮,有人浅尝,有人不屑,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
不断有后人这样发问:凭屈之才能,何国不容?何不弃楚而去?屈原不是不明白,而是做不到。屈原并非不认可诸子的天下观,但天下即使不是由楚来统一,也至少要长久保存楚国,这是屈原政治、思想、情感的底线。他融合吸收以儒为主的诸子思想,称道尧舜禹汤,主张仁政,其主导思想是北方的,情感文化却是南方楚国的。作为楚贵族,世代与国家关联极深,本人一度成为政坛中心人物。这一切决定屈原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祖国命运绑在一起。楚国如为人吞灭,在他是不能接受的。举目天下,无处能给他安身立命之感。不是天下不能,是他不能。若能朝秦暮楚,人间必无此屈原。这是解读屈赋,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感情的基础。
汉武帝令淮南王刘安编撰《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汉书·淮南王传》)可见刘安早就将《离骚》烂熟于心。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引用刘安所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完全继承刘安论点,并进一步评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突出屈原应该怨,屈赋产生于怨。刘安、司马迁是最早对屈原作出高度评价的人。
春秋战国之诸子百家,早就认可天下必将重新归于一统,形成“新天下”。天下重于国家,是诸子的共识。到战国时,“邦无定土,士无定主”,客卿制盛行,纵横家走俏,朝秦暮楚竟无关人的品质评价。士子们有空前的活动空间。在一个爱国感情相对稀薄的时代,屈原却把自己与楚国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此后,围绕屈原,历代文人或褒或贬,或爱或恶,对垒分明,直至现当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