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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老百姓比他们好得多,每年端午节为了纪念屈原包粽子、划龙舟的时候,完全不分地域。不管是当时被楚国侵略过的地方,还是把楚国灭亡的地方,都在纪念。当年的“国界”,早就被诗句打通,根本不存在政治爱恨了。
袅袅兮秋风,
作者将多种莫名其妙因素“搓捏成一团”,文意看似曲折,实则甚明白:秦亡楚,楚速朽了、局部了,“政治爱恨”化为尘烟,所以屈原爱国说很荒谬无道理。这一思路如成立,人类将难以找到“爱国者”。宋亡于元,版图扩张了不少,国界也被打通了,该也算“对峙性诉求”?与作者高见恰恰相反,“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具体的国家、朝代、党人往往是速逝、速朽的,真正的爱国精神绝不会速朽。试问:古今中外哪一位真正的爱国者形象不是在某种“对峙”中确立的呢?屈赋楚辞的每个字都浸透着屈原钟爱楚国的血泪。屈原正是因此才超出了“当时当地”,成了中国的、世界的。屈原不论生于何国,如果他抱持那种精神,进行了那样的创作,不论其国家存亡,他都一定是伟大不朽的。或者说,与楚对峙的其他诸国,若出现了屈原式人物,历史照样尊敬他。再说,屈原爱国说怎么是始自“现代”呢?自汉至明清皆说屈原忠君爱国。君权时代,忠君爱国难以区分。王夫之干脆将屈原忠君说换成忠国说。
目渺渺兮愁予。
真正的文化一定是从泥土里、血液骨髓里生长出来的,不是嘴皮子吧嗒出来的。屈原无“文化”,头脑很清楚,爱楚恨党人,一点不含糊。“政治爱恨”一定是具体的、时代的,真实的“国界”也一定不是诗句所能打通的。“诗句打通国界”只能当一句诗来看。不可否认,屈原“爱国说”有后世包括现代人附会堆垒的成分,这是许多古人共同的命运。但他爱楚国却是无法否认的。从余氏话中自然可推出又一层匪夷所思的高见:我并不否认屈原爱楚国,但爱楚国能说是爱国乎哉?如屈原爱的是后来统一了天下的强秦,其爱国说才能立得住脚。呜呼哀哉不亦乐乎!爱国与否竟然也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一江湖原则来判断,似乎又难以用走入“误区”来理解了。
帝子降兮北渚,
可以批评屈原的愚忠、婢妾心态,可以惋惜屈原没有诸子的达观,但一个中庸玲珑、朝秦暮楚、蹀躞有术的屈原一定不可能完成伟大文化创造。现实困境中的屈原,最强烈的向往一定不是靠写诗“打通国界”留名青史,甚至也不是文化创造,而是存国、存国、存国。屈原伟大的文化价值是后世历史的认可,若以这一认可来否认屈原为爱国者,或认为若承认屈原为爱国者就贬低了屈原的文化价值,这无疑极端荒谬。屈赋楚辞的伟大文化激情与其爱楚国之情密不可分,这两者在历史在现实中皆不构成普遍性因素与局部性因素的关系。将其这样划分,不但很难说是理性思维,甚至可说是不通情理。屈原显然扮演不来“文化蹀躞家”角色,蹀躞于齐兮,蹀躞于鲁,蹀躞于秦兮,蹀躞于楚……
一
婢妾心态,曾遍布历史,遍布朝野,当然亦可以遍布现实。给你一个婢妾环境,你就有可能为婢为妾。甚至,已经有不必为婢为妾之路可走了,而有人却仍甘愿,甚至努力争取为婢为妾为奴。
从历史来看,民众将情感投向哪个人,还真不是宣传教育的结果。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古士人,心头想的不过是把自己卖出去,交易即使成功,在重重黑幕后面坐庄的却永远是帝王。唐太宗看到新进士子鱼贯而入,兴奋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他的潜台词应该包括:我终于可以让这些“英雄”为婢为妾了。交易从没有以平等为原则。
端阳节在屈原之前早就存在。在古代,端阳被视为一个可怕的时刻。按夏历,五月初五正处在小满与夏至之间,此时阳气极盛,疫病也最易流行。古人即取忌讳方式称五月为恶月,五月五日更被视为恶月中的恶日。这一天出生的婴儿甚至都不能让其存活。战国四君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就因生于此日,差点被父亲扔掉。东晋名将王猛在这一天生有一孙,王猛的豪气非同一般,不但拒绝他人将孙子送出去的主张,还为其取名“镇恶”。王镇恶后亦成为一代名将。直到明清,民间仍保持这一天不汲水、不迁居、不曝床席等忌讳。在古代,人们曾将端阳节先后附丽于介之推、伍子胥、屈原,并最终固定在屈原身上。三位古人全都性格奇倔、正气凛冽,且皆死于非命。这个日子不可能与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命”之人联系在一起。古人从来不把这一天看作平常日子,其投注的感情可想而知。我很怀疑屈原死于端阳节这一说法。我想,人们以之纪念屈原,最早必含有以正人镇邪恶求吉祥之意。
婢妾心态,这一定不是屈原与生俱来的。
这个节日就是端阳节。
数千年间,屈原给了我们极宝贵的文化营养。这种营养不可或缺。可是,数千年间,王逸、朱熹们反复欣赏玩味并企图加以利用的实际是屈原的婢妾心态,以婢妾心态为主体人格的人看到的全是婢妾心态。婢妾心态不是屈原的主体人格,是屈原人格被扭曲掉的那一部分。婢妾心态为屈原走上自杀之路加了一把劲。屈子自杀,他该是想把那婢妾心态也杀掉吧?
满腔忠贞、满腹委屈的屈原,行吟泽畔,行吟于遍生橘树的楚国,走进历史深处,走进一个水气淋漓的节日。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诗圣杜甫、诗仙李白,圣、仙之上就是神。中国的诗神是屈原。一个人、一个诗人,具有了近似宗教的意义。他那巨大的存在,从帝王到平民都难以忽视。在民间,他的确具有准神祇意义,人们却将他区别于任何神,百姓对他不求不拜,只以一个独特的节日来纪念他,纪念这个受了大委屈的人。
——李白《江上吟》
屈原被深深地委屈了。历史完全承认这一点。
李白这诗,榔头一样敲下来。在现实中总是吃败仗的诗人,又用诗句打了一个胜仗。
屈原留给历史的最后表情是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