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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期间或战后。
诗中曹操,生命的饱满,情怀的慷慨、壮烈、温柔、忧伤,达于极致。《观沧海》里的曹操,尚站在沧海宇宙的对面。《短歌行》里的曹操,已与日月山河宇宙同在。
全诗一喜一忧,一扬一抑,似断似续,若徐若急,茫茫而来,令人瞠目。气魄之宏伟,意境之深邃,格调之雄浑,千古难觅其匹,不难感受诗句背后那巨大能量和意志力。
人生苦短的感叹千古所同,曹操的感叹却浑如霹雳一声:人生越短越要抓紧呀。美酒欢歌,朝露人生;忧思不绝,酒入愁肠。可是,您那青色衣领,时时浮现在我心中梦中……来吧,来吧,贤士英雄,让我们为天下,为这朝露般人生而奋斗吧。
曹操诗大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一个“干部姿态”。此诗亦不例外,似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又是曹操真实的生命姿态。以汪洋恣肆的醉意开始,却不能不以清醒结束。水落石出,曹公亮相。——写诗是一件多么微末之事啊,政治家、将军、枭雄,才是我本色。我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渴求贤才是曹操诗文重要主题。曹操与士人之间的关系能从更深层次反映出曹操英雄、枭雄本质,而这一本质与他的诗人本质又并行不悖。
号令天下的曹操,孤独深情的曹操,寻寻觅觅的曹操,权杖、屠刀、诗笔俱在手的曹操,对士人来说实在魅力无穷。不肯向乱世屈服、不肯埋没此生的广大士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曹操。
权力枢纽若有求才之心,必能成为人才枢纽。才子谋士真来了不少。曹操的军前帐下,人才之盛,特别是文人之盛,其他枭雄霸主难以相比。如把视野延伸至曹丕、曹植,那就只好承认,帝王之家与文人集团关系如此密切,千古唯此一例。在这个凄怆的乱世,“何枝可依”正是士人共通的生存困境。在“挟天子”的曹操那里,士人却能获得一个怪异生存空间:为曹操出力,可有效命汉室的名分;真心效命汉室者,又不得不受曹操羁縻与控制。
权杖可以化为剑杖,诗笔可以换作屠刀。曹操能量大,“挟天子”造成的困局亦大。这一困局,必化为曹操内在矛盾。曹操的精神疆域,会与士人发生部分交集,但他人难以涉足的荒原却是无边无际的。曹诗巨大张力魅力,亦可由此解释。
孤独的曹操,苍茫的诗人,杀人不眨眼或流着泪杀人的刽子手。角色的转换既系于曹操一己灵魂,更系于天下势力的消长。这一只大困兽,其骚动不安的爪牙,总需有人领受。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与孔融关系恶化。曹操让路粹代笔与孔融信,末尾数句这样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士,计有余矣。”曹操明示孔融:对你这类“浮华交会之士”,我动一动小拇指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刀把子在手的曹操,仍在以最大耐心与孔融文斗。孔融曾为北海相,在兵溃势穷之后不得不于建安元年(196年)投附曹操。孔融是天下大名士,又有孔子二十二代孙这一光荣头衔,投曹既可有汉臣名义,又自然成为许都士人领袖。刚刚“挟天子”的曹操,也需名士点缀。双方互具利用价值。孔融一度这样寄希望于曹操:“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孔融《六言诗》)梦想不久即破灭。汉室仅是曹操排布天下大局的一棋子,却是孔融全部。当孔融明白不能指望曹操后,就对其极尽讥笑戏弄,与曹操玩幽默。现当代挺曹派不断有人说孔融言行近似胡闹,这未免看轻了孔融。以孔融对士人对天下的影响力,其讥嘲态度有化庄严为滑稽之效,必然削弱曹操能量的发挥。孔融不自量力倒是真的。这亦是许多士人通病。就像权力有大小一样,幽默权亦是有大小的。孔融是文学家玩政治,有多么力不从心自己都不清楚。曹操是政治家玩文学,将文学家玩弄于股掌亦游刃有余。孔融动作幅度太大了。本意让你做个招牌,不合作倒也罢了,完全可放你一码,竟还跟我老曹叫板,煽惑人心。
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前夕,曹操下令杀掉孔融并夷族。已经坐大的曹操,早视孔融为异己力量了。显然,孔融表面上死于自己的“态度”,根本原因是死于自己的影响力。
东汉道德教化及选拔官员方式,养成了士人极端好名风气。许多士人不惜以怪异言行邀名,甚至不惜一死。孔融极欣赏的祢衡,可算一例。祢衡最乐于侮慢权贵,到哪儿骂到哪儿。来到曹营,照例亵辱曹操。曹操哭笑不得,将其礼送至刘表处。同一原因,刘表又将其送至黄祖处。黄祖脾气大,很快将二十六岁的愤青祢衡杀了。祢衡或许患有青春躁狂症。祢衡传世大言是: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以大言自抬自,实在省力。古今皆不乏爱好此道者。无奈,虚假的大胸襟,一戳即破。这一点亦是古今相同。对祢衡之死,有曹操借刀杀人一说,这显然是栽赃。曹操的灵魂疆域,与孔融等士人会略有交集,与祢衡却完全不搭界。祢衡分明在另一个世界里做梦,那个世界是什么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曹操不可能为一个无斤两的愤青动太多心思。曹操可以杀人不眨眼,但杀人要杀得有价值。不到撕破脸皮时,决不去撕破;到了撕破脸皮时,则不怕露出骨头。曹操对孔融是这样,对其他士人也是这样。
曹操杀死或逼死的名士、谋略家,还有杨修、荀彧、崔琰、娄圭、边让等,皆为当世之杰。对他们的死,古今报以同情的同时,也责骂曹操嗜杀。人们大都以他们罪不至死为同情理由。其实,不是罪的问题。他们何罪之有?一人一种具体死因,大原因则是天下势力消长与曹操困局中的挣扎奋斗。如果对曹操谋划大局足以形成妨碍,他是不怕动刀俎的。王纲解纽大局下的各路枭雄或准枭雄,比大一统皇帝有更方便的杀人权。在这个丛林食物链上,曹操已是猛兽。越是猛兽,容忍限度越低。孔融为北海相有兵有权时,亦杀人不眨眼呢。孔融亦是诗人。
官渡之战获胜,从袁绍处缴获一批许都及曹营中人给袁绍的信。这可是整肃“叛徒、内奸”的第一手材料。曹操下令焚之。曹操说:“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这一非常之举,无大胸襟者不能为。杀人能解决一些问题,但还有更多问题需要超人胸襟才能解决。
放下诗笔,拿起屠刀;放下屠刀,拿起诗笔。这就是曹操。在救世或抢天下的英雄枭雄眼里,人、人命有时不过就是个砝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诗句写尽了乱世的悲惨、凄凉。想到曹操为报杀父之仇攻打徐州陶谦时,一次就滥杀无辜百姓数万(一说数十万),似乎可以怀疑曹操这诗句的真诚。可是,有复仇能力的曹操,自然竭尽全力复仇。在人口就是生产力的时代,消灭人口就是破坏生产力。发布大屠杀令的曹操,是万恶的屠夫;吟诗的曹操,就是“赤子”。那诗首先把曹操自己感动了。以假情写出真诗,或以假诗感动他人,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等诗句对士人不可能没有感召力。而被这诗句招引来的士人,又完全有可能死在曹操屠刀下。
有情诗人,无情屠夫。曹操的千年孤独。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
一千七百多年后,在曹操北征乌桓的老路上,走来了一位不以狭隘道德眼光规范曹操的伟大诗人。“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毛泽东语。转引自《书屋》2016年5期35页)两条中华汉子似隔千年而唱和。豪气霸气,何其神似,诗意茫茫,如出一辙。“魏武挥鞭”,鞭挞天下,可又常陷鞭长莫及之困境。在当代伟人毛泽东眼里,世界已成“小小寰球”,手握现代思想利器,又无视江山为谁家家业的腐儒道德束缚,胸襟之大百倍于曹操,翻江倒海能力百倍于曹操。若论诗才,两位诗人则堪称伯仲。毛泽东诗笔横扫千年,“大、雨、落、幽、燕……”一落笔便似触及宇宙边缘。这诗句,曹操若读了亦会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