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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在静观树的时候,或许会听见一棵树在喊自己的名字。这不是回到佛教意义上的前生,而是回归自然。
对渊明来说,与自己对话,比与世界对话更重要。而与自己对话只要足够真诚,竟然就是与世界对话。隔着一千六百年岁月,我们回视品读渊明,会加倍感受到这一点:诗人在这个悲惨末世里的自言自语,穿透时空,来到了我们这里。
陶渊明终身在进行着一场“生命审美”实践。晋人不约而同地投入一场“生命审美”运动,直接把个体生命的气质、形象、语言、行为等当作审美对象。在相当程度上,人们把“忠”转向了自身。这绝对可称为中国皇权史上的奇迹。纵观晋之后千年皇权社会,这的确可视为绝响。所谓魏晋风度,“生命审美”是核心。如果他人没这样说过,就算是我的“私见”。陶渊明是魏晋生命审美的成功典型。或许可看作唯一典型。《世说新语》是集中展现晋人生命审美情怀的著作,可惜,其中竟无丝毫渊明消息。整整一代人乃至数代人,忽略了一颗伟大的灵魂。
陶渊明的前生或许是一棵树吧。他希望自己像一棵树那样缓慢、静穆、自然。大地上有很多很多树,其中一棵远远地独立天地之间,吐纳宇宙风云。
《五柳先生传》塑造了这样一棵树。陶子向往这一形象,他以这一形象自律自娱,他努力保持这一形象,但他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这一形象。他自舐伤口的时候多着呢。从来没经历过惊涛骇浪,哪里能体会光风霁月。他有许多痛苦,但他无疑摆脱了奴役状态。
陶之前,有自传,但无此种自传;陶之后,有类似自传却难免效颦之嫌。这样一棵树的自然状态,怎么是他人能模仿来的呢?
到这棵厚朴仁德的大树下站一站吧。这棵树乍一看一点伤疤都没留下。可是,世上无一点伤疤的大树是不会有的。这篇《五柳先生传》,正可看作退却至田园的陶子,对伤口的自舐。
公元405年的一次退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归去来兮辞·并序》
中国的读书人大约无人不知这声长唤。
《归去来兮辞》开篇这声长唤,深深触动千百年来士人情怀,其意蕴已成为士人精神一个新的组成部分。这声长唤,从来非主流,非强音,但却以其柔韧之力响彻陶渊明后的中国历史。时至今日,这声长唤仍在回荡。有时,是更强劲的回荡。刺入雾霾重重的天空,提醒喧嚣骚动的人心。
这声长唤,是陶渊明用一生力气喊出,并用一生努力去捍卫。公元405年(晋安帝义熙元年)11月,陶渊明自免彭泽令,赋《归去来兮辞》,经历了五仕五隐,最终彻底归隐。这一年陶渊明四十一岁。至六十三岁去世,陶渊明在田园里坚守了二十三年。
巨大的振幅算是结束了,而生活、生存不可能是静止的。敏感深情的诗人更是如此。《归去来兮辞》,多么像一颗伤痕累累的童心的吟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诵读《归去来兮辞》,我们不可能不为文中那乍脱牢笼的不寻常喜悦所感染。同时,我们往往会有意无意忽略掉更隐秘更深层的东西。你看,隐忧及虚无感,总是紧随喜悦而至:“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其实,开篇的第一声长唤,其主旨就不能仅当作喜悦来看。
任何时代,不管被动还是主动,失去官职都绝非等闲之事。若陶渊明从来就视仕途功名如粪土,就不会有五仕五隐的漫长徘徊。“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饮酒》)在其他诗文中,渊明也一再申明,他以孔子为宗师,以六经为人生最高准则。他对当下世道无人亲近儒家经典,深感痛恨与无奈,并认为这是社会溃败根源。他时常歌颂隐士,挂牵田园,但他理想人生状态却是功成身退——先成就一番功名,再退归田园做“任真自得”的隐士。这是渊明以儒家为主位、兼融道释的思想所决定的,当然亦有家族激励这一渊源因素。曾祖父陶侃是晋室大功臣,外祖父孟嘉在仕途的出色表现亦令他神往。就在上一年(404年)5月,不可一世的桓玄被杀,新兴的刘裕势力向他招手。陶子心动了。这一年陶渊明四十岁了,因母丧丁忧在家已数年。四十岁,可真是个令人惶恐不安的年纪。这又根源于孔子。“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荣木》)孔子有言:“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孔子这话,敲打中国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漏掉陶渊明。他决计再次踏上充满危险的仕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委屈自己一回,或许能斩获点功名回来。这样一个对功名跃跃欲试急不可耐的陶子,似乎是陌生的。其实不然。没有功名永远是士人心病。陶子未能免俗。他需要功名来安慰此生,而求功名正是遵循先师孔子遗训。他一再热情歌颂的汉代先贤疏广、疏受,正是功成身退榜样。陶渊明屡次踏上仕途,是一种反复的试探与努力。但他最终彻底绝望了。
《归去来兮辞》还有个不短的序。序中,他把自己求官原因概括为“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辞官原因概括为“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辞官直接因由又是“程氏妹”丧。本来还巴望着等官田这一季庄稼熟了再辞官,等不及了,奔丧要紧。陶子一粒官粮也没吃到。这些话都是真实的,但又都是面上可以说一说的话。专制无道社会共同特征是,最真实最重要的话是不能说的。《宋书·陶潜传》这样说陶渊明辞官原因:督邮要来,属吏向渊明交代应穿戴整齐见上司,陶渊明竟说“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当即辞官。这就更文学更有诗意了。已在仕途折腾了四五趟的陶渊明,竟连见上司都不肯。这似乎不太可能。这一细节在渊明诗文中不见任何消息。古往今来,人们却皆喜欢这一细节。即使实有其事,也非辞官原因,而是渊明打定辞官主意后的率性行为。中国古史中的人物传记,修饰与塑造是常态。这不用多言。
政治上的进退出处对任何一位士人都是大事,不会因陶渊明的个性而有本质不同。渊明的彻底归隐是自身矛盾与社会矛盾交互作用的结果。仕于乱世,尾随“枭雄”,率性渊明,恐惧难免,苦况可知。归隐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陶渊明念及前半生,还时时心有余悸。
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归鸟》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
——《杂诗》
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
——《感士不遇赋》
罗网与鸟,是魏晋士人常用意象。“我已收敛翅膀,退至低处,你张罗箭镞罗网无用了。”这一心情渊明时有流露。世道如此,谁不是惊弓之鸟呢?五次出仕的曲折危险经历令渊明最终明白,他不但不可能斩获功名,连性命都已陷入朝不虑夕境地。在与朋友的赠答诗中,他常常不忘告诫对方保重性命。仕隐的反复中,陶渊明对世道对生存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恐惧感。他怕“死”,又非一般意义上的贪生怕死,他唯恐来不及“活”就死去。他还担忧因自己连累家人,导致“覆巢无完卵”。他所向往的“活”,是这个世道所不能提供的,更是仕途中不可能有的。只有果断撤退,才能去活自己的“活”,这需要勇气与道德力量。
皇权末世必定高度丛林化,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会主宰一切。汉末时,曹操等丛林枭雄就获得了比大一统皇帝更方便的杀人权。被曹操杀掉的名士孔融,在手握重权时竟亦曾杀人不眨眼。司马氏以比曹氏更露骨更惨烈手段篡魏,晋末丛林分外血腥亦在情理之中。陶渊明的出仕总有试探意味,每次出仕时间都不长。公元399年至401年,陶渊明一直供职桓玄幕。401年冬,渊明因母丧丁忧脱离桓玄而家居。虽仅三个年头,却是出仕时间最长的一次。403年12月,一直以匡扶晋室面目示人的桓玄,迫不及待地称帝了,五个月后即兵败身死。渊明因丁忧侥幸地避开了这一险恶漩涡。若渊明一直效命桓玄,恐怕不但不会有后来新兴势力的召唤,大约还免不了某种形式的可怕清算。桓玄死了,轮到刘裕把自己打扮成兴复晋室的英雄了。渊明不禁对天下再生希望,并再生功名热望。只是,他很快就会感受到丛林的无情。丛林里,有狮虎等猛兽,有狐狸有鼠辈,还有鹿与野兔。渊明这种野兔级别人物,如果不保持对丛林法则的敏感,那就太危险了。野兔的生存路径别无选择,一是自觉保持沉默,二是随时准备退却逃跑。404年夏天,渊明入刘裕幕,不足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就转入刘敬宣幕。这时,刘敬宣向刘裕自求解职。刘敬宣之父刘牢之在桓玄势盛时降桓玄,不久又谋讨桓玄,事败自缢身亡。刘敬宣已经成为猛兽级人物,对进退却极为小心,自求解职即出于自保。大约就在此时,渊明趁机脱离刘敬宣幕,转求边缘职位彭泽令,并旋即去职。彭泽令这一职位显然比其他职位更易摆脱。渊明应当有一个对自己退却的设计。刘敬宣后来被部下杀害。在丛林里,谨慎亦常常无法避祸。
“平安着陆”的陶渊明心生巨大喜悦。这就是我们从《归去来兮辞》中感受到的喜悦。此后,他还会时常把无功名视为愧对祖先及子孙后裔的憾事,但绝无再求功名之念了。他要活着,离开所有人,所有热闹,活出他的理由和仁德。渊明先后仕于桓玄和刘裕的事实,既有渊明诗文为证,亦为古今学者特别是当代学者一再揭明。不少古人对此却往往加以回避或修饰。原因在于,陶渊明当世及死后较长时间虽默默无闻,后来却名声大振,成为士人某种楷模,在把“忠”视为天字第一号道德的人看来,“忠”在陶渊明身上自然不能缺席。其实,自从曹魏政权把忠这一面纱撕破,后来的晋及南北朝,将皇位篡来篡去的统治者,实在难以拿忠作幌子了。刘裕比桓玄等枭雄有耐心得多,到420年始篡晋建宋。427年去世的陶渊明,却既无明显晋遗民情结,当然更谈不到有作为刘宋新朝臣民的半点喜悦。对社会的无道,他深深憎恶,对皇室,他又基本取漠然态度。“身在江湖,心存魏阙”是不得志士人心理常态,渊明内心可说无此麻烦。梁启超《陶渊明》一文中就说,把陶看作忠于哪一家,那是看低了他。但陶渊明是多么“忠诚”的人啊。
陶渊明对生命的忠诚以极质朴方式进行表达。他拒绝道家求长生的诱惑,不接受佛门高僧的召唤,不抛弃亲人遁入山林。他的确时常需要一杯酒的支持,但不纵酒不佯狂不颓废,他追求在不离世俗中脱俗。田园是他表达生命忠诚的最好处所,唯一处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这首诗作于其五十二岁,归隐已十二年,可称为陶子田园诗巅峰之作。诗里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陶子,浑然静穆的陶子,非凡的陶子。但这是陶渊明的巅峰状态,而非日常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