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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白酒黄鸡,儿女嬉笑。不知李白费了多大劲,才控制住狂欢之情,让诗在相对平静中开头。

下面的情绪则如风鼓浪涌,难以自抑。李白情不自禁开骂了:那位鄙薄其未发达丈夫朱买臣的会稽愚妇,将要为她的愚陋短视行为而付出代价了!讨厌的愚妇,你向隅而泣吧。看来,李白承受来自身边“愚妇”的压力甚久了。题目中声明他只与“儿童”分别,“愚妇”竟连与他告别的资格都没有。放旷的李白,在家中的日子看来是难以飘逸的了。

青春梦想似乎要实现了,功名唾手可得,大唐要给我那个欠我很久的高位了。一步登天、一鸣惊人的大戏就要开演了。身为“蓬蒿人”真是太久太久了。李白乐得像个发狂的孩子。仰天大笑啊,下巴都要笑掉了。李白怎么能平平常常地笑呢,只能这样笑,只能这样发出他的生命狂叫、狂笑。仰天大笑,憨态可掬,仙风道骨,俗不可耐。你看李白这副夸耀妻孥之前的尊容啊。李白的儿女,还有那个“愚妇”,面对乐不可支的李白,不知是何情态。忽然念及杜甫。杜甫乍临喜事会怎样?“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你看,杜甫为妻孥的喜悦而喜悦。好丈夫与坏丈夫的区别真是一目了然。嫁人要嫁杜甫,莫嫁李白。嫁李白,你将遭无穷之罪。若找情人,另当别论。“连太太也寻不到你。”(余光中《寻李白》)诗句比牛毛更软,活得比绣花还要雅致的当代诗人这样感慨。

十多年后,李白在庐山稀里糊涂接受永王李璘征召,老兵李白竟重燃猎取功名热望,煞有介事“别内赴征”一番。“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别内赴征》)在妻孥面前,与《南陵别儿童入京》一样,憨态十足,俗态十足。

李白啊,作为半老男人,这场几乎能把你笑杀的狂笑来得有点晚了些,但你大约还是笑得太早了。

李白高调降临皇宫。李白永远高调。让李白低调些是不可能的。

李白以为自己就要完成尘世的自己了。

李白想不到,这一步已是此生高峰。高峰又是一个巨大的虚无。

年龄足为李白祖父,行走宫廷达半个世纪的大诗人贺知章,乍见李白即惊呼其为“谪仙人”,解下腰间金龟换酒,豪饮一场。李白一生有两大得意之事,一为玄宗征召直入宫廷,二为贺知章冲口而出的“谪仙”称号。前者呈现为过山车般的狂喜与失落,后者则是绑定终身的光荣“绳索”。李白对此称号钟爱万分并终身感激贺知章。“谪仙人”成为李白再次确认超人自我的金字招牌。在此招牌强烈暗示诱导下,李白原有的仙气逸气狂气得到强化再强化,本来就是短板的应世能力、政治能力被弱化再弱化。

皇宫,皇权俗世里最大的谜团。不只士子们对其神往不已。穷乡僻壤永远与皇宫无缘的芸芸众生,人人都会讲一些皇宫的神秘故事。人间的太阳、终极裁判、最大赐恩者降福者、天下所有税收的集纳者住在那儿。现在,这个遥远神秘处所,向李白撩开了一角。

一边是神秘莫测的皇宫,一边是透明狂放的李白。没有什么力量,能帮李白克服这一片遥远的精神空间。

追求“直观快乐”(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的李白,举着“惟我独尊的自我”(同上)招牌的李白,以为皇宫应是个能令他更放旷更自由更快乐的地方。李白实际上仅把皇宫看作人生设计上这样一个阶段:那是他通往“仙界”的一个台阶。如能这样,皇上也愿意与李白进行身份交换。“仙宫两无从,人间久摧藏。”(《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仙”指求仙或仙界,“宫”指皇宫。诗写于去朝十年之后。李白感慨:求仙无成,宫廷又待不下去,只好在人间受这无尽摧折。宫中李白与后来漂荡的李白,都不可能有对自己的反省。

自四十二岁到四十四岁,李白在宫中过了三个年头,实际只有一年半。李隆基以“赐金放还”这一优雅方式,将李白驱逐出宫。

来到皇宫的李白,继续做他永远不醒的“白日梦”。以一场狂笑为先声步入宫廷,一切似已前定。李白,这个蠢蠢欲动的谪仙人,满腔功名热望的谪仙人,他不明白,他与皇宫之间永远隔着千山万水。

李白一直强烈妄想自己是政治天才,并迫切地证明这一点。李白以先秦策士鲁仲连、三国名臣诸葛亮、晋大英雄大名士谢安等为人生榜样,却绝无他们纵横捭阖的政治才能。若拿诸葛亮《隆中对》《出师表》等与李白干谒文对照,不仅政治智慧有霄壤之别,森严胸襟与躁狂个性亦对比鲜明。这是名儒名臣与名士狂士的区别。我时常纳闷于无一位古诗人似李白。一路想下来,感觉近代诗人龚自珍略有相似。已感受到现代文明冲激的龚自珍,天才早熟,诗文意气飞扬。其外祖父大学者段玉裁喜其英气,又虑其未来,作书以“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勿愿为名士”戒教之。后来的龚自珍当然令外祖父失望了。无人这样戒教李白,有人戒教似也无用。

大一统天下,不止策士无生存土壤,名士亦必定式微。而李白却竭力表达一种比策士、名士更大的派头,并要求与这派头相对应的高级待遇。

没有哪个朝代像大唐这样爱才子。唐士子有最大的张扬个性空间。这似乎是一个由官僚和诗人联合统治的社会。这么多诗人进入官僚系统,皇权社会唯此一朝。正是这种氛围让李白得以完成文学史上的另类景观。李白终身政治失意,所享受的才子尊荣在其他朝代难以想象。这是李白澎湃狂野诗情根源,是李白进入皇宫的大背景。

玄宗喜欢初进宫的李白是真实可信的。据李阳冰《草堂集序》,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问以国政,潜草诏诰”。在喜爱才子背景下,玄宗对诗名动天下的李白,不但喜欢甚至会有几分向往。位高权重者自然有不少顺手即可利用的优势,对名人摆出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姿态即其一。对官僚部下则一般不会亦不必如此。古今皆然。玄宗召见的是位名人,不是官僚体系中的一员。

李白辞世后,出现了“贵妃捧墨”“力士脱靴”等听来过瘾却匪夷所思的故事。照此渲染,李白所受宠遇,简直登峰造极;李白行走皇宫,简直如履平地。皇宫似乎真成了为李白量身定做供其彻底展示非凡个性的大舞台。这样心血来潮与李白同频共振的皇宫不可能存在。这等情节,当时史料无消息,李阳冰、魏颢等同代人及稍后的范传正等皆未言及,但却进入了后来野史乃至正史。耐人寻味。古今一直在争论这情节的真实性。其实,李白早做了无言的回答——这些离奇在李白全部诗文中无半点消息。若有这等,李白即使能拼命憋着在宫中不说,出宫后还不得张扬到宇宙里去呀。按李白大言个性,让他在宫中忍住不说都不可能。平揖了一下韩荆州,一生念念不忘,何况情节这么过瘾。

狂欢之后是深深的失落茫然。这是李白宿命。玄宗对李白是短暂喜欢,长久失望。玄宗眼里李白“非廊庙器”(《本事诗》),不堪重用。宫中李白很快就陷入尴尬无趣境地了。揣摩李白宫中诗,可以看出李白并非绝无收敛。但无疑与“政治成熟”尚有不小距离。李白政治上固然可称胆气非凡,却实在是有胆无识。

李白干谒不止,却惟有玄宗这个够格权贵一度高看李白,给了李白“试用期”。皇上省略一切环节,直接把一介布衣召进宫。这是多大机遇,多高起点。真是一个千古文人梦啊。唯李白梦想成真。对此,李白是感恩的。这时的玄宗,亦可称一代雄主。就看李白表现了。考虑到环境等因素,对一个人政治才能似乎较难下结论。但以此认可李白“怀才不遇”的无尽抱怨,亦太草率。一般政治所需要的理性、务实与灵活,李白哪一样分值都高不了,更遑论更高的政治智慧。与李林甫、高力士等权力猛兽过招,李白哪是对手。“心雄万夫”,诗文中吹吹无妨,现实中恐怕半夫也对付不了。当然,若“首席裁判”玄宗认准李白,其他猛兽亦无可奈何。可是,李白显然无“邀宠”“固宠”素质。宫廷是皇权权力渊薮,又是人间最世故之所。李白世故能力实在太差了。

李白总算明白无法待下去了,自请出宫。玄宗顺水推舟,赐金放还。“赐金放还”,耐人寻味的词语组合。赐金——皇帝拿出点钱太容易了。放还——召你前来是场误会,大唐江山甚为广袤,不缺你李太白蹽蹄子的地方。玄宗获得了以游刃有余心态打发掉卓越才子的快感,李白的巨大失败竟也似乎有了某种面子。有几分幽默意味了。玄宗曾喜欢李白是事实,不堪重用的判断亦是正确的。对才子由器重观望到冷处理这一过程,可证此时玄宗尚能将这皇上当得甚明白。哪位皇上曾如此优雅地打发掉不拟使用的才子?这个风流天子,从李白身上必发现了自己某种影子。同为有情有欲之人,李白那些能给贺知章、杜甫这等大唐才子强刺激的因素,不可能不刺激玄宗。除了至高无上权力,李隆基比李白优越多少呢?大唐之“大”不是随便获得的。大唐皇上不懂得采用思想斗争之类高级手段。皇上的行动,有对大唐才子具同情的理解这一因素。

金钱能解决的事皆小事。大点的事动用官爵。再大的事动用刀剑。皇帝不缺钱亦不缺刀剑,而官帽特别是高级官帽是稀缺资源,是皇帝手里最好礼物。李白就是奔这个来的。无奈,李白就是得不到。“翰林供奉”类似一荣誉称号,与最低官阶都挂不上钩。

李白的生命热情、青春狂笑、名士派头,再加上“谪仙人”这一高帽的猛烈发酵,他只能永远晕晕乎乎如踩云头。“拔剑四顾心茫然……”拔剑,四顾,心茫然。这个李白呀,把自己的心情形容得真是恰当生动啊。

在谪仙斗篷之下

李白不得不回归漂泊江湖的旧生涯。

不过,这回多了顶“谪仙人”帽子,多了圈“赐金放还”不伦不类光环,多了一个“宫廷旧臣”背景。旧生涯又添新内涵。

并不如意的短暂宫廷生活,却被出宫后的李白美化再美化,牵挂再牵挂。“一切过去了的,都将化为美好。”这句现代诗亦可用于李白。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一朝复一朝,发白心不改。

——《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

两诗皆作于东鲁。李白出宫不久。这颗心啊,还保留着宫廷温度,一再涌起重回长安的热望。虽然被“赐金放还”了,李白却尚有心劲,以为那只是暂时受挫,他很快就会回来,更加骄傲地回来,重获圣眷,再蒙天恩。

鲁客向西笑,君门若梦中。霜凋逐臣发,日忆明光宫。

——《鲁中送二从弟赴举之西京》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登金陵凤凰台》

两诗分别作于出宫第三年、第四年,李白四十六岁、四十七岁,看这诗意,已分明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味道了。宫阙日远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一去麒麟阁,遂将朝市乖。故交不过门,秋草日上阶。

——《书怀赠南陵常赞府》

十多年岁月已逝,李白五十六岁。李白已老,长安早成回不去的伤心地。门前冷落,孤独如蛇,寂寞如草,挥之不去。

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鞍,象床绮食黄金盘。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一朝谢病游江海,畴昔相知几人在?前门长揖后门关,今日结交明日改。

——《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

李白五十九岁了,离弃世之时已不远。宫中生活却仍是此生无法逾越的最高光荣。可是,美好回味咋总关联如此多的世态炎凉?环绕你的势利小人咋如此之多?“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李太白呀,“翰林待诏”就算摆脱微贱了吗?你不是要为卿为相为帝王师吗?当时会有好多人巴结你这个“翰林待诏”吗?李白你太夸张了吧!欧阳修读到这诗,不禁恨恨:“垆禀宜其终身坎也。”(欧阳修《老学庵笔记》)失去的繁华越渲染越凄凉啊。受宠是瞬间,失宠后的日子却无限漫长。午夜梦回,有足够的时间咀嚼寂寞。李白你把这日子过成了啥?

李白前期多求人汲引之大言,后期频现求人接济之哀告。李白日子越过越差,处境越来越不妙了。处境变了,回忆中的往昔生活色调必亦随之改变。翰林待诏竟成了此生巍峨高峰。这符合心理逻辑。

长安那有一个太阳,李白向人间索要的东西都在这个太阳手里,怎么能放下呢?“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杜甫太喜欢李白了。诗意美化是可以理解的。李白或许偶有醉后无法“侍从”皇上之事发生,而做梦都想登上“龙船”才是李白本质。无奈玄宗就是不让你再上船,换了新皇上更不可能让你上了。“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似乎放旷飘逸的灵魂永远徘徊在魏阙之下。飞扬跋扈、纵酒高歌的漫长生涯里,始终没忘了悄悄向庙堂向太阳抛去一个个隔山隔水的媚眼。在“功名焦虑”的压迫纠缠中,“梦日边”这类梦在李白一生中一定是个一再重复的梦。这个梦,也正是皇权士人千年不醒的梦。

对李白出宫原因,有各种说法。必定有多种直接的、具体的原因,根本原因却是李白不肯改造不可改造的诗人个性。

《玉壶吟》是李白写于宫中后期重要诗作,此时处境已相当不妙,忧谗畏讥心态极浓。“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在这里,李白一是自比东方朔,二是深感陷入妒忌包围。

李白将汉武帝时的东方朔,视之为生存参照。东方朔“隐于朝”这一飘逸形象,主要根源于后世士人的想象与美化。李白当然更是将其理想化了。

东方朔满腹经纶,却慎言安邦治国。他滑稽多智,善于自嘲,看情况必要时亦发发疯发发狂,有时还斗胆嘲弄一下虽重臣亦绝不敢嘲弄的皇上。班固称其为“依隐玩世”、“滑稽之雄”(《汉书》)。东方朔擅长察言观色,他拿捏得很准——以皇上开口笑为最高原则。只要皇上笑了,就不但安全,还可能会有好处。汉武帝刘彻将东方朔从“待诏公车”提拔为“待诏金马门”,低级弄臣熬成高级弄臣。刘彻有个癖好,喜欢以侏儒养马驾车,喜观侏儒为戏。看来,身高的巨大落差,竟产生了娱乐价值,给一代雄主带来不小乐子。东方朔曾不惜以激怒侏儒的方式,诱使皇上给自己提高待遇。入宫前的东方朔向皇上自荐时,极力突出自己身高优势。待供职宫中后,精神深处始终以“侏儒”把门。看到公孙弘、汲黯那类荣耀重臣,东方朔心有不平,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要你“谦虚”成侏儒,撒个泼打个滚也是安全的。进了皇宫,却不肯改造自己,还要求权贵视己为超人,老作大鹏欲飞之状。这是李白那类傻子才会干的事。

武帝喜侏儒,玄宗爱斗鸡。玄宗与武帝精神基本同构,李白与东方朔精神基本不同构。不自觉矮化为侏儒,金马门不是那么好隐的。

李白还常以蜀人司马相如为参照。李白亦将司马相如理想化了。

同为刘彻文学侍臣,司马相如宫廷地位远高于东方朔。自少至长,我曾屡次企图对司马相如那极尽夸饰铺排之能事的大赋一探究竟,徒然受刑一场。司马相如的灵魂只能在那正确又暧昧、亢奋又空洞的吓人大赋里安身,无力跑到旷野,也难以进入我等灵魂。豪气干云大架子之下,燃烧的是一团莫名其妙虚火。挠痒痒式“微讽”精致点缀其间,又分明是挂文人羊头卖皇家狗肉。大赋精神本质不是大,是“侏儒”。

霸道权与幽默权基本一致。大人物的随意言行往往皆会被视为幽默得不得了,皆能引来阵阵喝彩。司马相如之流,终身不敢亦不能摆脱精神侏儒状态。自觉的侏儒明白,以侏儒方式撒娇乃至发点狂皆无不可,但妄想自己是英雄,拥有随意幽默权,那就错了。若能进入自觉侏儒状态,是能被赏赐一些权力的,包括某种“发狂权”。

李白灵魂,漂泊旷野,遨游宇宙,在宫廷中必为异类。李白以为,玄宗最低限度要给他司马相如、东方朔的宫中地位。这显然不可能。因为李白不可改造,难以修成弄臣心态。不乏浪漫精神的玄宗,大约亦不想费劲把大唐最鲜亮才子“弄”成弄臣。

唐人尚狂。大唐之大,于此亦可见一斑。可能出乎大多数人感觉,杜甫就相当狂。杜甫尚狂有渊源。杜甫有一个以狂闻名的狂祖父杜审言。大诗人杜审言因狂吃过不少苦头,却狂性不改。杜甫继承祖宗衣钵,自称“狂夫”,年老后竟发此狂言:“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狂夫》)狂杜甫眼里,李白却是“佯狂”。“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杜甫《不见》)这是杜甫写李白的最后一首诗。此时李白陷李璘案,离人生终点已不远了。李白是真狂,真狂还不行,还需“佯狂”,狂上加狂,所以杜甫说“真可哀”。杜甫内在精神相对拘谨,其狂态倒有较多做样子性质。

贺知章亦以狂闻名,晚年自号“四明狂客”。状元出身名满天下的贺知章,行走宫廷达半个世纪,皇室近侍,身居要职。他获得了朝野一致尊崇与喜爱。李白被逐出宫这年,八十六岁贺知章因病自请度为道士,致仕还乡。玄宗及要人纷纷以诗赠别,皇太子率百官饯行。算是最有福气大唐诗人。贺的狂是圆融老辣、深谙世故的狂,是张扬自我不犯他人的狂,本质上亦是带几分侏儒自觉的狂。贺知章诗作呈现出柔和圆润轻松气氛,表明他这个狂夫与环境达成了默契,与这个世界已是一团和气。之所以不忘张扬他的狂,是因他不甘与众人画等号。李白之狂,是深植骨髓的狂,是躁轻、轻狂乃至猖狂,是对他人不留情面的狂,有时亦是佯狂——李白一定要把他的狂再夸张表达百倍千倍。数年前,八十四岁贺知章乍见李白,仿佛看见自己已逝青春,发出“谪仙人”之叹。在政治考量之后,贺对李白是何看法,不得而知。在贺生前及死后,李白有赠贺、念贺之诗,而除“谪仙”这一称号,贺再无一语言及李白。这一老一少差不多同时出宫,他们各自按自己禀赋去享用大唐天空下不一样的人生。

假设李白忽然“觉悟”了,死心塌地改造为文学侍臣、弄臣,好多伟大诗篇我将无法读到了。感觉太可惜。李白绷着一根“诗人筋”走到底,这样的一生一世又太痛苦。

我不禁生此幻想:李太白,跟你商量个事,你能不能这样——政治上成熟那么一点点,个性改造收敛那么一点点,紧一紧手脸,做个贺知章式的高官兼大诗人是可能的。大唐及皇上有这个容量啊。这样,你生存的诸多现实困境可迎刃而解,亦可享点俗世之福。甚至,你的政治理想会有一定程度的实现。

这当然只能是妄想了。

李白不可改造,这是李白的诗人宿命。李白无意无奈中实现了人格与文格的高度统一。

李白却是要反抗他这一宿命的。“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吟诗作赋实在算不了什么。“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少年行》)即使姻亲满帝都,也不如自己身居高位。若能获得眼前富贵,何必身后虚名?这是李白对时代青年的描绘,自己的影子及心思无疑包含在里面。李白具体诗文当然是有具体写作情景的。视当世当身荣华富贵比身后名重要,确实是李白特色心思。

李白到死也不能接受、不能明白,他这位谪仙,在政治上只能被视为次品或等外品。

他只好披着谪仙斗篷孤独飞翔了。

李白是三重孤儿:

被玄宗试用之后,李白虽未泄气,在政治上却再无希望了——李白为政治孤儿。

李白身世可疑。无证据表明家族中有一人在大唐略显体面。李白诗文却证明,他有无穷多的族兄、族弟、从叔、从侄,他们的来历无疑更加可疑。按李白行踪及情理揣测,大都不是他们来攀附李白,而是相反。可见,李白的漂泊不是绝无目标。李白总是拼命想抓住什么。李白不提父母,至死不返蜀,很少顾及妻孥,亦无与亲兄弟见面或与其他亲人打交道的消息——可否说李白为“人伦孤儿”?

李白诗风就似“忽然从天上来”,美学面貌独特。他当然有继承有效法,但古诗人无一人与之近似。李白之后,千年来竟无一人能够追随他。真可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李白是美学孤儿。

大唐啊,造物主呀,为何送给我们这样一个孤儿?是谁怕这个孤儿不够纯粹?

庄子讲了一个“混沌”凿七窍的故事。

南海之帝名“倏”,北海之帝名“忽”,中央之帝名“混沌”。倏与忽在混沌地盘相遇,混沌高规格招待了他们。倏与忽商量报答混沌,达成共识:“人皆有耳目等七窍,用来视听食息,独混沌帝没有,我们帮他开通。”日凿一窍,七天后混沌死了。

庄子语境里,七窍未开的“混沌”就是自然天真,开其七窍就是破坏自然天真。

逼李白开窍的力量那么巨大,李白却始终不开窍。是谁怕诗人不够“混沌”吗?

张爱玲有句话:“人都是住在他的衣服里。”

李白住在哪里?——李白住在他的谪仙斗篷之下,住在他的大言与妄想里,住在他不可改造的天真混沌里。衣服对李白是无所谓的。李白把心脏挂在胸膛外面,挂在咸阳树上,挂在月亮上,挂在宇宙里,挂在他爱挂的一切地方,就是不挂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挂在经过伪装改造的地方,更不挂出一张好脸在世上冠冕堂皇字正腔圆,留下一张真脸在皮下窥视算计或进行慎独不慎独的所谓思想斗争。

人性的弱点,决定了人会把掌握巨大权力者奉为神,奉极权者为神更像宿命一般难以避免。诗神当然清楚“人神”的鬼祟本质。诗神的自由自然秉性决不向“人神”屈服,所以诗神总是远离权力,游荡旷野。没有一部伟大诗篇是在与权力媾和中产生的。

造物主就给了我们这样一个生命情调放旷浪漫、个性鲜亮又混沌的诗人。

拿不出第二张脸的李白,并不能永远豪放。披起这件谪仙斗篷,在大唐江山飞来飞去。以谪仙派头混个吃喝不难,想斩获功名高位实在是妄想。“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日子多着呢。

君王虽爱蛾眉好

李白说:皇上是喜欢我的,只是工于谗妒的小人太多太坏。“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玉壶吟》写于出宫之前。李白既发出这一呐喊了,被逐出宫则属必然。

要么不知本质,要么回避本质。李白的生存往往是这种状态。

李白书剑飘零,悲歌轻狂,生存常陷极难堪境地。李白从无像样的政治行动,最常见困境并非政治困境,而是他所说的“谗妒困境”。李白常常愤怒倾诉自己陷入了谗妒包围,似乎一生总是为谗妒所苦。当世其他诗人亦会有诗文涉及谗妒,但其频率其强度远远低于李白。这个谪仙人,怎么一点也拉不开与俗人俗士的距离?好像李白走到哪里,谗妒之风便刮到哪里。怀才不遇、屡遭谗妒,是李白诗文所表达最醒目主题。自古至今,特别是现当代读者、学者主流,皆认可并同情李白这一表达。还不断有人极力要把谗妒李白的一小撮势利小人揪出来。这一认识是有问题的。人云亦云千百年之后,竟就成了难以打破的思维定式了。

李白遭受过谗毁是可能的,却一件也难以落实。

某方面的翘楚者易被妒。这是规律。翘楚者若伴随某种性格弱点,可能更易招致或陷入谗妒环境。这亦是规律。其人并非翘楚者,却感觉自己饱受谗妒。这亦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病态现象。

李白当然是翘楚者。而大唐可能是谗妒最少的皇权时代。这亦是大唐之大。李白的超人光彩是诗才,不但无人嫉妒,还得到了无与伦比的尊崇。最有资格嫉妒李白诗才的杜甫,不但绝无嫉妒,还成为天下最赏识最牵挂李白的人。魏颢为了见李白一面,竟然跋山涉水三千里。仅因有诗名即被召进宫,数千年皇权历史里能找出第二例否?李隆基、高力士等皆写诗,却绝无嫉妒李白诗才的理由与可能。

李白以自己为政治神话。这一神话无人认可。玄宗试用之后,更不可能有人认可了。再说,翰林待诏,并非官阶,人微言轻,政治“嫉妒价值”实在不高。其他翰林待诏及地位再低些的集贤院学士,倒可能会有嫉妒李白者。但他们亦是人微言轻,想左右皇上实在难度太大,亦太危险。略具生存智慧者,不会蹈此险地。李隆基尚未昏聩,对李白作出“非廊庙才”判断不难。大言不惭纵酒轻狂的李白,必定动辄破绽百出,毛病一抓一大把。若有人心生嫉妒或不满,根本用不着鬼鬼祟祟搞小动作,正常“汇报工作”就可以了。

李白出宫后,一是老说在宫中被群小“妒杀”了,二是始终强烈回味美好的荣耀至极的宫廷及宫中生活。这很矛盾很荒诞。

出宫漂荡多年后,李白五十岁时,又陷入了极大麻烦。难知是何事。李白此时并未参与政治活动,只是漂泊,还能有何大事?为求解脱,李白写下《雪谗诗赠友人》,长达七十句,四字一句,句短气粗,声嘶力竭。“嗟予沉迷,猖獗已久,五十知非,古人常有”、“白璧何辜,青蝇屡前”、“积毁销金,沉忧作歌”、“辞殚意穷,心切理直。如或妄谈,昊天是殛”。李白竟发出天打雷劈这种毒咒。处境看来相当险恶,“谗妒泥淖”相当深。作于同期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句子长短错落,长达五十一句。“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当李白要写长诗了,常常是陷入愤激状态了,火山非喷发不可了。

对陷入此等境地,李白不是绝无反省。《雪谗诗赠友人》已流露此意。李白感觉到疼了。但彻底反省是不可能的。“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李白从青春时代就知自己的大言爱好,会惹麻烦会招人冷笑,但李白却告诫权贵:大鹏之言,岂能不大?我李白岂是可以轻忽之人!“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赠王判官》)五十六岁的李白只抱怨无知音。李白自青年时代就常陷他感觉中的谗毁境地了。《上安州裴长史书》写作目的之一,就是因陷入他感觉中的谗毁困境,求裴长史解脱。

不论年少年长,不论宫里宫外,不论诗长诗短,李白对谗妒的控诉声讨比比皆是。

美人出南国,灼灼芙蓉姿。皓齿终不发,芳心空自持。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古风》四九

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

——《鞠歌行》

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

——《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

——《鸣皋歌送岑征君》

诗皆作于出宫前后。超人李白自比为极品美人,总是遭“众女”嫉妒。这一群讨厌的“青蝇”,永远如影随形,不弄脏李白这块极品美玉绝不罢休。李白这阳春白雪找到知音太难了。读这等诗后世读者只觉好玩,李白当时同僚是何观感?

每个人都会遭受谗言,而每个人又都可能是形成“谗言环境”的因子。李白遭受过程度不同的谗毁是完全可能的。李白个性易惹是非,这才是谗毁困境特别多的决定性因素。作为天才诗人,李白有极强感受能力。当他那傲骨一挺再挺,大言一喷再喷,“预防蔑视”的措施一用再用,必会招致冷笑或其他更猛烈反击。在李白感受中,就是谗毁来了。并且,李白会将那感受放大再放大。一接到诏书,扭头就骂身边“愚妇”,仰天大笑而去,你可想象李白是何种应世待人状况。李白的一生就是麻烦不断的一生。李白自己往往就是麻烦制造者。当然,李白绝不会这样看。抱怨环境太差、势利小人太多,是李白心理常态。

人有忧谗畏讥之心属正常,但若过分则属心态不健康。若李白说什么,我们就信什么,并企图去证明什么,那其实不必读李白。将李白失败归结为外在邪恶作祟,这是简单省事又能为自己开脱的说法。对自己的失败,李白不这样说能怎么说呢。李白是不可能找内因的。李白既有强烈“预防蔑视”心理,必然常感时时被蔑视的痛苦。

与此相关,李白常表达为权贵所抛弃之感。最大的权贵是皇上。皇上不能骂。这点起码的边界意识李白还是有的。“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十五)我李白只应永远以“高宴”“御宴”养着,却被以糟糠养了。李白类似诗句不少。当代各种解说除了说李白怀才不遇,还目之为这是李白批判现实。这好像是过高评价李白。窃以为,这不过是以“革命教条”解说历史的余绪。李白的批判性其实极其有限。李白的价值所在,绝非社会批判。这所谓批判,痛快诗句、高级牢骚而已。

皇宫、皇上以及天下不会呼应心血来潮的李白。御宴只能一次两次,不会有千次万次。李白不会理性观察思考贺知章、高适等诗人,是如何获得世俗成功的。李白感性很强,理性很弱,更无系统思维可言,所以他不可能表达出深度社会批判。李白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认识自己的,这又决定他对社会对他人的认识深度亦有限。有价值的社会批判亦需建立在自我认识基础上。李白对自己“大唐一人”的超群诗才不太在意,却顽固地认为自己是不世出政治天才。近似妄想症。不论怎样的挫折,都不能使李白在自我认识上产生飞跃。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把李白包裹起来,让他遍尝人生苦难,却不让他生机心、长世俗生存智慧,以免那颗纯洁诗魂遭受污染。李白心理具有某种天才式的异常,是完全可能的。

李白能纯以诗名入宫,可证此时宫廷生活当然不乏浪漫风流气息,宫廷政治亦不会太堕落糟糕,做英主数十年的玄宗其判断力尚正常。范传正《李公新墓碑》说,玄宗对李白“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指宫室机密),恐掇后患,惜而逐之”。玄宗担心大言不惭的李白酒后泄露宫室秘密。把这看作李白出宫直接原因之一,那是较为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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