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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李白,是喜欢他的纯洁自然。李白的纯洁是混沌式的纯洁,是生命本来就有的样子。可是,应世的结果,人们往往不得不放弃纯洁。人们基本把那样的生命忘了。

我在“文革”时代度过小学及中学的大部分。那时,老师及各种读物总忘不了告诫你警惕一个消极颓废的李白,就怕祖国花朵中李白的“毒”。李白有何毒?当时就想:是不是让人快乐,让人情不自禁就是中毒呢?那我可中毒不轻。

从李白诗里,我从没读出通常意义上的消极颓废。相反,李白是我医治消极的良药。李白那颓废就是怪,我从中就是感受不到消极的影子,不但不让你消极,还让你跃跃欲试,心花怒放。道理何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诗句如此狂放,这还是愁吗?这是愁的赞美诗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杜甫《春望》)这才是真发愁啊。“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江夏赠韦南陵冰》)李白写此诗时已六十岁了,病体支离,英雄末路,落入人生最低谷,愤激颓废之情昭然,却英风豪气逼人,风流倜傥依旧。

说李白消极颓废并非瞎说,李白许多话的意思明明就是颓废。可是,李白的消极颓废,气势非但不是下沉的灰色的,而是昂扬明亮的。李白诗给我的主体感受永远是积极、解放。李白的消极十分积极,李白的颓废生机勃勃。“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咆哮十分浅白,却被人们喜爱了上千年。深邃之人、单纯之人皆喜随口诵之。诗句蕴含着永远为我们所需的东西。人活着,该有一份自信,哪怕是有些盲目的自信。“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李长之语)古人是认识不到这一点的。有欢乐时,李白自然能欢乐,没有欢乐时,创造欢乐也要欢乐。不得不颓废时,他甚至以颓废为乐。这么说吧,李白的魅力在于,他的颓废堕落十分真诚。李白向这个世界贡献他摧枯拉朽般的宣泄,我以李白的宣泄为宣泄。

李白无屈原的道德高度,无陶渊明的决绝隐逸,无苏轼的洞察浑厚。李白的伟大,在于他的纯洁简单。他的纯洁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不是打扮出来的。

李白是长江水,李白是宇宙月,李白是一棵树,李白是一朵花,李白是一场豪雨,李白是一阵天风。

读李白我心花怒放。

有关或无关李白

儿时即喜欢李白,可是迟至五十开外才能拿出较多时间系统研读李白。对具体作品的喜欢状态发生了不小变化。儿时喜欢的一些作品,现在可能不太喜欢了。或者相反。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老了,可以肯定的是,一千多岁的李白未老。若把人类看成是成长的,我只能承认,古人比我们年轻。我略显深入地研读过一些我感兴趣的历史人物后,我确实感到,屈原、司马迁、陶渊明等都比我们年轻。曹操诡计多端,却亦不比我们老。李白可算是最具青春气息的古人。

我们似乎很容易忘掉自己的青春、青春梦想。

我在工作上采取主动退却后,生活逐渐进入相对有闲状态,终于可以沉潜于规划已久的研读古人系列了。自以为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却一生缺少系统深入研读,需要补课。列入读写规划的首批古人有十多位,拟半年左右读写一位,所写文章长度每篇在两万字上下。对我来说,悬一个写作任务,方能使读书深入下去。

读写李白达半年时,感觉该结束了。按写前几位人物习惯,将初稿放一放沉淀一段时间再作修订。开始研读下一位历史人物了,却无论读啥都想到李白。这个李白真不是好惹的。李白把他在大唐的喧嚣强行施加给我了。我只好回头。时至今日,纠缠于李白竟然已达一年,文章字数亦远远超出规划。

读李白陷入欲罢不能境地,这大约可以归因于个人文学趣味。似乎又不尽然。透明的李白,在他活蹦乱跳的一生里,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搞得相当独特又复杂。千余年后,他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仍然一言难尽。

李白当世及后来,杜甫对李白所发生的理解与投入的情感,再也无人能仿佛一二。我却生此妄想:我笔下李白,应当要近似杜甫眼里的李白。担荷道德人伦重负的杜甫,激赏并深刻同情放旷飘逸的李白。我却无任何负累,只求能尽量体会古人之心,只求能享受读书之乐。

对这期间涉猎的有些著作或人物,需略作梳理。

李杜关系是千年话题。当然亦是此文话题。1971年,在出版物极少的大环境中,先后有两部书隆重出版。一部是郭沫若著《李白与杜甫》,一部是章士钊著《柳文指要》。后者在领袖一再关照下,才得以出版。李白与柳宗元,都是领袖喜欢研读的古人。领袖喜欢的古代作家,一般都极具个性。两书的写作与出版,都深度关联领袖思想与读书趣味。近年,作家张炜有《也说李白与杜甫》出版。这书纯是出于个人趣味喜好了。显然,书名是对郭氏著作的照应与区分。

《李白与杜甫》是特殊时代特殊作家的特殊作品。因读物极匮乏,该书成为当时不少人的精神食粮。不愧为天才学者、诗人,郭氏提出的不少观点至今仍为众学者所认可。我在“文革”结束之际,2000年前后及现在,已屡次阅读使用该书。第一次读,懵懵懂懂;第二次读,颇觉滑稽;这次读,滑稽之外,酸酸辣辣。作者一反千年抑李扬杜传统,极力扬李抑杜。说杜甫是反动地主,证据竟是杜甫“卷我屋上三重茅”“恶竹应须斩万竿”等诗句。郭氏说,杜甫家茅草要盖三层之多,冬暖夏凉,那多豪华,生长万竿竹子少说需土地百亩——杜甫的诗就证明杜甫必为地主。一个学养深厚且极聪明的人,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暗含期待“后生”能够读懂的反讽、抗争或言外之意?

细审作品,并联系郭氏晚年其他作品及言行,只能作出否定回答。

不必苛求郭氏,更不应贴标签谩骂。这是在“文革”。人类的非常时代。众“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郭氏等身居高位“士人”更不必说,不主动自觉进入什么都可放弃的状态,断无生存的立足之地。一个人,一个曾狂放、曾明朗的人,把青春梦想等全都放弃了,基本只能彻底改造为政治动物了。现代人,展示了比古人更大的人格振幅。

张炜的《也说李白与杜甫》系演讲整理稿,带有娓娓道来的口语特点。这是一种不可多得的作家视野与感受,开阔自由与细腻诗意俱备,能给我学术著作不能有的触发。有大量篇幅谈及《李白与杜甫》,对郭氏尽可能付出“同情的理解”。张炜另有同类著作《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皆达有识有趣之境。以小说创作为主的大作家,有此系列作品,令人称奇。张炜不愧为大读者大作者。这样的作家不多见。说当代仅见亦未尝不可。张炜、莫言是从齐鲁土壤走出来的大作家,他们以不同文化神色面对世界。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是学者李长之(1910——1978)一本仅数万字小册子,初版于1939年,系作者青年时代的创作。该著有学术质地又弥漫着青春诗意,视为文学作品似更合适。李长之读出了一个现代青年、现代思想文化视野下的青春李白。将此作看作对李白展开现代解读的开山之作,似不为过。从人性、青春、生命角度入手的解读,对古人灵感式零星解读形成非凡超越。20世纪末,我在西域旧地喀什噶尔度过三年时光,此书陪我跋涉过千山万水。我十八年前旧作《在西域读李白》,受此著启发最大。

谁能感觉古人疼痛?谁会感到愧对古人?

当代李白研究专家或兼及李白研究的学者,数不胜数,著作极多。罗宗强、裴斐、杨义、查屏球、袁行霈等学者著作,都能给我或轻或重的刺激。无感情,不学问。真学者、大学者,其学术必能突破“学术套子”,打通诗意。终身潦倒的李白遗泽于千年“后生”,为成百上千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乃至某种社会地位,亦为更多人提供了大放厥词的机会。不容讳言,有大量论文或著作味同嚼蜡。对李白的戏说消遣类作品,当然更不必提了。

我依赖这三种基础性著作:当代学者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清人王琦《李太白全集》《李白资料汇编》。李白不少诗系年困难,安旗编年本填补了空白,对我这种水平有限读者帮助不小。

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李白——诗歌及其内在心象》(张守惠译)及《李白的客寓意识及其诗思——李白评传》(刘维治等译),能提供近邻域外学者的李白观感。松浦友久对李白的温馨亲切感是强烈的。

福柯《不正常的人》(钱翰译)和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湉译)等西方哲学、心理学著作,对我理解李白产生了意想不到的触发。李白是国际性最强的中国古诗人,其个性置于西方文化视野下似更易理解。李白个性可为现代心理学、心理分析提供研究样本。

李白文学传记极多。浏览了一些,未发现有能与李白个性光彩相匹配作品。不论我参考著作为何,我只追求文学解读与表达。本人无意亦无能于学术。

说李白之前之后皆无李白式人物,是极而言之。条件宽些,还是有的。唐寅、龚自珍等就有李白影子,只是个性、才气强度弱于李白。当然,人都是时代大环境限制的结果。想到《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在颟顸、痴情与纯洁这方面,李白与贾宝玉较多相似。贾政不喜欢这个儿子,一心盼顽劣儿子转变。贾政代表社会主流,贾宝玉是异常或异端。贾宝玉很清楚这一点,他从不冒犯光荣正确的父亲。他清楚父亲想改造他,而他知自己不可改造。他比父亲高明之处是,他完全不存改造父亲之念。贾政来了,他百依百顺,贾政离开,他立即回复原形。

当代有无李白式作家诗人?若勉强找一个,只好把莫言拽出来。

莫言是有些混沌气象的,是可以在名字前加上几个形容词的。一个饱受饥饿之苦、潦草粗粝的乡巴佬胃口,竟神奇变化生成为强悍文学胃口。莫言这代作家基本是“饿”出来的。李白“哆如饿虎”,令人想象不已。天才似乎往往呈现某种饥饿之状。凡·高、尼采、普希金等天才即如此。莫言那吞天吐地般的叙述洪流,那饕餮般的声色感觉组合,总令我想到他对儿时忍受的饥饿耿耿于怀。莫言进入了对这一文化传统来说相当陌生的叙述世界,生猛、狂野、恣肆、泥沙俱下,令人瞠目。生机与污秽同在,陌生转化为鲜明。许多人对莫言的“污秽”不适应。事物正是如此——诞生的东西越多,污秽越多。莫言似打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感觉系统。多少有点“天外来客”味道。他其实就是从我熟悉的土坷垃缝隙里爬出来的。

将莫言“抚养”成人的因素有哪些?似乎一言难尽。《百年孤独》的那一点点养分,分明就是将莫言点铁成金的魔棒。乡巴佬顽劣天赋一下子开窍了。若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以为,莫言多少也具备点“解放”味道的,起码有点“文学解放”功能。

余风激兮万世

读李白编年集至李白暮年,我的心悬了起来。明知李白已弃世千年,却感觉李白重新死了一回。

面对亢奋不已,却不知已近生命终点的李白,不禁替他着急。看了数十年月亮的“炯然眸子”,即将无可奈何熄灭了。我在心里说——李太白呀,不要瞎折腾了,你的时间已不多了。这是一种不无残酷的阅读体验。我已说过,“后生”的这一时空优越感是虚妄的。

让李白不折腾是不可能的。

755年底,安史之乱爆发。光鲜盛唐瞬间成为腥风血雨战场,万家灯火转入凄惨暗淡。大唐浪漫气息虽未一扫而空,皇权神经却已变得极度敏感紧张。那些面临权力洗牌的群体当然会首先骚动起来。宫廷更是核心。历代皇室每届此时,除了面对无穷挑战之外,自相倾轧残杀往往不可避免。

乱世来了。李白一面忧心如焚,一面又精神大振。自四十四岁至今,漂泊江湖又十余年,妄想中的宏伟政治抱负始终未获施展。从前,以皇上赏识为开端,尚不能有所作为,应对乱世,李白有何高明手段?

李白终身持舍我其谁气魄。将此用于创作或许有益无害,李白却迫切地用于政治。这是李白式悲哀。最悲哀的是,晚年李白竟有了将这气魄狠狠使用一回的机会。等待他的只能是政治上的灭顶之灾。

756年底,隐居庐山以观时变的李白应召加入永王李璘幕。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

——《永王东巡歌》其二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永王东巡歌》其十一

李白感觉在政治上沉沦实在太久了。这位五十六岁“老兵”,一入幕即吟咏不绝,斗志昂扬。李白以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时机来了,终于可以做谢安、诸葛亮了,终于可以发挥他那“挽狂澜于既倒”的不凡能量了。

就在此时前后,不少人审时度势,选择脱离永王或拒绝其征召,有人甚至起兵反抗永王。

乱世必催生投机心理。权力核心的皇子皇孙更难免。穷乡僻壤亦不乏做皇位大梦者。大乱始发,玄宗仓皇南逃成都。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第十六子永王李璘奉命分别平叛。756年7月,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肃宗,玄宗成太上皇。该年十一月,李亨诏命李璘赴蜀见玄宗,李璘抗命,擅自率军东巡。李白这组《永王东巡歌》就写于途中。这时李璘已被新朝廷下旨废为庶人。新朝廷组织力量讨伐李璘。不知李白知不知,讨伐李璘的主帅竟然就是李白的老朋友大诗人高适。此时高适身份为淮南节度使。第二年二月,李璘兵败被杀。仅数月,李白即由云端跌入泥潭。李白入李璘幕之际,正好是李璘被宣布为“叛逆”之时。

李白昧于天下大势,再加上信息传递速度等原因,直到最后关头,也未有脱离李璘,挽救自己之举动。李白天真,世界却不天真。

李璘在大溃败中为人所杀,肃宗李亨事后却追究杀掉李璘的人。后来,皇室又为李璘昭雪,并抚恤其后裔。想到李白亢奋成那样,的确有些可笑。李白“没头脑至于此地”(朱熹)。指责李白政治糊涂甚容易。我亦如此。须试说句公道话。暗箱政治面前,透明李白必无能,必失败。说李白政治智商低,应联系皇权政治环境。若有公开透明政治,李白或许未必不堪一击。

皇权面临大乱或改朝换代时,众皇子生投机心理不奇怪。士人生某种投机心理,亦属正常现象。李白有无投机心理?掂量李白一生、反复研读李白从璘前后作品。结论难下。现当代人往往把李白从璘说成出于“爱国热情”,太苍白太轻巧了。古代少有人持此说。大都如朱熹将李白此举看作“没头脑”。说李白有投机心理似太冷酷,说绝无投机心理也乏说服力。这样说吧,李白即使有投机心理,也只能是最天真、最拙劣的投机者。透明单纯的李白因浑浊皇室斗争而受累,这应是基本事实。

李白被囚浔阳狱,绝望中幻想老友高适援手。高适小李白数岁,是公认边塞诗高手,诗风骨气峥嵘,风靡当世。狱中李白数次辗转献诗高适,不惜吹捧对方。高适不予理会。难以揣测高适读老友李白献诗的心情。曾任讨璘主帅已为朝廷重臣的高适,取如此态度在情理之中。对李白的打击却无疑极为沉重。“好我者恤我,不好我者何忍临危而相挤?”(《万愤词投魏郎中》)李白狱中这一咆哮,必定亦指向高适。“预防蔑视”心理极重的李白,这回在已成权贵的老友这里,彻底体会到了被抛弃被蔑视的痛苦。李白与他人形成政治分野,真是太容易了。

李白入狱半年多后,被行军至此的中丞宋若思解救出狱。乍脱牢笼,又思功名。撰写《为宋中丞自荐表》,幻想新皇上给他点功名。李白为宋若思想出了这样的话:“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皇上不给李白这样的天才功名无道理呀。他不知,新皇上现在只是把他放在是杀还是留、是系狱还是流放之间来掂量了。出狱不久,李白又被重新定罪长流夜郎。“枯槁当年”命运看来难以改变。757年底,李白踏上流放之途。759年初,因天下长久大旱,朝廷精神紧张,特赦天下。走了一年多,还没走到夜郎的李白,侥幸遇赦。流放途中,李白吟咏不绝。流放,那似乎是李白的另一种漂泊方式。

李白自由了,生命终点却就在眼前了。李白好像在抓紧使用他的最后时光,继续漂泊不止。看一看李白最后这几年心情。

苟非其时,贤圣低眉。况仆之不肖者,而迁逐枯槁,固非其宜。

——《与诸公送陈郎将归衡阳并序》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我且为君搥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江夏赠韦南陵冰》

在过山车般激烈跌宕中,李白十分惊险地来到了六十岁。能活下来,已属侥幸。诗才诗名该能起到一定救命作用。欲对李白动刀俎者,不能不掂量此人诗名之大。“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杜甫感慨的就是李白此时境况。这一年,李白写诗甚多。李白极罕见地显露出反省意识,有认命味道了。“夜郎迁客带霜寒”,可是,即使“霜寒”在身,创伤沉重且无法疗救,诗人却雄心犹在,放旷依然。破碎的雄心仍是雄心啊。

予非《怀沙》客,但美《采菱曲》。所愿归东山,寸心于此足。

——《春滞沅湘,有怀山中》

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日到彭泽,狂歌陶令前?

——《寄韦南陵冰》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

——《江上吟》

我李太白不愿成为赋《怀沙》而自沉汨罗的屈原。我愿追随谢东山(谢安)、陶渊明那样的隐士。从功名角度看,“枯槁”此生,已成定局。兼济无望,独善成空,作为追求目标的人,李白一个目标也未能实现。折翅大鹏怀着巨大缺失感面对末日。那么,以何为终极安慰?“万言不值一杯水”悄然转化为“屈平辞赋悬日月”,从前不以为然的诗才诗名,成为抗衡权贵抗衡虚无的唯一砝码。拒绝屈原那样的宿命,却不能不以屈原名贯宇宙为安慰为标杆。对一直期待却始终不能兑现的世俗功名富贵,只好再彻底蔑视一回。

愿雪会稽耻,将期报恩荣。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

——《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

762年秋,闻太尉李光弼出征东南消息,六十二岁李白竟不顾老迈,强行上路,无奈半道病还。全诗三十八句,标题竟长达三十八个字。一个病体支离的诗人,一个长得令人惊心的标题。这标题宛如一根长鞭,悬在现实与历史里。李白知已届残生,欲把自己最后狠狠地使用一次,不惧死在征途。却不知此生只余数月光阴了。

我一直不用爱国与否来评说李白。对广大士人来说,爱国情感是不必讨论的。拿爱国标签一贴了之,实在是过于省事的解读。皇权之国爱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所谓“忠君爱国”,“爱国”的结果却可能犯下“不忠君”死罪。这样的例子太多太多。涂炭生灵的大动乱还在持续。李白以刑余之身,负无法洗雪的耻辱。一颗热情之心冒出的却只能是虚火了。这首长诗里,李白不再说功名,不再说仙、道、侠、隐,只说他对天下的忧虑,只说对不能再使用自己的抱恨终天。李白这是纯爱国了,而爱国又是为“报恩荣”。一无所有的李白仍然以为,皇室、国家对他是有恩的。“天夺壮士心,长吁别吴京。”可怜“谪仙人”,只余一声长叹。

一声长叹,再接一声长叹。数月后,到达终点的李白,以《临路歌》诀别此生此世。《临路歌》是李白特色的遗言与叹息。李白的终点那里,无仙、无道、无侠、无隐,只有一只中天折翅的大鹏。

我就担忧,到达人生终点的李白,仍用成仙成道之类妄想来逃避他的“自我”。若那样,我这“后生”会为之生更多悲凉。感谢李白,他虽没有活出他向往的活,总算基本活明白了。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临路歌》

大鹏、八裔、中天、力不济、激万世、游扶桑、挂左袂、孔仲尼、眼泪……

大鹏中天折翅了,李白把那骨头一根一根扔出来,扔给当世,扔给千年之后,扔给我。我捡起一块,嗅到了大鹏的生机与气息。多么生动多么传神,多么雄伟又多么苍凉啊!

李白出蜀后,以《大鹏赋》作为他的青春宣言,从此始终以大鹏姿态傲岸地且行且吟走过此生。李白在《临路歌》里说:大鹏不是老了,是中天摧折了,大鹏永远是青春大鹏,我李白永远是青春李白。呐喊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的李白,临终却以孔丘映衬自己,寻求最后安慰。李白走得那么远,仍回归孔儒——当世无“泣麟”孔子,也就无人为我李太白流泪了。可见,放旷如李白,基本人格仍是“儒家人格”。李白承认自己失败了,但自负自豪依然。折翅的大鹏仍是大鹏,失败的英雄仍是英雄。李白的震撼力、伟力在此。“余风激兮万世”,失败的李白却相信自己必进入不朽行列。“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杜甫早就看清了李白这一宿命。这是天才们的共同宿命。

项羽自刎前的绝唱《垓下歌》。项羽、李白,两个失败的又单纯猛烈的英雄。项羽给我们送来远古英雄的气息。李白则是中古时代最具浪漫英雄气息的伟大诗人。这种气息哪里去了?为何世上再无李白?

司马迁退却至幽深历史里,以史笔实现其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人格尊严;陶渊明退却至田园,以寂寞田园隔开无道人世对他人格的无情伤害。李白不知退却,亦不能“进步”。李白将自己放大再放大,放大成磅礴云天的大鹏。这大鹏却永远笼罩在一面广漠虚无之网里。生存总是用琐屑、萎靡、渺小来折辱他,消耗他。他在这个地方咆哮一阵,到另一地咆哮一阵,一直咆哮至人生终点。在终点上,李白以折翅大鹏的低沉咆哮,宣告他结束演出。

李白这一颗心,无人能照顾。他人能安抚、照顾的心不是大心。大心谁也不能照顾。司马迁、陶渊明等只有自己照顾自己。李白有颗大心,只是他照顾自己的能力太差了。

李白呀,你这一生,就是“无用”的一生——你不堪为人所用。从来是这样:一些人渴望被使用,一些人不能不被使用,极少有人能恰当地使用自己、完成自己。一切皆成空的李白,最终勉强把写诗当成有价值的事了。仅就写诗这一点来说,李白呀,你就算是个稀有的使用自己、完成自己的人吧。

出发点是大鹏,终点是大鹏。李白是不忘初衷、不改初衷的典型。这初衷里有人性的纯洁,有赤子的透明。中国文化史上,庄子的哲学大鹏化为李白的诗性大鹏。

尾声是漫长的传奇

李白之后数十年,中唐大诗人白居易来到李白墓前。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白居易《李白墓》

李白的命运,令有点功名有些世俗福气的白居易大发感慨。

除了高官厚禄,大唐人间所能经历的生活,李白都经历了。非凡诗才,傲岸人格,漂泊天下,携妓纵酒,千金骏马换小妾,黄金散尽交不成,纸醉金迷梦一场,快感痛感的极致,江湖宫阙的跌宕,等等,李白都近乎自然地去做了。皇帝视为家业的无限江山,成为承载李白惊世骇俗诗文的容器,成为供李白双脚驱遣的浩荡精神马队。没有比李白游历更广的诗人。李白把一辈子活成了几辈子。

李白始终拒绝生存所需要的成熟。妄想,失败,再妄想,再失败;狂热,虚无,再狂热,再虚无。李白如此走至生命终点。这样概括李白一生有点冷酷。斗志昂扬的一生,猖狂荒诞的一生,沮丧不已的一生,丰富多彩的一生。这样概括可能比较周到。李白与我等庸人一样,亦清楚人前显赫当世富贵是好事。但若需付出太多,需自我折辱或忍受他人折辱太多,那好事你要还是不要?这是个问题。司马迁、陶渊明等自觉不要了。李白终身都想要那好事,但不能改造不能折辱的人性个性决定他就是要不到。

权力,皇权之下极具魅惑力的权力,既是李白无法进入的堡垒,亦是终生无法走出的围城。大约正因如此,李白的其他各项表演才达到极致。

当世被人蔑视或被人同情的李白,却很快成为“传奇李白”。李白之后,关于李白的传奇,比李白的人生长十倍百倍。李白的尾声,是绵绵不绝的传奇。在传奇里,权贵们甚至皇上竟然都充当了为李白喝彩的看客、观众。

李白已离去的世界,人们让李白一再复活。各地不断有仙人李白出没的消息。李白足迹到过的地方是这样,没到过的地方也这样。这类似西方关于神的传奇。李白生时传奇色彩已甚浓,人们却嫌不够,非让李白比他真实的人生更加传奇。人们无视李白终生沦落这一事实,传说里的李白总是光鲜无比。李白已经很极端了,人们却让他更极端。力士脱靴、贵妃捧墨、御手调羹等,不但成了真事,还不断变得更丰富更生动。高力士、杨贵妃这等权势人物,在李白面前一再颜面扫地。连皇上在李白面前都乐不可支、嗫嚅失态,几近小丑。在极端潦倒中弃世的李白,传说中却成了入水捉月而去的李白。

在传奇里,人们让“幽默权”倒过来了。

人们为何需要这样一个李白?

李白之前无李白式人物,之后亦难觅踪影。原因可列出很多。李白式极端个性不利于现实生存,人们会自觉抑制性格中的“李白因素”。这或许可看作主因。我们都明白,不能把自己心中的“李白”放出去捣乱惹事。动物都知采用或隐蔽、或佯攻、或迂回等策略去捕食或躲避敌人,李白就知一个劲大喊:你快给我、你应该给我、你必须给我。这样的“李白”确实不能轻易放出去。“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李长之)我极认同此观点。每一个正常人,性格中皆有或轻或重的“李白因素”,人人精神深处都有一李白在。李长之又说:“李白的价值是给人以解放。”我们仅仅朗诵一下“天生我材必有用”等李白那些直白诗句,即使没有获得自信,也能得到宣泄。为了生存,为了利益,我们总是选择放弃傻劲、放弃痴情。

喜欢李白,就是喜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是喜欢你自己。

权势的威压是实实在在的。时时感受着权势威压的士人,会产生蔑视权势的心理需求。距离权贵遥远的芸芸众生,亦无法拒绝无远弗届的权力压迫。借神化李白、让李白代替自己去折辱戏弄权贵,便成为一种共通的心理需求。自怜又自重的士人,很容易相信并渲染李白传奇。李白越狂放越傲慢,我才越解恨,越痛快。这对士人的“婢妾心态”,可算是一种矫正与缓释。聪明如苏轼,竟亦相信力士脱靴等传奇是真事。

效法杜甫较安全,效法李白较不安全。皇权时代,抑李扬杜一直是主流。到了现当代,喜欢李白的多了。这与现代社会人性得到较多解放尊重是一致的。中国古代难觅李白式人物,雪莱、拜伦、惠特曼、尼采等西方天才人物所表达出来的魅力,给人的透明感,却似乎能与李白相通。

人在本性上是不愿透明的。遮掩、粉饰是常态。今世所谓隐私权,就是对此本性的保护或屈从。有人借隐私权,掩盖其肮脏勾当,这是开放社会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李白的丑陋,我们不但难以避免,有可能比李白更丑陋。李白的纯洁,却往往难以成为我们的纯洁。李白的纯洁是不自觉的纯洁,混沌的纯洁,赤子的纯洁。任何社会形态似乎都不缺复杂、不缺肮脏,却极可能缺纯洁、缺透明。

李白是西方译介作品最多、知名度最高的中国古诗人。李白是能通向现代,通向未来的。李白现象,首先在一种生命现象,艺术现象。李白在中国皇权时代罕见地张扬了个性奇迹。李白并无为众人争自由平等之念,他只求一己的自由,只妄想权贵平等待他。这已经是了不起的伟大。可以说李白的德性境界不高,但李白的宝贵价值没有任何一位古人能够替代。

不能不再说龚自珍。已痛切感受到现代文明冲击的龚自珍,却天才地意识到了李白身上的先秦气息。“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龚自珍《最录李白集》)庄子倡自然天籁,屈原则奇丽诡谲。在李白那里,他们统一了。

李白以一个赤子形象,十分顽劣十分鲜明地站在中国历史的中间地带。似乎在完成一种提醒。中国不能无李白。世界看到了李白。千年李白仍是当代新星。

李白来过了,中国就成了李白来过的中国。李白证明或启示,老迈皇权中国之外,还应有且会有一个青春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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