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中国历史上有两个受了大委屈的男人——屈原、司马迁。
“魂一夕而九逝。”(屈原《抽思》)屈原始终有强烈的被抛弃感,一夜之间离开躯壳九次的灵魂要到哪儿去?到楚国国都郢都去了。屈原投水自尽是绝望后的自我抛弃,也是对被抛弃命运的无奈反抗。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报任安书》)是何缘故使司马迁陷入肝肠寸断、痛不欲生之境地?是耻辱,是撕裂躯体、深入灵魂的耻辱。以受宫刑为标志,司马迁的人生判然分为两截。司马迁亦被抛弃了,且是更彻底的抛弃——他成了“非人”。一把耻辱之锯,拉扯着他的肉身和灵魂。他晃荡着残躯,带着一个难以安抚的巨大创伤,激愤又冷酷地登场。
司马迁把自己活埋在那个张牙舞爪的盛世,《史记》就是他的坟,他的墓志铭。司马迁以超常心力,突入历史的纵深地带,亦突入人性的纵深地带。
宫刑,是活人所能经受的最沉重身体创伤和精神镇压。恶心,不仅仅是对自己残躯的恶心。历史与现实的令人恶心之处,亦正是令司马迁恶心之处。他怀着这样的恶心感度过残生。
义气深重的司马迁,义气深重的《史记》,不仅能触动你的心灵,甚至能触动你的生理反应。
他本在盛世跑龙套
不知其人,视其友。
——司马迁
智者贵在乘时,时不可失。
——司马迁
历史一直在说汉武帝时代是一个伟大盛世。司马迁的奇崛人生历程,基本与这个时代相始终。
人是历史动物。把自己安顿在历史里,是人类由来已久的精神需求。汉武帝时代,中华民族已累积了丰富的历史经历。而历史文化最丰富的家族就是司马迁家族。司马氏世代为史官。
汉初崇尚道家的无为而治,饱经战乱的社会得到休养生息。第五位皇帝汉武帝刘彻接手的是一个富于生机、野心勃勃的庞大帝国。这个帝国,差不多可说就是从前的“天下”。先秦时代诸子百家所向往的天下一统局面,似乎是实现了。
看看这样一个时代,容纳了些什么人物。
一号人物当然是刘彻(公元前156——前87年)。刘彻十六岁登基,在位逾半个世纪,将汉朝推至鼎盛,寿命长,威势重,能量大,阴影亦大。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刘彻出巡至河东郡(今山西夏县),郡太守料不到突然来了皇上,供给保障措手不及,急得以自杀来逃避。司马迁以十一个字实录此事:“河东守不意行至,不办,自杀。”(《史记·平准书》)第二年,同样原因,陇西郡守自杀。皇上——这个权力恐龙,影子就能吓死人。刘彻热衷武功与出巡,是古代走得最远出巡次数最多的皇帝。他对女人的热衷亦甚有名。“用剑犹如用情,用情犹如用兵。”(翦伯赞语)
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在现实与历史中,他们皆赫赫有名。他们一次又一次远征漠北、西域。他们是武帝性格的延伸,是帝国挥出的铁拳。对内集权与对外征伐,是刘彻的力量来源。他对卫青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武帝一朝,是中国古代进攻型将领最多的朝代。靠蛮力挑战汉朝的匈奴,在武帝铁拳不断打击之下,不得不一再远遁。
张骞,中国古代走得最远、出使时间最长的外交家、旅行家。军事将领向远方伸出铁拳,大汉使者则向远方传布帝国消息。
董仲舒,首次确立儒学至尊地位的思想家。天下一统了,也必然要求“软件”一统。帝国到了从容建设“软件”的时候,董仲舒应运而生。他将儒学世俗化、实用化兼神学化,殚精竭虑从天上到人间为体制寻找自圆其说的合法性。
……
这些人与司马迁同代。他们大都不会留意、在意人微言轻的司马迁,而早早就有史学使命意识的司马迁却不会不留意他们。
大文明需要大时空。汉朝人不论走多远,都没有发现文明高于自己的地方,更不会发现比自己还要庞大的帝国。在这一大背景下,刘彻追求好马的热情极为高涨,为此他不惜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派将士一次又一次深入西域。后世不断有人诟病刘彻此举。其实,这类似当今追求尖端武器。刘彻有理由认为,他最有资格拥有尖端武器,最好的马应该为他的帝国驰骋。
司马迁(公元前约145——前87年)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的命运,他的才华,在此时空下展开。
比生活在这个时代更加幸运的或许是:司马迁有一位伟大父亲——史学家司马谈,一个有能力有条件站在时代文化巅峰的人物。司马谈任太史令,太史令掌文史星历。“天下遗文古事,无不毕集太史公。”(《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的读书条件当世无人能比。司马谈服膺道家精神,却让儿子师从孔安国、董仲舒等人习儒。这应当含有为儿子规划未来人生的现实考虑。崇儒大局已定,只有习儒才能走上仕途,这类似今日的接受应试教育。司马迁十岁时,父亲就将他从家乡夏阳(今陕西韩城)带到京城长安。二十岁时,司马迁迎来了他一生至关重要的首次壮游。这时的司马迁无公职,出游必出于父亲的安排。由此可见司马谈对儿子的期待之深。司马谈的影响及有意识的培养,必使司马迁的文化自觉、史学胆识发育极早,为他成长为精神更雄伟、文采更丰富的人,奠定了重要基础。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高度概括了二十四岁前的人生: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