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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对自己的游历甚为得意。首次壮游大约持续了三年时间,再次出游则已是奉使青年朝官身份。这些游历可视为司马迁所进行的史学“田野调查”。一个学养非凡的青年,又及时进行了非凡的浪漫长旅,胆识、文气得到有力淬炼,他以广阔的地理为人生奠基。正当多情易感的青春时代,走出书斋,面对大地山河,胸中典籍掌故在游历中一一被指认,书生心窍豁然开朗。如此时空的长旅,在汉代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国家大,心脏亦大。帝国的强大心脏,能把志向非凡的司马迁送到很远的地方。司马迁深知这个时代,并喜欢这个时代。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后来激烈批判这个时代。在此后二十多年时间里,他又不断随侍热衷出巡的皇帝刘彻,遍行大汉江山。后世的史学家,在脚力与心力两方面皆无人能及司马迁。非凡的游历考察,使他对历史特别是现当代史具备了鲜明在场感,历史的大局与细节了然于胸。他把游历化为《史记》的一条脉络,其深沉的脉动不时在各篇中呈现。
司马迁已经把自己确立为这样一个人物:中国古代游历最为深广、文化准备最充分的史学家。到司马迁以深邃眼光打量历史的时候,中华民族极其宏富的历史经历,亦在呼唤一位伟大史学家、一部伟大史学著作的出现。
在这个大时代,司马迁却一直是一个小人物。司马迁二十四岁左右为郎官。此后二十余年,他几乎随侍了刘彻所有出巡行动,虽自视为莫大殊荣,但他无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观者、记录者。与众不同的是,职业敏感、知识修为使这位记录者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一个洞察者。司马迁能看到并经历他人看不到的历史活剧。在那些活剧中,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对剧情却可能比主角、比导演看得更清楚,并深知产生那剧情的背景。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刘彻举行汉朝首次登泰山封禅大典,司马谈却突然在周南(洛阳)病危,不能随侍封禅,临终遗命司马迁完成《史记》。司马迁垂泣受命。按汉制,儿子可继父职。三年后,三十八岁的司马迁继任太史令。此后至四十八岁遭宫刑前,司马迁除应对本职事务外,集中精力撰述《史记》。
司马迁或许自信已具备洞察历史的能力了,但对自己的命运却完全无能为力。他深知历史,在现实中却一派天真。
他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意外”代价了。
李陵案的一个意外事件
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司马迁
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
——司马迁
不管投降及投降后的遭际多么曲折,李陵是叛徒这是历史事实。
吊诡的是,一代又一代后人一直同情乃至喜欢这个叛徒。历史的可畏与有趣,在李陵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人们对李陵的这份历史情感较大程度上是司马迁给奠定的,是他抚哭叛徒情怀的濡染和发酵。
司马迁朋友很少,撰写《史记》这一浩大工程要求他必须心无旁骛,家族、职位亦决定他不会成为朝廷股肱之臣,无巴结权贵的必要。虽然如此,皇帝刘彻的身影却不能不深深地笼罩他。宫刑之前,他是这种心态:“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报任安书》)谁都可以不必巴结,皇帝却是生存意义所在。青年郎官司马迁小心翼翼,让皇帝满意,讨皇帝欢心是最高行为准则。与皇权下的许多臣子近侍一样,司马迁亦具“臣妾心态”。
任安是他少数几个朋友之一。公元前98年司马迁入狱并受宫刑,次年出狱,且意外地尊崇任职——任中书令(皇室机要秘书)。七年后,任安因“巫蛊案”下狱,论腰斩之罪。任安下狱前数年,曾致信已任中书令的司马迁,希望他“尽推贤进士之义”,就是利用职务之便向刘彻推荐自己。司马迁竟数年未复此信,直至任安死到眼前才复信。两千年后一读再读《报任安书》,司马迁那颗流血的心仍会令人心惊胆战:老朋友任安你太不理解我的心事了。
刘彻对司马迁施以宫刑,皇帝心事依旧,司马迁心事已非。
司马迁对李陵家族的敬仰和同情由来已久,而他与这个家族向来毫无瓜葛。“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报任安书》)与李陵连一杯酒的交情都没有,却为他蒙受奇耻大辱。
李陵像他的祖父李广一样急于立功。公元前99年秋天,李陵主动要求率五千步卒出击匈奴。进入漠北已是寒风吹彻的冬天。这注定是一个与他过不去的冬天。在浚稽山一带,李陵部众与单于三万骑兵展开了遭遇战。单于很快发现他这三万骑兵竟不能制服李陵五千步卒。单于又调集八万余骑,对李陵摆成合围之势。李陵部众的一百五十万支箭全飞向了匈奴人。部队损失惨重,且成了一支赤手张空弓的部队。他下令部众解散,各自突围。单于太想活捉李陵了。李陵未能冲出重围,最终为单于活捉。
李陵投降了。
李陵投降前二十年(公元前119年),其年过六十的祖父李广最后一次出击匈奴。李广已转战疆场四十余载,匈奴人都惊呼他为“汉之飞将军”。时乖命蹇的李广始终未能封侯。他想用战功说话。可是,部队却因迷路而贻误战机。为向皇上谢罪,亦为本人和家族免受羞辱乃至屠杀,李广果断自杀于阵前。
李陵却陷入了复杂的选择。
李陵全军覆没的消息掀起轩然大波。刘彻一开始听说李陵阵亡了,接着又有消息说投降了。他便让相师给李陵母妻相面。相师说李陵母妻脸上皆无死丧之色。独裁者往往乐见他人的牺牲,牺牲愈壮烈,独裁者心境愈欣慰:这样是好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李陵阵亡或自杀,他这当皇帝的才有面子:李陵竟不肯为我一死,他至少应该和他祖父李广一样啊。
名将阵前降敌,深深刺激了朝廷心脏。事件中心不是李陵,而是皇帝。刘彻的心情,才是“臣妾们”最关心的。他们在揣度此时刘彻爱听什么话。从前赞扬李陵的人都说李陵坏话了。司马迁对无人为李陵说句公道话甚为不满,臣妾心态又使他牵挂刘彻,希望皇上能把心放宽一些。适逢皇上召问,小臣司马迁发言了:
仆观其(指李陵)为人自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
——《报任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