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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韩非的思维就是斩草除根式思维。这是一个广泛阉割的时代。在极权统治者眼里,世界必须是一个阉割过的干干净净的世界,一张白纸式的世界。韩非就极力要成为帝王阉割天下的手术刀,他因此先把自己彻底阉割。李斯当然也成了这样一把手术刀。韩非之前,人是有逃避之路可走的。老庄是一种逃避,儒家独善其身是一种逃避,退处岩穴也是逃避。贯彻韩非理论,进行“文化革命”,所有人便欲逃无地。韩非对岩穴之士(隐士)也大张挞伐,认为他们的存在是对君王权威的蔑视挑战。
韩非要为时代提供“一抓就灵”的妙方,时代强者竟也认为那就是妙方。好在猛药往往同时又是剧毒药,见效快,死得也快。韩非一条道走到黑。实际上,他的人生半道上就黑了。韩非的黑暗命运,本质上根源于自己的黑暗灵魂。
韩非提出“法不阿贵”,却又让君王超越一切法。他提出人性绝对恶,从《韩非子》却读不出这样的自省:“我韩非系一本恶之人,无良知,不可信……”他把君王和自己置于不受其理论裁判地位,其主张难脱虚伪。他的彻底类似精神癫狂。说韩非得了“失心疯”症,固然难以证实,说韩非思想是失心疯思想,则无大问题。这失心疯思想,李斯认为真伟大真彻底,嬴政感到真管事,胡亥感到真受用,赵高则感到其毒性有待于升级换代。人创造的体制,却未被置入人性灵魂。短命秦朝呈现丧心病狂症候,合情合理。似乎可把“韩非思想”看作秦廷软件,只是这一软件一开始就带有致命病毒,连软件开发者亦能毒死的病毒。韩非至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
从先秦诸子之文中,我们大都能感受到或深或浅的人文气息。惟韩非例外。韩非那里,无自省、无良知、无大体、无诗意、无恬淡、无温情、无生趣,惟阴鸷,惟诡诈,惟刻薄。汪洋恣肆开阔雄伟的先秦人文精神,陡然收束,钻入了狭隘紧张的韩非“黑洞”。高举韩非理论旗帜的秦朝和李斯,踏上的注定是不归路。
李斯、韩非,其生其死皆别具一格。李斯生存能力远超韩非,比韩非多活了二十余年。可是,最终死得比老同学“隆重”百倍。
李斯、韩非,最后的士人,终结先秦士人的士人。在他们之后的漫漫皇权历史中,再难觅真正士人踪影,只有士大夫。李斯、韩非的生命终结在自己的“事业”里,却无法将其视为任何意义上的殉道者。
尾声:失落的家园
李斯是最能触动司马迁神经的现代人。在《李斯列传》里,司马迁在道德上否定李斯,在情感上又极度同情李斯。司马迁因身体的被阉割,而激起反精神阉割的怒火;李斯却因精神自我阉割与被阉割,再也发不出一丝人性光亮、文化光亮。
在李斯之后一千六百年,出了个皇权历史中罕见的异端思想家李贽。李贽说:李斯“是圣是魔,未可轻易评说”(李贽《史纲评要》)。李贽体会到评价李斯的困难。李斯作为一个精神力量曾经强大的人,肯定有成圣的潜能和冲动,但事实是他未能成圣,而是以魔的面目出现。历史堪称一间巨细靡遗的人性实验室,什么样的人性不曾被检验过?有些人,注定要被放在冰中浸,放在火上烤。李斯被冰透了,又被烤焦了。
李斯死亡前后,是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期。秦式“黑暗”是一个系统工程。李斯自身就是黑暗系统的组成部分。
秦朝,没有人能把它当作家园,它也不许任何人有属于自己的家园。一个不许任何人有任何精神坚守的体制,竟然迅速挺立在大地上,寒光凛冽,巍然赫然。
统一固然是演绎了一出伟业正剧,至二世却完全是一派闹剧加惨剧景象了。李斯这只飞黄腾达的雄鹰,一下子成了断线风筝。
三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老老少少可能会有好几百人吧。李斯平时就没认真想过三族会有多少人,许多人他一生也未曾谋面。这么多无辜的人陪着他去死,不管他流泪还是流血,都变得毫无意义。为了功名,他背叛老师,辜负先帝,出卖同学。先帝、同学是什么人是一回事,背叛与否是另一回事。李斯幻想有一个举族和乐的大家园等着他的晚年,功成名就的老李斯在这个家园里光荣地寿终正寝,结局却是三族成灰。成功后又失败得如此彻底,今世之缘一齐斩断,斩草除根式的斩断啊,任何操心牵挂都不必有了。那是什么样的悲凉啊,连悲凉也不必有的悲凉啊!喧哗与骚动之后,是无边无际的死寂。眼泪是需要人性温度的。“老泪纵横”可看作一种境界。大悲无泪。人总是易见他人的无常,而难悟自己的幻灭。我怀疑老李斯还能哭得出来。
“黄犬之叹”,那是司马迁想象中的李斯的家园之叹。家园?李斯的家园早就失落了。
没有家园,只有丛林。英国人托马斯·霍布斯于1651年所出版的《利维坦》一书中首次提出“丛林法则”概念。丛林法则下的社会,弱肉强食,赢者通吃,没有道德,没有怜悯,只有冷冰冰的食物链,所有人都不惜以他人为牺牲。在秦朝,有些人的确实现了通吃,但传之万世的通吃是不存在的。暂时拥有通吃能力的人很快就把天下人吃成了陈胜、吴广。强者、狠者并没有进天堂。贯彻丛林法则不走样的地方恰恰在宫廷,在强者的人际关系里。韩非之后一千七百年,约在1515年,意大利人马基雅维利将其丛林法则意味极浓的《君王论》一书献给佛罗伦萨的权贵。与韩非著述主旨近似,都是向统治者奉献“权术教科书”。为了能让统治者攫取、巩固权力,马氏可谓处心积虑。“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成为“马基雅维利主义”核心。对比阅读,却不能不承认,《君王论》虽具无耻倾向,但其政治设计水准、人文色彩、人性温度远远高于“韩非思想”、“李斯理论”。
悲凉的李斯,短促又悲惨的秦朝,像个惊叹号一样矗立在数千年皇权历史的起点。接过皇帝称号、秦氏体制甚觉受用的历代帝王,却无人能正视始皇和他的功业,总是将他骂一骂、贬一贬以示自己道德正确、政治正确。皇帝动辄杀人,却不敢以君道同体自居,不敢宣布“朕即真理”,“道”必另有所属。
李斯这人生,是怎样的一场喧哗与骚动呢?
黄犬,家园里的那条忠诚的狗,你还记得你那位年轻主人吗?黄犬,你知道吗?你的主子做了大秦帝国光荣丞相后,功勋卓著后,又极悲惨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