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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完淳几十年的同乡姚弘绪,在其《松风余韵》中评及夏完淳,其态度在后人对完淳评价中极为少见。录于下:
……时逢乱世,年未成童,矢口冲喉,忧生叹世,惜别伤离,非凶终之兆而亡国之音乎!……而功名无所建竖,著述未有成书,既厄于年,又酷其祸,天生奇才,果何为哉?
姚是康熙三十年进士,任《明史》纂修官。在他看来,完淳情怀慷慨是亡国之音,完淳之死毫无价值,是虚掷生命与才华。这是卑贱的奴才思想,庸俗的顺民意识。对这些人来说,只要有奴才可当,有功名可取就行了。这种精神侏儒,与完淳英灵有天壤之别。清朝时的国人堪称奴性最足,是双重奴性,没有哪个朝代比之更甚。
完淳的言行,决非修养未足的一时冲动,而是素所蓄积的必然结果。儒学的教化,父师的激励,时代的磨难,使他极早就养成力任艰巨的胆识、义无反顾的气节。完淳是应运而生的杰出人物。处天崩地解时节,他难以改变什么,但他无疑肯定了什么。若无人作出这种肯定,恐怕文化、民族之类,都将难以立足。
六
清代学者朱彝尊高度称扬夏完淳。他指出:同时具备年少、忠烈、文采三项者,亘古以来,唯完淳一人。夏完淳一直较易令人萦怀伤感,原因在此。
数年之间,一部《夏完淳集》在案头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一个中年人试图理解三百多年前的这位少年。
看看身边十六七岁少男少女那灿烂天真笑脸,再回想我十六七岁时(“文革”结束之际)“青春白痴”式的精神虚妄,不禁怀疑夏完淳的真实性。他丰富、激烈、爆发般的人生,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历史的天空。十七,十七,十七,你怎么才十七呢?这真是一把不停砍斫我灵魂的刀哇。生命实在太过短促了啊。任何一个人在此年龄死去,都将被视为无奈夭折。而完淳不是,他已成就了人生奇观。
一个世纪前,梁启超作呐喊般《少年中国说》,要从老大帝国里呼唤起一个“少年中国”。自辛亥革命至抗战,中华民族又面临比明清易代更为复杂的变局,夏完淳青春悲壮身影从历史深处再次浮现,无数仁人义士从他身上汲取面对空前危局的力量。柳亚子在此期间作盛赞完淳诗文竟达数十首(篇)。“悲歌慷慨千秋血,文采风流一世宗。我亦年华垂二九,头颅如许负英雄。”(《题夏内史集》)柳氏十八岁时此作,表达了一位少年对另一位少年的无限崇敬。郭沫若据完淳事迹所作《南冠草》一剧,一时上演不衰。家国有难,需要挺直腰杆时,人们会想起这位少年。
不管夏完淳尽忠对象、反抗对象是什么,不管历史发生了怎样演进,即使有朝一日世界大同,国界消逝,他都是伟大的。忠在易代之际夏完淳那样的士人身上,是一种联系深广的信仰,近似宗教情怀,绝非仅指向君主。完淳诗文愤激又清醒,充满了对昏君误国的指斥。文化落后却精神强悍的满清,实际上深深折服于夏完淳所代表的文明精神。把愚忠从士人身上完全剥离,是不现实不可能的。承认夏完淳有愚忠成分,亦无损他的伟大。他的伟大是精神人格的伟大。
由明入清的大儒黄宗羲、顾炎武等人,痛感于易代的惨烈、人性的被摧残,对皇帝、皇权、皇权道德皆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刻批判,许多思想主张已能通向现代。他们已具备彻底否定愚忠视野了,不用说现当代人。否定愚忠是一回事,认识皇权时代的伟大人格又是一回事。任何时代,都有血性汉子,亦不乏败类。这就是人类。夏完淳正如鲁迅所说,是“中国的脊梁”式人物。
七
夏完淳志坚如铁,情深似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有胸襟极伟大者,方能达此境界。一个有无限发展可能的天才,其青春生命却戛然而止。这是完淳自己的选择。往深处看,则是文化主导。时代不给夏完淳时间了。若给他时间,他有往任何方面发展的可能,他有成为苏轼、张岱、曹雪芹等任何人物的可能。
试将夏完淳放入一个更大些的视角。
若取宽泛一些尺度,屈原、司马迁、曹操、陶渊明、苏轼、李贽等古人,其人格却皆可视为儒家人格,连以反孔面目出现的思想家李贽亦不例外。现代社会来临,古老中华文明陷入低谷,国将不国之时,儒家人格似乎不是人格了,国人似不能作为人立足了。可是,屈原、司马迁的人格何等雄伟激越,陶渊明、苏轼的人格何等优美浑厚,曹操人格何等复杂有趣。还有一个曹雪芹。曹雪芹在文化蒙昧最深重的乾隆年间,竟写出了似能参透人间与宇宙奥秘的《红楼梦》,其人格之丰富更令人生无限想象。试想,曹雪芹若重生,什么现代哲学、现代人格,是他所不能理解不能容纳的呢?从西方寻找类似苏轼、曹雪芹这等人性、人格极丰富人物并不易,寻找夏完淳这等雄伟少年似更难。能造就如此伟大人物的文明,其生命力难道会突然化为乌有?其缺陷难道是致命的?
腐儒、陋儒不论,健康的儒家人格是联系深广的人格,亦是能兼容现代人格的人格。新旧交替之际晚清民国年间一些人物,何等有趣有力。那正是异质文化在具体人身上交融的结果。若认可古老文明在二十世纪“触底反弹”这一说法,这个“底”可具体落实为哪个“时间单元”?只能是“十年内乱”。传统遭受了最沉重彻底的摧残。最近几十年来,传统在一点一点回归反弹。时至今日,让古老文明体系中何种能量反弹,这无疑是大时代的大课题。比如,忠诚是人类公认美德,将忠诚导向一人一姓之“忠”,则是皇权时代的渴望与操作。而所有正直雄伟人格,一定会对所有值得忠诚的事物和人,都恪守忠诚。夏完淳就是典型。当此太平盛世,周边的人对夏完淳这名字大都渐趋陌生。不用再迫切地想起夏完淳,可视为时代之幸吗?就这么看吧。英雄不怕寂寞。而我是怕寂寞的。完淳诗文安慰了我的寂寞,完淳向我展示了人类灵魂可能有的雄伟景象。如此年纪,即深刻地知人、知世、自知。每思及此,难抑伤感之情。人类给这少年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啊。他不仅用短促生命为大明王朝吟唱了一首最凄美挽歌,也安慰了数百年来的世道人心。他以短暂生命完成一曲跨越千古的绝唱。夏完淳是一条正宗中华汉子。“脊梁”是位少年。
一个比英雄晚生三百多年,却已比英雄多活了数倍的人,谨以此文表达对这位少年的崇高敬意。今天的少年差不多天然具有国际视野了。这自然是人类的进步。夏完淳更微不足道了吗?从物质主义的汪洋大海里举起头,望一望大地,望一望星空,望一望历史,望一望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