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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当代事实的研究很容易沦为罗列有关情境的一系列事实,彼此互不关联,往往也无关紧要。美国社会学开设的许多课程就彰显出这个特点。或许社会解组领域的教科书可为最佳例证。另一方面,社会学家往往会成为适用于几乎任何事物的研究方法的专家,在他们那里,多样的方法已经变成了单一的“方法论”。乔治·伦德伯格、萨缪尔·斯托弗、斯图亚特·多德、保罗·F. 拉扎斯菲尔德等人的大部分研究都是当前的榜样,而他们的精神气质就更是如此。这些趋势各自的关注零零散散,又都为了方法而打磨方法,倒是同声相应,尽管并不一定同时出现。
他们所需要的,以及他们感到他们所需要的,是一种特定的心智品质,这种心智品质能够有助于他们运用信息,发展理性,以求清晰地概括出周边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们自己又会遭遇到什么。我的主张是,从记者到学者,从艺术家到公众,从科学家到编辑,都越来越期待具备这种心智品质,我们不妨称之为社会学的想象力。
我们可以把社会学的独特性理解为它的某种或多种传统趋势的偏离,但或许还得从这些趋势的角度来理解它的承诺。今日的美国呈现出某种希腊化一般的大融合,体现出来自好几个西方社会的社会学的多种要素与宗旨。但危险在于,在这样的社会学繁荣当中,其他社会科学家也将变得急功近利,而社会学家也会匆忙赶着进行所谓“研究”,乃至于丢掉真正有价值的遗产。不过,在我们的境况中也存在着机遇:在社会学传统里面,包括了对作为整体的社会科学的充分承诺的最出色阐述,也有某些对于这种承诺的局部实现。社会学学者能在自己的传统中找到的诸般精义与启示难以被简单概括,但任何社会科学家只要将其掌握在手中,定能有丰厚的回报。把握了这些东西,就不难帮他在社会科学中为自己的研究确立新的取向。
他们所需要的并不只是信息。在这个“事实的时代”,信息往往主宰了他们的注意力,并完全超出了他们的吸收能力。他们所需要的也不仅仅是理性思考的技能,尽管他们获得这些技能的努力往往耗尽了本来就有限的道德能量。
我将先考察社会科学中一些久而成习的偏向,然后再来探讨社会科学的各项承诺。
如今,历史的面貌可谓日新月异,让人们感到力不从心,难以基于往昔珍视的价值找寻方向。往昔珍视的是些什么价值?即使在尚未陷入恐慌的时候,人们也常常感到,老派的感觉和思维方式已经瓦解,新的萌芽却还暧昧不清,从而导致了道德上的阻障。普通人骤然面对那些更广阔的世界时,自觉无力应对;他们无法理解所处的时代对于自己生活的意义;他们出于自我防御,在道德上越来越麻木,试图彻底成为私己的人,这些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他们逐渐感到坠入陷阱,又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1英里等于1609.34米。——编注
当然,这也不足为奇。有那么多人如此彻底、如此迅疾地遭遇如此天翻地覆的变迁,那这是什么样的时代?而美国人之所以不了解这样的剧变,正如其他社会的众生男女所了解的那样,是因为一些正迅速变成“仅仅只是历史”的史实。如今影响着每一个人的历史是世界历史。置身于这个时代的这个舞台,仅仅经过一代人的工夫,人类的六分之一就从完全的封建落后状况,转变成现代、发达却又令人满怀忧惧的状况。政治上的殖民地获得了解放,但新型的、不那么显见的帝国主义形式却开始扎根。革命爆发了,人们却感受到新型权威的严密掌控。极权主义社会兴起了,然后又被彻底摧垮,或者令人难以置信地大获成功。资本主义经历了200年的上升趋势,如今看来,只是让社会成为某种工业机器的一种方式。抱持了200年的企盼,人类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获得了哪怕是形式上的民主。在欠发达世界,到处都能看到古老的生活方式被摧毁,朦朦胧胧的期待化作了迫不及待的要求。而在高度发达的世界,到处都能看到种种权威手段和暴力手段在范围上变成了总体性的手段,在形式上也变得具有科层性。人性本身现在就摆在我们面前,无论是哪一极的超级大国,都以惊人的协调能力和庞大的规模,竭力准备着第三次世界大战。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一英亩约为4046.86平方米。——编注
不过,人们通常不从历史变迁和制度矛盾的角度出发,来界定自己所经历的困扰。他们只管享受安乐生活,一般不会将其归因于所处社会的大起大落。普通人很少会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模式与世界历史的进程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他们通常并不知道,这种关联如何影响到自己会变成哪种人,如何影响到自己可能参与怎样的历史塑造。要把握人与社会、人生与历史、自我与世界之间的相互作用,必须有特定的心智品质,而他们并不具备这样的品质。他们没有能力以特别的方式应对自己的私人困扰,以控制通常隐伏其后的那些结构转型。
<a id="note_3" href="#noteBack_3">[3]</a>亨利·希尔,美国著名建筑设计师。盖瑞特·埃克博,美国著名风景园林设计师。1950年盖瑞特出版《宜居景观》一书,阐明花园的功能意义,说明怎样将市郊生活的日常必需设施如晒衣场、儿童游戏沙坑和烧烤野餐地等融入新花园设计。——译注
而支撑着这种陷阱感的,正是全世界各个社会的结构本身所发生的那些看似非个人性的变迁。当代历史的诸般史实,也正是芸芸众生胜负成败的故事。随着一个社会走向工业化,农民成了工人,而封建领主则被清除或成为商人;随着各个阶级的起伏兴衰,个人找到了岗位或丢了饭碗;随着投资回报的涨跌,人也会追加投资或宣告破产。战事一开,保险推销商扛起了火箭筒,商店员工操作起了雷达,妻子独自在家过日子,孩子的成长也没有了父亲的陪伴。无论是个体的生活,还是社会的历史,只有结合起来理解,才能对其有所体会。
<a id="note_4" href="#noteBack_4">[4]</a>《泰晤士报文学增刊》,1957年11月15日。
现如今,人们往往觉得,自己的私人生活就是一道又一道的陷阱。在日常世界里,他们觉得自己无法克服这些困扰。而这种感觉往往还颇有道理:普通人直接意识到什么,又会努力做什么,都囿于自己生活其间的私人圈子。他们的眼界、他们的力量,都受限于工作、家庭、邻里那一亩三分地。而在别的情境下,他们的行止只能透过别人来感受,自己始终是个旁观者。对于超出他们切身所处的那些抱负和威胁,他们越是有所意识,无论这意识多么模糊,似乎就会感到陷得越深。
<a id="note_5" href="#noteBack_5">[5]</a>有必要指出,我对“社会研究”这个词的喜爱程度远超过“社会科学”。原因并不在于我不喜欢自然科学家,而在于“科学”这个词已经获得了巨大声望,并且意涵相当模糊。我觉得实无必要强行倚仗其声望,或者把它用成一种哲学比喻,从而把意涵搞得更不清楚。不过,我也担心,如果我讨论“社会研究”,读者们想的可能只是高中公民课,而这正是所有人文学识领域中我最想摆脱干系的一块。至于所谓“行为科学”,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我猜想,人们捏造出它,只是一种宣传伎俩,用来从基金会和把“社会科学”与“社会主义”混为一谈的国会议员那里为社会研究谋取经费。最佳用语应该包括历史,应当尽可能不存争议,因为用语本身应当是我们进行争论的手段而不是对象。或许“人文学科”也行,这一点姑且不论。我只希望不要引起广泛误解,所以尊重习惯,选用更标准的“社会科学”。再有一点是:我希望我的同行会接受“社会学的想象力”这个用语。读过这部书稿的政治学家建议用“政治学的想象力”,而人类学家提议用“人类学的想象力”,如此等等。比用语更重要的是观念,我希望随着本书的展开,观念会逐渐清晰。当然,我之所以选这个用语,并不只是想指作为学院系科的“社会学”。它对于我的意味有许多根本不是由社会学家来表达的。比如,在英国,作为一门学院系科的社会学某种程度上依然位居边缘,但在英国的许多新闻报道和小说中,尤其是历史学中,社会学的想象力其实发展得非常好。法国的情况也大致相仿。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的反思之所以既令人迷乱,又勇敢率直,就在于它对我们这个时代人的命运的社会学特征感受敏锐,但推动这些潮流的是文人,而不是职业社会学家。不过,我还是使用“社会学的想象力”,原因在于:第一,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无论如何,我是个社会学家;第二,我真的认为,回顾历史,还是经典社会学家比其他社会科学家更频繁也更鲜活地展示出了这种心智品质;第三,既然我打算批判性地考察许多令人费解的社会学流派,自己的用语就需要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