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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象经验主义和宏大理论一样,也是抓住研究过程中的某个关节不放,任其支配头脑。两者都是在社会科学的任务面前的退缩。要完成我们的任务,有关方法和理论的考虑当然是不可或缺的。但在这两种风格下,这些考虑却成了障碍。相比于对于“概念”的盲目崇拜,方法论上的约束可谓不遑多让。
一
当然,我并不打算全盘概括抽象经验主义者所有的研究结果,而只是想揭示他们研究风格的总体特征及它的某些预设。公认的以这种风格进行的研究现在往往会陷入多少有些标准化的模式。新的学派在实际研究中,通常会对经过抽样程序选出的一系列个人进行多少属于固定套路的访谈,以作为其“数据”的基本来源。这些人的回答被逐一归类,并出于方便起见,被转制成霍勒里思代码卡片<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然后研究者用这些卡片进行统计,由此寻求变量关系。这样的事实,以及随之而来的任何一个才智平平者也能学会程序的那种轻松,无疑就是其魅力的主要原因。依照规范,结果会表现为统计判断:在最简单的层次上,这些具体的结果属于定比判断;而在较为复杂的层次上,对于多个问题的回答会被组合成往往很繁复的交叉分类,然后又以多种方式分解以形成等级量表。要摆弄这类数据有好几种复杂的方式,但我们在此无须操心,因为无论复杂程度如何,它们也依然是对于已显示的那种资料的摆弄。
除了广告和传媒研究,这种风格的研究的绝大部分主题或许就是“舆论”<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虽说根本没想过重新阐述舆论和沟通的相关问题,视之为一块可明确理解的研究领域。这类研究的框架就是对于各种提问的简单分类:什么人在什么媒体上对什么人说了什么内容,有什么结果?对于核心术语的通行定义如下:
……所谓“公共”,我指的是牵涉的广度,即大数量人群的非私己、非个人化的情感与反应。公共意见的这一特征使我们有必要运用抽样调查。而我的所谓“意见”,不仅包括通常意义上有关时事性、即时性、一般具政治性的议题的意见,还包括各种态度、感情、价值、信息乃至相关行动。要想以恰切的方式捕捉到这些东西,不仅需要运用问卷和访谈,而且需要运用投射法和量表法。<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
这些断言有一种明显的倾向,即把有待研究的无论什么对象与建议用来研究它的一套方法混为一谈。可能的意思大体如下:我打算使用的“公共”这个词指的是任何具有相当规模的总体,因此可以进行统计学意义上的抽样;既然“意见”是由人所持有的,要了解这些你就必须和人交谈;但有时候他们不想或不能告诉你,那你就可能得试试“投射法和量表法”。
绝大多数舆论研究是在美国一个国家的社会结构里做出来的,当然,也只关注过去十年左右的时段。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既没有更准确地说明“公共意见”的意涵,也没有重新梳理该领域的重大问题。囿于为它们选出的历史范围和结构范围,它们无法很好地完成任务,哪怕只是初步的探讨。
西方社会里的“公众”问题,是伴随着中世纪社会里传统的、习俗的共识发生转型而出现的。而在大众社会的观念里,它达到了今日的高潮。18、19世纪的所谓“公众”,现在正逐步转型为一个“大众”的社会。不仅如此,随着大多数人变成“大众人”,深陷相当无力的情境,公众在结构上的重要性也逐渐下降。诸如此类的情状或许暗示着,在针对公众、公共意见和大众沟通的研究的选择和设计方面,我们需要有怎样的框架。这还要求我们充分陈述民主社会的各个历史阶段,尤其是被称为“民主极权主义”或“极权主义民主”的社会。简言之,在这个领域,囿于目前践行的抽象经验主义的格局和术语,是无法陈述社会科学的有关问题的。
如果不结合某种结构背景,就无法充分陈述践行抽象经验主义的人的确在努力探讨的许多问题,如大众传媒的效果问题。如果你研究的人口/总体“浸淫于”这些传媒只有差不多一代人的光景,那么无论研究有多么精确,又怎么能指望去理解这些传媒的效果?更不要说理解它们组合起来对于大众社会的发展的意义了。企图将“较多”和“较少”受到这种或那种传媒影响的个体筛分开来,可能是广告业非常关注的问题,但要发展一套有关大众传媒的社会意义的理论,却构不成充分的基础。
在这个学派有关政治生活的研究中,“选举行为”已经成为首要的主题。之所以选择这个,我想是因为它看起来很容易用作统计调查。所得结果直白单调,与研究方法的精致、实施过程的精心相映成趣。搞一项全面彻底的投票研究,却毫不提及“拉选票”的政党机器,甚或干脆不提任何政治制度,看着这样的研究,政治学家们想来一定很感兴趣。而这正是《人民的选择》的境遇,这部赢得适当声名的著名研究著作考察了俄亥俄州伊利县1940年的选情。我们从书中得知,富人、农村居民、新教徒更愿意投票给共和党,而相反类型的选民则倾向于民主党,诸如此类。但对于美国政治的动力机制,我们所得甚少。
合法化是政治学的核心观念之一,当这门学科处理意见和意识形态方面的议题时,合法化就更是核心问题。如果认真思量“意见”这个词,美国的选举政治就是一种没有意见的政治;如果认真思量“政治意义”这个短语,美国的选举政治就是一种多少没有具备任何心理深度上的政治意义的投票行为。基于这样的怀疑,有关“政治意见”的研究就显得愈发怪异。但是,针对诸如此类的“政治研究”,我们无法提出任何这样的问题,我希望上述评论也只是作为问题。这种政治研究应当是怎样的?它们需要有一定的历史知识,需要有某种心理反思的风格,而这些都没有赢得抽象经验主义者的适当重视。事实上,绝大多数践行抽象经验主义的人也都接触不到这些。
过去20年左右的关键事件或许要算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了。它的历史后果和心理后果限定了过去10年我们研究的绝大部分内容的框架。我们目前尚未拥有关于这场战争的起因的权威定论性研究,我觉得这一点有些奇怪;不过我们还是努力要把它概括成一种具有历史特定性的战争形式,确定为左右我们时代的核心,这样的尝试倒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除了官方编撰的关于这场战争的史录,最详尽的研究或许要算是萨缪尔·斯托弗指导下对美军做的为期七年的研究。在我看来,这些研究证明,社会研究是有可能不关注社会科学的相关问题而具备行政管理上的用途的。当然,如果你希望理解美军士兵的有些战时表现,特别是要追问,怎么可能打了那么多胜仗的人却如此“士气低落”,那么对于这样的研究结果必定会感到失望。但要尝试解答这样的追问,会远远超出已获认可的那种风格的格局,而进入不足为据的“臆测”领域。
阿尔弗雷德·瓦格特的一卷本的《军国主义史》,以及S. L. A. 马歇尔在其《浴血男儿》中为贴近战场男儿所使用的令人赞叹的报道技术,要比斯托弗的四大卷著作有更大的实质价值。
根据新风格进行的分层研究迄今尚未提出任何新的概念。事实上,其他研究风格中可资利用的核心观念还没得到“转译”,“社会经济地位”方面那些相当笼统的“指标”通常也就够用了。“阶级意识”和“虚假意识”,与阶级相对的地位的观念,以及在统计上颇具挑战性的韦伯的“社会阶层”概念,这些相当棘手的问题在这种风格的研究者手下都没有什么进展。不仅如此,选择比较小型的城市作为研究的“抽样区”的做法仍然强有力地存在,许多方面极其糟糕,罔顾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不能把这类研究聚合加总,然后得出有关国家范围内阶级、地位和权力的结构的充分认识。
伯纳德·贝雷尔森在探讨舆论研究领域的变化时,给出了一段特别的陈述,我觉得适用于抽象经验主义路线的绝大多数研究:
综上所述,这些差异呈现出舆论研究领域的一场革命性变迁:这块领域已经变得技术化、定量化、非理论化、条块化、特殊化、专门化、制度化、“现代化”和“群体化”,简言之,作为一种别具特色的行为科学,这块领域已经美国化了。25年前乃至更早前,作为对社会的性质和功能运行的总体关注的一部分,杰出的论家们以渊博的学识研究舆论,不是“就事论事”,而是置身于宽广的历史、理论和哲学角度,并撰写著述。而今天,技术专家团队针对特定主题实施研究方案并报告结果。20年前,舆论研究属于学术。而今天,它属于科学。<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
上文简短地勾勒了抽象经验主义风格的研究的特征。我并不只是说,“这些人没有研究我所感兴趣的那些实质问题”,或是“他们没有研究绝大多数社会科学家认为重要的问题”;我说的是:他们研究了抽象经验主义的问题,但对于那些问题和回答的陈述都只是囿于任意武断的认识论中那些奇怪地自行强加的限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用词不慎:他们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法论上的约束。凡此种种,意味着就结果而言,这些研究中堆砌着细节,却对形式关注不够。事实上,除了排字工和装订工提供的形式,往往也就别无其他形式了。而细节无论多么众多,也不会说服我们相信任何值得相信的东西。
二
抽象经验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科学风格,其特征并不在于什么实质性的命题或理论。它并不是基于什么有关社会或人的本质的新观念,也不是基于有关这些方面的什么具体事实。诚然,践行抽象经验主义的人一般都会选择研究某些类型的问题,也都会以某种方式进行研究,这都是可以辨识出来的特点。但这些研究肯定不是这种社会研究风格会享有如许赞赏的原因所在。
不过,就其本身而言,这个学派的实质结果的性质若如此,尚不足以构成据以评判的基础。作为一门学派,它是新的;作为一种方法,它的确有待时日检验;而作为一种研究风格,它现在还在逐步扩散到更全面的“问题领域”。
它最明显的特征,必然牵涉到它已经开始采用的行政管理机制,涉及它所征召和训练的学术工作者的类型。这套机制现在已经变得规模庞大,有许多迹象表明,它已愈益扩散,影响力也与日俱增。学术管理人员和研究技术专家都是崭新的职业人士类型,他们现在与更寻常的教授、学者展开了竞争。
但是,上述种种发展趋势,对于未来大学的品格,对于自由人文传统,对于或许已经在美国学术生活中占据主流的那些心智品质尽管可能非常重要,却并不构成据以评判这种社会研究风格的充足基础。这些发展趋势的确有助于说明,抽象经验主义这种风格为何会魅力十足、声势日盛,其助益远超许多倡导该风格的人可能会承认的程度。就算没有别的作用,它们至少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方式,为半熟练的技术人员提供了就业机会;它们为这些人提供的职业生涯既享有老派学院生活的安定,却又不要求老派的个人成就。简言之,这种研究风格还伴生了一种行政大佬,对社会研究的未来及其可能的科层化都有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