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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飞观赏鸽可完全不同于放飞一般的信鸽或广场鸽,信鸽磁场强,定位好,归巢欲强,不管距离多远,放飞后箭一样直接朝家的方向飞去,刹那间的壮观瞬间消失;而老北京观赏鸽,磁场弱,定位差,但飞翔能力强,每当放飞不远行,围绕鸽舍盘旋空中,久久不落,观赏性极强。
这就叫斗气儿。价开出来了,你买不买?不买你就栽了。谁知这位也是个不吃将的主儿,立马掏出二十块钱往我手里一塞,拿起鸟儿就走,临走还说了一句:“这算什么呀?”你瞧,弄得我还挺没面子。倒不因为别的,人家三哥送我的鸟儿,让我给卖了,这说不过去,就跟咱为了挣钱不懂交情似的,我拿着这二十块钱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三哥在旁边看了个满眼,他倒是不往心里去,走过来佩服地说:“行呀兄弟!三天的工夫五毛就变二十了!我就说嘛,这地方就该着是咱挣钱的地方!”得!我也别解释了,哥儿俩回家喝酒去吧!
从此以后,我玩儿得就更上瘾了,几个人天天聚在一起,细化鸽子的品系,捋清遗传的规律,使病毒的伤害减少,让孵化成功率提高。我们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如何让鸽舍做到通风、采光的同时,保持孵化箱的安静和背暗,怎样让子代幼鸽拥有父亲良好的相貌之外,还能遗传到母亲漂亮的羽毛。除此之外,我们还设计了一个移动鸽舍,那可真是一个漂亮的活动房屋呀,它汇集了很多人的聪明才智。
往后的一段时间,每次上三哥家串门儿,他家都有新东西。今儿多个车床,明儿添个铣床,后天置个手钻,眼看着工具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三哥却黑痩黑痩的。一问他,失眠,脑子里老想事儿,怎么劝也没用。他也说:“我也想睡,睡不着呀!一闭眼这事儿全来了,就在脑子里翻腾。”再劝还急了,“行了,行了!还他妈有点儿别的事儿没有了,说正经的!”弄得谁也不敢劝了。也就是我还能说他两句,但也不敢深说,说多了他不理你了,扭脸到里屋抽烟去了。这事儿闹的,大家就盼着一切赶紧就绪,干上活儿了,他心里也就踏实了。
说句实在话,我以前从没想到玩儿能够提升到如此的高度。这个玩儿不比其他任何一种玩儿缺少内涵,有可能还有更深远的意义!自己平日饲鸽、飞盘儿,考虑的只是如何提高鸽子的品相,如何让自己的鸽子在飞翔中做到更高、更快、更强,这几乎是所有老北京观赏鸽饲养者的共同目的。在过程当中考虑的也只是:自己的鸽子代表的是自己鸽棚的形象,代表的是自己的脸面,从没有想过它还承载着咱老北京悠久的历史和文化,也是北京的象征。现在看来,以前的思想未免狭隘了。
又过了几天,三哥来到我家,张口就说:“谦儿,走!跟我拉点儿东西去。”我刚要细问,他不容分说,拉着我就走。到楼下一看,有一辆面包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急忙上了车,把地址告诉司机后,我们出发了。
中华观赏鸽协会正在策划、运作一项大型活动,申请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放飞中华观赏鸽。此项活动已由协会牵头,咨询并邀请到了王世襄先生,得到了老人的大力支持。王老听说此项活动后十分高兴,当即题词:“让中华观赏鸽飞翔在奥运会上空。”不单如此,老人还亲笔致信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详述活动内容,分析活动的意义,陈述活动的重要性,而且此信得到了总理的回应,并得到了肯定和支持。在当时,这个项目已经申报奥组委审核了。
我一路上经过细问才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天晩上是他的又一个大动作——当时是1990年秋天,春夏之交时北京刚刚举办了亚运会。运动会筹备和举办期间,全北京为了造势,除了贴标语、拉横幅、挂彩旗、喊口号以外,专门设计了一款装饰用的小彩旗。彩旗一组共有三面,一面是国旗,一面是亚运会会旗,还有一面是吉祥物熊猫盼盼。三面旗子高二十厘米左右,由细竹棍儿做旗杆,扇形排列,插在一个木制的基座之上。当时,北京所有出租车的前风挡上都必须摆放这个东西,以壮声势。
有共同爱好的人聚到了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王哥一个鸽棚挨一个鸽棚细致地介绍着,我们仨津津有味地边听边看。九爷还时不时接过一只别人递上来的鸽子,或仔细观看或品评一番,兴趣颇浓。最后,王哥向我们说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这个信息让包括九爷在场的所有人都喜出望外。
您别以为话题扯远了,一点儿都不远。三哥不知怎么找到了这个旗子的设计者和制作厂家,打听到亚运会结束后,彩旗制作停产了,库房里积压了很多旗杆,旗杆都是正经三四毫米的圆竹棍儿,三哥用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厂家也很愿意,堆在那里根本没用,这样既清了库,又挣了钱,所以几乎是白送,今天三哥就是让大家帮忙去厂里把东西拉回来。他说:“用这玩意儿插笼子既便宜,又省事儿!”——好家伙!这弯儿绕的!听三哥介绍完事情的起始缘由,我真是由衷地佩服他。差着十万八千里的两件事,能让他给拉到一起去,到一起还那么恰当、合理,你说他怎么想到的?
王哥热情、开朗、健谈,又因有鸽子这门共同的爱好垫底,一会儿的工夫就和我们称兄道弟,聊得热闹非凡,关系和老朋友一样了。在他的带领下,我们陪着九爷参观了鸽棚。嚯!这才叫大开眼界呢!一些平常市面上很少见到的稀有品种,在那儿是应有尽有,铁翅白、铜翅白、黑玉翅、紫玉翅、三块玉、老虎帽儿……我们看得是眼花缭乱,即便是平时常见的点子、铁膀儿、乌头、环儿等,也都品相出众,样貌完好,让我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半瓶子醋”频频地点头赞美,啧啧称奇。
同车的还有老六,车子七拐八拐的,也看不清把我们拉到了什么地方,反正是一个不太宽的街道。说是厂家,实际上充其量算是个小作坊,来人直接把我们带到了库房。这是一间不小的彩钢房,一进门,左首靠墙堆放着很多纸箱,对方伸手打开一箱,里面是一捆一捆的竹棍儿。三哥上前看了看,回头对我和老六说了声:“往车上搬吧!”哥儿仨一起动手,时间不长,就把所有的纸箱都搬了上去,粗略过了一下数儿,怎么也得有七八十箱,装了满满一车。回到家我们把东西卸到房间的过道里,堆满了小半个屋子。看着这些东西,大家都很欣慰。它们的到来,预示着三哥的工作室工料齐备,开工在即了。
董事长姓王,那年三十八岁,北京人,北京生、北京长,年轻时辛苦奋斗,十几年间创下了这一大片家业。功成名就之后,生活条件好了,但依旧对儿时北京小平房、大杂院儿的生活回味无穷,尤其是从那青砖灰瓦上的群群白鸽、蓝天白云上的阵阵鸽哨中透出的那种平凡、舒缓、恬淡、祥和的氛围让他始终念念不忘。由于这样一个情结,他对老北京观赏鸽产生了兴趣,在自己厂区的一角,辟出一块地方专门养鸽。不单养,而且还创办了中华观赏鸽保护中心,建立了中华观赏鸽论坛,成立了中华观赏鸽协会。协会成立以来,下大力、投重金从全国各地捜集名鸽、好鸽来充实自己的鸽群。到目前为止,棚中已拥有老北京观赏鸽一千六百多羽,一百五十多个品种,在国内观赏鸽这圈子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位置了。
当晚回到家,我也碰上了难得一遇的好事儿。一个哥们儿打来电话,说剧组急招演员,他推荐了我,要即刻动身,越快越好,到苏州拍戏一个月。这对我来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了!又学,又玩儿,又挣钱。转天早晨把活物送到鸟友家里寄养,收拾好东西上了南下的火车。
爷儿仨上了车,在九爷的指点下,七拐八拐的,我们开车来到了位于青年路附近的一家大工厂。这个工厂可不小,前边是展室,中间一个大院子,一排排的都是厂房。穿过厂房,我们来到了后边一个近乎独立的小院落。说是小院儿,那是跟前院儿比的,独立看,这小院儿也得有五亩地。院子虽然没有做精致的修缮,但格局合理,人气十足。进门的过道两边,对着有两间房屋,一间接待室,一间休息室。走进门道,我探头往院儿中一看,院儿里用巨大的铁丝网把整个院子与天空隔开,而铁丝网下面,是一排排整齐的鸽子棚。还没容得拉门,门已经开了,屋里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个头儿不高,身材微胖,满面红光,操一口纯正的北京胡同话,热情地迎了出来:“老爷子!好家伙,您可来了,有些日子没见着您了!来,来!先进屋!”边说边把九爷和我们让进了接待室。进屋后落座、寒暄、端茶、让烟,一阵忙乱之后,通过九爷引见介绍我才知道,这位是北京龙发装修公司的董事长。
苏州的这一个月,果然如我所料,拍戏任务很轻松。那时像我这样的演员拿簸箕撮,给的角色不会很重,用谁都一样。用你是因为有哥们儿在剧组给你说句话,让你挣点儿钱,仅此而已,因此我有充裕的时间把苏州逛了个遍。狮子林、拙政园等,各个精美的园林一个不落,最后连周庄都去玩儿了一趟。一月之期转眼即过,拍戏任务圆满完成,旅游目的也达到了,还采购了很多当地的特产,兜里揣着几千元大钞,大包小包地回到了北京。
话说到2006年元旦前,一天接到九爷打来的电话:“爷们儿,店里聚齐,我带你串个门儿去!”九爷串门儿,肯定是跟玩儿有关系的事儿,而且他结交的八成都是资深玩儿家。我痛快地答应下来,开车去了鸟市,进门时看到七哥早就到了。见我赶来了,九爷马上站起身说:“都到了,咱们就别渗着了,那儿喝茶去吧!”
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三哥家里看一看第一批成品如何,我放下东西直奔楼下三哥家,谁承想撞锁了,一下午去了三四趟都没人。干什么去了?直到晩上还不见人影。等到快八点了,估摸着老六下班了,我来到了老六家。老六和三哥住一层楼,拆迁时凡成家立业的都分了房,三哥住三号,老六没成家,跟父母一起住一号,一个三居室。见三哥家门紧闭,我转身敲开了老六家的门。和老人打过招呼之后,老六直接把我拉进了他自己的小房间,还没坐定我就问:“三哥干吗去了?这一天都没着家!”老六赶紧把屋门关上,小声跟我说:“三哥住院了,精神分裂症。”
兴趣爱好已成痴
“啊?!怎么得了这病了?”
哈哈!说归说,想归想,要拔腿跑是不可能了。按九爷讲话:“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能挂得住?”更何况万事在你知其深奥的同时,给你带来的乐趣也是你始料不及的。通过这件事儿我才算对鸽子有了新的认识,培养出新的兴趣,自此跟着九爷和七哥成了一名近乎痴迷的养鸽人。
“咳!就是弄上那事儿以后,可能是太上心了,魔怔了,成宿成宿地不睡觉,他说耳朵边上老有无数的人和他说话,给他提问题,他老得想事儿。后来脾气也变了,说急就急,有时候都不知道因为什么,无名火,逮谁跟谁来。家里人看着不对劲儿,想带他看去,他死活不去。后来是骗他,说是给老太太拿药去让他跟着,这才把他骗到医院。到那儿就让大夫给留下了,现在在安定医院住着呢。”
学相声就是这样,听的时候高兴、模仿,开始学了觉得枯燥无味,才登舞台时目空一切,等真正接触到高一层面时才会觉得其博大精深,其难度是自己之前想象不到的。我自从十二岁做科学艺,至今已三十余年,然察其莫测也不过三五年而已,其间以勤补拙、摸爬滚打,不敢稍有懈怠,即便如此,还深觉远不及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使自己放松心情、缓解疲惫的玩儿的项目,没承想其水之深较相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这哪儿是玩儿呢?这不成玩儿命了吗?
“你去看了吗?他现在怎么样?”
听着这爷儿俩的一番讲述,我这心里凉了半截。我就是玩儿到死,还玩儿得出点儿名堂来吗?我感觉这玩儿和相声没什么两样。也可能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最初接触可能是喜欢、爱好,乍一入门觉得这东西不过如此,都有一个小马乍行嫌路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过程。可是你再往深钻,越钻越觉得深不可测,越学越觉得难,甚至难到可怕的程度。
“不让探视。”
九爷一直微笑着听七哥的讲解,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把话头儿接了过来:“爷们儿!你可别小瞧这几块颜色,能让它匀匀实实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你知道得费多大劲儿?这养鸽子就跟画画儿一样,你脑子里得有东西,得描这颜色。一堆母本摆在你面前,你得知道用哪两只搭配,它的基因传到下一代大概齐是什么样儿。就拿头顶这块白来说,歪了不行,大了不行,太小了也不好看。后背上这块黄,色深了,变浅咖啡色了,就老了;色浅了,真变成黄色了,那就嫩了,怎么能让它黄得这么恰到好处?这不单得是行家,还得有多少父本母本做基础,经过多少代的繁殖才能成!就这样,还告诉你吧,一半是定向繁殖,一半也靠蒙,哪儿就出落得这么规矩呀?”
这个消息实在让我难以接受,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还是精神病。在我的思想里,谁得精神病三哥都不会得精神病,多聪明的一个人呀?可不接受也得接受,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我又问了一些三哥住院之前的状态、情况,老六一一回答,之后就是沉默。现在不管我们说什么对三哥都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因为人已经住院了。
看着他们爷儿俩聊得有来道去的,而我在旁边听得可是一头雾水。我赶忙插话:“您二位别净拣行话说呀,这儿还有一棒槌呢!谁能给咱细讲讲呀?”听我这话俩人儿都乐了,七哥扭头对我说:“兄弟,咱俩今天算来着了!平时上哪儿见这高货去呀?告诉你啊,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叫铜背孝头玉栏杆,其实说全了应该叫铜背孝头玉翅栏杆。铜背,指的是背上那块红色,孝头,说的是顶上那块白,白膀子叫玉翅,而栏杆说的是横在白条中间的那两条黑杠,所以这鸽子叫铜背孝头玉翅栏杆。就这俩鸽子,有的人玩儿一辈子鸽子也未见过这好东西,绝对可遇不可求!连我都算上,今儿个叫小刀拉屁股——开了眼了!”
三哥在安定医院这一住就是大半年,连春节都是在里边过的。三十晚上我去老六那儿给老人拜年,也尽量避免提及此事,以免老人伤心。这期间,谁也没有心思玩儿了,什么钓鱼、逮鸟儿、捞虾米,一切活动都停止了。直到转年的七月份,我才听到了三哥出院的消息。
看到我投过惊奇的目光,九爷乐了,极为欣赏宠爱地看着鸽子,同时对七哥说:“老七,你能说上它叫什么来吗?”听九爷说话的意思是要抻练抻练七哥呀。当时我也来了兴趣,不知道七哥到底对鸽子研究到什么份儿上了。我们的目光同时望向七哥,只不过我的目光带着期待和好奇,而九爷的眼神中则略带挑逗和顽皮。七哥心里自然明白九爷的用意,笑着说:“九叔这是考我呀?我要没看错的话,这对鸽子应该叫铜背孝头玉栏杆。”九爷听完表情中也略带惊奇,仿佛没想到七哥能说出这个鸽名,当时大加称赞:“行啊爷们儿,哑巴吃扁食(饺子)——心里有数儿呀!”七哥听了也是哈哈一乐,说道:“我这也是瞎蒙,这鸽子我也第一次见,以前只是在王世襄先生写的《清宫鸽谱》中有记载,我看过。上边还有图片,不过实物可比图片要活灵活现得多了。”
听说三哥出院了,我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他家,说实话,这半年多我是真挺想他的。一方面,多年的哥们儿,又难得能这么说得到一起,玩儿得到一块儿。他病了这么长时间,我很想了解一下他的近况,叙一叙事情的始末缘由,说一说病情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是我把三哥带到鸟市的,从此之后他才慢慢误入魔道、疾病缠身,在我思想深处一直埋藏着一种负罪感,始终觉得三哥的病多多少少与我有着必然的联系,这半年多我一直不能释怀。因此,我只有亲眼看到了三哥的痊愈,方能驱散心理阴影。
这时,我才细细地端详了这对鸽子,确实跟平时见的鸽子不一样,全身灰色,到背部渐变为铁红,两边翅膀各有六七根白色的初级飞羽,在羽毛中部,横跨一道黑色,把白羽截在两边。头顶还有一块圆形的白色,非常夺目耀眼。更加难能可贵的是羽色纯正,分界线清晰明显,没有一丝含糊。鸽子一般一色、两色居多,三色的已极为少见,像这样的四色鸽我真的是闻所未闻。
开门的人正是三哥,见到是我他嘴角边挤出了一丝微笑,冲我说:“谦儿来了?屋里坐。”边说边把我让进了屋里。屋中还是他住院之前的老样子,过道墙角上堆着成箱的竹棍儿。各种的木工床子散放在屋内,上边落满了灰尘,再不似先前看到的那般锃光瓦亮,一看就是长时间疏于打扫所致。三哥住院期间,三嫂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房屋长期空置,也没有了之前那种浓厚的生活气息了。三哥倒是胖了,也白了,但脸色中不带一丝红润,让人联想到影视剧中描写的精神病院里的场景,衣食无忧,但没有自由,缺少运动,长期生活在医生的监控下、药品的浸泡中,虽然体胖,但绝不是健康肤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