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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问题中,第一个已经有答案了,复活节岛土著告诉挪威考古学家海尔达尔(Thor Heyerdah):他们的祖先用圆木当滚轮运输石像,再以圆木作杠杆,竖立石像。后来考古学与古生物学研究,解答了其他问题,同时,也揭露了复活节岛阴暗的人文史。波利尼西亚人大约公元400年定居复活节岛,那时候岛上有森林覆盖,可是岛民为了农耕、造筏(捕鱼)、运输(石像)等,逐渐毁掉了森林。到了1500年,岛上人口达7000人(平均每平方公里50几人),石像已经雕了1000个,其中至少324个已经竖立起来。但是——森林消失了,一株都不剩。
当年洛加文在岛上短暂地逗留,已经注意到许多竖立的石像,不过土著不再雕刻石像了。到了1840年,土著把所有石像都推倒了。土著如何运送、竖立这些巨大的石像?为什么最后他们会推倒所有的石像?还有,他们为什么不再雕刻石像了?
这场生态大灾难完全是自找的,其立竿见影的结果就是:没有圆木运输/竖立石像了,于是岛民放弃雕刻石像。但是森林毁灭了之后,产生了两个间接后果,使岛民陷入饥饿的境地:土壤没有植被保护,易于侵蚀,导致农产歉收:没有木材造舟筏,渔捞量减少,蛋白质摄取量就不足。结果,人口超过了这个小岛所能支持的数量,于是这个海上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因为长期内战(减少人口)与食人行为(补充蛋白质)而崩溃了。战士阶级兴起;大量制造的石矛头,地面上到处捡得到;战败的一方受奴役或给吃了;血拼的宗族将对方竖立的石像推倒;大家都住到比较能够自保的洞穴中。当初一个郁郁葱葱的海岛——支撑了一个壮观的人类文明——逐渐退化成我们见到的“复活节岛”:贫瘠的草地,散布着倾倒的石像,只能养活当初人口的1/3。
在西方人心目中,复活节岛一开始就笼罩在一团迷雾中。1722年4月,荷兰西印度公司的洛加文(Jakob Roggeveen)“发现”了复活节岛与岛上的波利尼西亚居民。复活节岛是地球上最孤立的陆地,面积130平方公里,位于南太平洋,东距智利3700公里,比亨德森岛还要遗世独立。岛上有几百尊石像,用火山岩渣(scoria)刻成,大部分高3到5米不等,也有高达11米、重达85吨的,它们在采石场刻成,运送到几公里之外的台基旁,再竖立起来。可是岛上的土著没有金属工具,也没有轮子,除了肌肉的力量外,没有其他的动力。事实上,在采石场至少有300尊石像,或者只有雏形,或者已经完成,给人的印象是一座正常运作的工厂,不知怎的突然停工,人走光了,再也没有复工。外人走进来,只觉得一股诡异的气氛,悬浮在满地的半成品、成品上。
我们第二个“破坏栖境”的案例,是一个印第安文明崩溃的故事——这个文明是北美洲人文史上最先进的一个。当年西班牙探险家到达今天的美国西南部,发现了巨大的多层集落住宅群,无人居住,矗立在沙漠中。举例来说,新墨西哥州的查科峡谷国家古迹,有一栋500间房屋的住宅,分为5层,长200米,宽96米,是北美洲有史以来最大的建筑物——直到19世纪钢骨摩天建筑出现。在这个地区生活的纳瓦伙族(Navajo)印第安人,只知道那些消失了的居民是“古人”(阿纳萨齐人),此外别无头绪。
我已经铺陈了证据,指出“黄金时代”发生过许多“灭绝生物”的事件,现在我要讨论“破坏栖境”的证据。我要举出3个出人意料的例子,每个都涉及一个著名的考古学谜团:复活节岛上的巨大石像;美国西南荒废的印第安人“集落住宅”;以及古伊东城(Edom)废墟[今名佩特拉(Petra)]。
后来考古学家逐渐理出了头绪:查科峡谷的集落住宅在公元10世纪初开始兴建,12世纪放弃。为什么“古人”会在一片贫瘠的荒原上建立城市?难道找不到更好的地点了!他们到哪里去找柴火?还有,支撑屋顶的横梁每根1.8米,共需20万根,到哪里砍伐?既然耗费了那么大力气建了一个城,干吗又放弃了?
在工业兴起以前,不只海岛上发生过生物灭绝事件,各大洲在更古老的年代里,也泛滥过物种灭绝浪潮。大约在11000年以前——学者推测美洲印第安人的祖先可能是那个时候进入新世界的——北美与南美的大型哺乳类,大部分都灭绝了。这些大型哺乳类灭绝的原因,有一派学者主张是由于人类狩猎,赶尽杀绝;另一派则认为冰后期的气候变迁是主因,双方至今仍在辩论。我赞成“狩猎说”,下一章我会解释我的理由。不过,11000年前发生的事,很难弄清楚来龙去脉与因果环节,不像毛利人与恐鸟最近的“碰撞”,只是1000年之内发生的事。同样地,5万年前今日澳大利亚土著的祖先进入澳大利亚殖民,同时的澳大利亚大型动物大多数都灭绝了。那些动物包括巨型袋鼠、有袋类的狮子、有袋类的犀牛,此外,还有蜥蜴、蛇、鳄鱼、鸟类。不过,我们仍不知道当年刚到达澳大利亚的人类,是否(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了那些大型动物的灭绝。虽然现在我们可以合理地断定:最早登陆海岛定居的人类,为岛上生物带来浩劫,但关于各大洲上的情况,目前还没有定论。
解答这些问题的传统观点,与过去学者解释马达加斯加、新西兰动物灭绝的方向一致——气候的“自然”变迁是元凶,原来查科峡谷发生过旱灾。不过,几位古植物学家的研究,产生了一个不同的解释——他们使用一个巧妙的技术,弄清楚了查科峡谷的植被变迁。他们的方法依赖一类叫作“林鼠”(packrat;Neotoma)的小型啮齿类。林鼠是北美落基山地区的土著动物,会四处搜集植物和其他东西筑巢,一住50到100年,然后才放弃。由于查科峡谷位于沙漠中,林鼠放弃的巢都保存得不错。因此林鼠筑巢用的植物可以鉴定,筑巢的年代也可以用放射性碳(碳14)年代测定法测定。这么一来,每个巢都可当作当地植被的“时间胶囊”。
马达加斯加与波利尼西亚只是两个学者详细考察过的例子,也许所有有人居住过的海洋岛屿,都发生过类似的灭绝事件。而欧洲人的地理扩张,不过是最近几百年的事。这些岛屿上,生物在人类到达之前经过长期的演化,有非常独特的大型动物种,现代动物学家无缘目睹。地中海的岛屿如克里特和塞浦路斯,过去有“矮”河马与巨龟(如马达加斯加),也有“矮”象与“矮”鹿。西印度群岛上灭绝的动物种,有猴子、地树獭、体型似熊的啮齿动物,以及各种体型的猫头鹰:正常的、魁梧的、巨型的、巨无霸。这些大型鸟类、哺乳类与陆龟都灭绝了,可能也是最早到达各岛的人类干的好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鸟类、哺乳类与陆龟也不是仅有的受难者:蜥蜴、蛙,甚至大型昆虫也消失了,要是将所有海岛上灭绝的生物列成一张清单,怕不下几千种。奥尔森把这些岛屿上的灭绝事件描述成“世界史上最迅速、最彻底的生物浩劫”。不过,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波利尼西亚与马达加斯加的人类罪证,都铁案如山,而其他的岛屿,除非在最早的人类遗址里找到后来灭绝的动物遗骸,不然我们无法为人类定罪。
这些学者利用这个方法,重建了以下的事件历程。“古人”开始在查科峡谷建造集落住宅的时候,查科峡谷周围并不是贫瘠的沙漠,而是兼有松树与杜松的疏林地带,附近还有黄松林。这个发现立即解释了柴火与屋顶横梁的来源,而且也让“高等文明会在沙漠中凭空建立?”之类的疑问冰释。不过,由于“古人”在查科峡谷定居,四周的树木逐渐被砍伐殆尽,最后环境变成没有树木的荒原——那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于是“古人”找柴火,必须走上16公里;砍伐建材,必须走上30多公里。等到黄松林也被砍光了,他们就修筑了精密的道路系统,把80公里外山坡上的云杉与枞树运回来——靠的可是肌肉的力量。此外,“古人”为了解决干燥环境中的灌溉问题,建筑了灌溉系统,将水导入谷底集中。砍伐森林使土壤逐渐受侵蚀,也无法涵养水分,再加上灌溉沟渠逐渐“漏底”,最后地下水位可能下降,必须设法抽取才有足够的水灌溉农田。因此,旱灾也许是“古人”放弃查科峡谷的原因,可是自己酿成的生态灾难也是主因。
不过,马尔加什人(无意中)间接灭绝的物种,可能比他们猎杀的还多。他们每年都会放火烧林,一方面增加牧地,另一方面刺激新草生长,可是也破坏了土著动物赖以生存的栖境。牛、羊吃草维生,不但改变了栖境,而且与陆龟、象鸟竞争食物。引进的狗与猪,会捕猎在地面栖息的动物、它们的幼儿,以及它们的卵。葡萄牙人登陆的时候,过去到处可见的象鸟,只剩下布满海滩的卵壳碎片、地下的骨架与化身为“洛克”的模糊记忆。
我们最后一个工业兴起前的“破坏栖境”案例,可以解释“古代西方文明的权力中心,逐渐地理位移”的现象。记得吗?第一个权力与创新中心是在中东,许多关键的发展都是在那里发生的:农业、动物养殖、书写系统、集权国家、战车等。虽然当年有几个国家轮流称霸——亚述、巴比伦、波斯,以及埃及和土耳其——但是都在中东或接近中东的地方。亚历山大大帝灭了波斯帝国后,霸权终于西移,起先是希腊,然后罗马,后来则是欧洲西部与北部。为什么中东、希腊、罗马轮流在历史舞台上消失了?(目前中东的重要——短暂——地位,是石油赋予的。那只不过更凸显了现代中东在其他方面的弱点。)为什么现代超级强权国家中希腊与波斯不在其列?
马达加斯加已经灭绝的巨型动物,有些是最早的马尔加什人直接或间接送上西天的,殆无疑问,说不定它们全部都是那么灭绝的,也未可知。象鸟灭绝了,并不难理解,因为它们的卵壳可以当容器,盛水量达7.5公升,十分好用。虽然马尔加什人是牧民与渔民,不以狩猎大型动物维生,其他的大型动物却很容易猎杀——它们就像新西兰的恐鸟,从未见过人类。白天在地面上活动的巨型狐猴都灭绝了,因为它们很容易见到,又很容易猎杀,何况它们体型大,值得下手,难怪马达加斯加只剩下体型小、在夜间活动的树栖狐猴。
这一强权的地理位移,是影响深远又持久的历史模式,不可能是“意外”的产物。有人提出过一个似乎合理的假说,说是每个古文明中心都破坏了自己的资源基础,所以霸权才会转移。中东与地中海过去并不一直是我们今天见到的那个样子。在古代,这个地区大部分错落着葱茏的疏林丘陵与肥沃山谷。几千年来,伐林、牲口过度消耗草场、土壤侵蚀、山谷淤塞,将这一西方文明的核心地区转化成——相对来说——干燥、贫瘠、不毛的土地。根据考古学的发现,古希腊发生过好几次人口增长/人口锐减、放弃居所的循环。在人口增长阶段,梯田与堤坝可以保护土地,直到砍伐森林、清理陡坡供农耕、畜养过多牲口、农地无法休养生息等因素加起来,使整个生产系统无法负荷。每一次结果都是:山丘的土壤大量冲蚀,山谷淹水,人类社会解体。有一回,这样的情节正巧发生在希腊灿烂的迈锡尼文明崩溃的时候,搞不好是迈锡尼文明崩溃的主因——此后希腊陷入了长达几个世纪的黑暗时期,没有文字,也没有历史。
这些巨大的哺乳类、爬行类与鸟类究竟招惹了什么瘟神?我们可以肯定:它们至少有一些曾让初到本岛的马尔加什人大开眼界。他们用象鸟卵壳当水容器,他们的垃圾堆中可以找到“矮”河马与另外一些动物的残羹剩骨。此外,所有其他灭绝动物的化石,出土遗址的年代都不过几千年前。因为它们必然熬过了几百万年的演化与繁衍,不大可能志同道合地在饥饿的人类登陆之前看破红尘,齐归道山。事实上,欧洲人登上马达加斯加的时候,它们有一些可能还生存在岛上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因为17世纪有人向法国总督弗拉古(Flacourt)描述一种动物,像是体型与大猩猩一样的狐猴。象鸟也许苟延残喘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印度洋的阿拉伯商人都知道这种鸟,《水手辛巴德》出现过一种叫作“洛克”(rok)的巨鸟,也许就是这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