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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那50种鸟并非全然葬送在人类的五脏庙中。鹅也许是因为人类猎杀而绝种的,就像恐鸟一样,但是小鸣鸟灭绝可能是老鼠的杰作(它们随着最早登陆的夏威夷人而来),或是夏威夷土著砍伐森林、开辟农田的结果。早期波利尼西亚遗址中,有同样发现(灭绝的鸟种)的地方,还有塔希提岛、斐济群岛、汤加、新喀里多尼亚、马克萨斯(Marquesas)群岛、查塔姆群岛、库克群岛、所罗门群岛、俾斯麦群岛。
我对这个怪诞问题的答案如下。没错,小规模的平权社会,只要长长久久,往往有机会演化出环保措施,因为他们有时间认识环境,明白自己的利益在哪里。另一方面,最可能破坏环境的族群,往往是移居新环境的族群(例如最早的毛利人、最初登陆复活节岛的波利尼西亚人);或者一直在“边疆”开拓意识的族群——他们有恃无恐,把一个地方搞砸了,就“越界”探索新环境(例如最初进入新大陆的印第安人)。此外,新发明的技术,由于事先对它的潜力难以全盘掌握,也可能在人们觉悟之前导致破坏环境的后果(例如现代的新几内亚人,以霰弹枪摧毁了当地的鸽子族群)。在中央集权的国家,财富掌握在少数统治精英的手中,他们对环境、土地没有感性的知识,可能会做出破坏环境的决策。而且,有些栖境与物种特别容易受伤害,例如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陆栖鸟(如恐鸟与象鸟),或者干燥、脆弱、过于敏感的环境,例如地中海文明与美国西南的“古人”文明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兴起。
新西兰并不是孤例,考古学家最近发掘过的所有其他遥远的太平洋岛屿,都在最早的移民遗址中,发现了许多现在已经灭绝了的鸟种,证明鸟类灭绝与人类移民似乎有关。美国史密森研究院的古生物学家奥尔森与詹姆斯(Storrs Olson & Helen James),在夏威夷群岛的主要岛屿上,都发现了灭绝的鸟类。它们灭绝的时候,正当波利尼西亚族群开始殖民各岛,大约是公元500年左右。化石中有些彩羽鸣鸟,与今天仍存在的鸟种有亲缘关系,此外还有长相奇特、不会飞行的鹅与朱鹭,它们根本没有亲戚还活在世上。夏威夷在欧洲人登陆后,鸟类大量灭绝,成为“现代(白)人破坏环境”的重要案例,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早先的灭绝浪潮。1982年,奥尔森与詹姆斯发表报告,指出:在白人抵达之前,夏威夷的鸟类,至少有50种已经灭绝了。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接近目前北美洲鸟种的1/10!
第二,我们从这些最近的考古发现,能学到什么实用的教训吗?考古学往往被当作没有社会价值的学科,所以一旦预算吃紧,就成为第一波开刀的对象。事实上,考古学研究是政府计划官员最好的顾问,物美价廉。走遍全世界,可以发现到处都在进行开发、建设,有的可能对环境造成不可挽回的冲击,过去的社会也那么干过,只不过规模较小而已。用实验的方式,确定哪一种开发方案对环境的冲击最小,我们负担得起。雇佣考古学家,评估古代社会的方案,以古证今,确保我们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到头来,也许是最省钱的做法。
因此,当年毛利人登陆新西兰,走进了一个奇异的生物世界,其中的动物非常奇特,要不是它们的化石明显可知,无可推诿,我们大概全指斥为科幻奇想。大概等到我们登陆另一个有生命的星球,才能领略当年毛利人的感受吧。(即使地球上的生命重新演化一遍,也不会重演原来的戏。)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毛利人眼中的奇异世界就崩溃了,劫余者等到欧洲人来了之后,又遭遇了第二次浩劫。结果,当年目击毛利人登陆的鸟种,只剩一半仍有后裔生活在今天的新西兰,而且其中有许多不是濒危动物,就是只生活在离岛上。几个世纪的猎杀,就足以终结几百万年的恐鸟演化史。
我举一个例子。美国西南有一片疏林带,美国人砍伐那里的树木当柴火。美国森林管理署想要控制那里的伐木量,让森林有机会休养生息。但是。他们手边几乎没有什么资料可供准确地评估。然而,“古人”已经实验过了——可是他们误算了,结果查科峡谷的林地,过了800年还没能复原。雇佣考古学家重现,“古人”的柴火消耗量,比起重蹈覆辙、毁掉将近2600万公顷的土地,划算多了。
不过,新西兰的土著蟋蟀、蜗牛、鹪鹩等小动物也都迅速灭绝了,毛利人自卫或觅食,都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物种中有那么多灭绝了,有的整个灭绝,有的只幸存于离岛上。砍伐森林也许是部分原因,但主要因素是:毛利人有意或无意地带到新西兰的猎食者——老鼠!就像恐鸟在没有人迹的岛屿上演化,乍遇人类后束手无策一样,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那些小动物,它们从未对付过老鼠,遇上老鼠后,当然挡者披靡。我们知道夏威夷和其他先前没有老鼠的海洋岛屿,许多土著鸟种在近代灭绝了,元凶是欧洲人带来的老鼠。举例来说,1962年老鼠终于登上了新西兰大南角岛,3年内就把8种鸟、1种蝙蝠消灭了,或令其数量锐减。难怪许多新西兰土著动物,今天只能在没有老鼠的离岛见到。毛利人带到新西兰的鼠辈,势如破竹,锐不可当,那些离岛成了庇护土著动物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最后,我们要面对最困难的问题。今天,环保人士认为灭绝生物、毁坏栖境的族群犯的是道德罪过。工业社会诋毁还未进入工业时代的族群,见缝插针,不遗余力,目的在于掩饰杀害他们、谋夺土地的罪行。那么,有关恐鸟与查科峡谷植被的新发现,会不会只是以科学术语包装的种族偏见?其实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毛利人(新西兰土著)与印第安人(美洲土著)不值得我们公平对待,因为他们都是坏人——环境杀手。是吗?
不只是恐鸟,毛利人到达新西兰的时候,其他现在已经灭绝的鸟类都还活着。几个世纪后,大部分都灭绝了,其中身材比较大的——天鹅以及不会飞的鹅与水鸭——无疑是被猎去当食物。至于巨鹰,毛利人可能是为了自卫才出手的。想想看,那种鹰精于猎杀1—3米高的两足猎物,突然见到不满2米的毛利人,会做什么?即使在今天,猎鹰海东青攻击主人致死的事例,仍偶有所闻;猎鹰海东青与新西兰巨鹰比较起来,无异小巫见大巫,何况新西兰巨鹰早已练就对付两足直立动物的本领。
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很难找到利用环境的“中庸之道”——持续利用生物资源,不造成竭泽而渔的后果。资源数量剧烈的下滑,与正常的年度动态变化,究竟如何分辨?可能不容易。更难评估的是:我们生产新资源的速率。等到衰落迹象明确了之后,即使对于应变方案众议咸同,也可能因为丧失先机,难以回天。因此,还未进入工业时代的族群,无法持续经营自己的生活环境,不能视为道德罪过,而是面对一个非常困难的生态问题,没有提出适当的解决方案——他们失败了。那些失败都是悲剧,因为他们的失败使他们的生活形态崩溃了——族群的生命丧失了。
但是,鹿与恐鸟有很重要的差别。鹿逃避人类猎人,不知已有几万代的经验,可是恐鸟从未见过人类,直到毛利人登陆。当年恐鸟初遇毛利人,可能非常“天真烂漫”,就像今天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动物一样,毛利人大概只需要走上前去,挥棒一击,就得手了。也许恐鸟的生殖率也与鹿不同,由于恐鸟生殖率太低了,只消几个猎人每隔几年到山谷里搜猎一番,恐鸟的生殖率就赶不上了。新几内亚今天还存活的最大哺乳类土著——一种树栖袋鼠(生活在内地的贝瓦尼山脉)——面临的正是这个问题。在有人居住的地区,这种袋鼠在夜间活动,极其“害羞”,又生活在树上,所以比恐鸟难猎多了,而贝瓦尼土著人口也不多。尽管如此,不时的成功猎杀——一组猎人每几年造访一个山谷一次——也足以将袋鼠逼入绝种的境地。由于我有这个经验,所以我不难理解恐鸟遭到的命运。
明知故犯造成的悲剧性失败,才是道德罪过。在那一方面,我们美国人与当年的“古人”有两个重大的不同:科学知识与运用文字的能力。我们知道如何估算资源利用速率、资源恢复速率与人口数量的关系,他们不知道。我们能够阅读有关过去的生态灾难的报告,“古人”不能。不过,我们这一代继续捕猎鲸鱼,砍伐热带雨林,好像没有人读过毛利人与“古人”的往事。过去,仍然是“黄金时代”,特色是“无知”;现在是“铁器时代”,一厢情愿地视而不见。
因此,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毛利人消灭了恐鸟,手段至少有三种,一是直接猎杀,一是偷卵,再有就可能是毛利人破坏了恐鸟的栖境。到过新西兰远足的人,一定会觉得这个结论难以置信。你见过新西兰(南岛)峡湾(Fiordland)国家公园的旅游海报吗?那儿的深谷,壁立3000米,年降雨量1200毫米,冬季漫长又寒冷。在那里,即使是今天的职业猎人,配备望远镜、来复枪,搭乘直升机,也无法控制山区的鹿群数量。那么,住在新西兰南岛与史都华岛的上千个毛利人,手上只有石斧、木棒,又无交通工具,能把所有恐鸟都消灭了?
根据这个观点,现代社会有更多的人,掌握了力量空前的破坏工具,要是重复过去自杀式的生态经营手段,是完全不能理解的。那就好像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重复放映过那一个特定的段子,对无可避免的结果,也从不知道。
最后,考古学家发现的大型遗址,已经超过100个,有些可达十几公顷——毛利人刳剥了大量恐鸟,以土灶烹煮,丢下满地碎骨。恐鸟肉可吃,皮可制衣,骨可制作骨器,例如鱼钩、装饰品,卵壳可当盛水器。在19世纪,从这些遗址挖出的恐鸟骨,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毛利恐鸟猎人遗址出土的恐鸟骨,估计代表10万到50万个个体——新西兰在任何时候,恐鸟族群可能都不到那个数字的1/10。毛利人猎杀恐鸟,怕不下好几个世代。
雪莱的十四行诗《奥兹曼斯迪亚斯》让人同时回想起波斯波利斯、蒂卡尔、复活节岛;或许某一天它将让其他人回想起我们自己文明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