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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语言形成的过程中,语言学家区分出两个阶段:刚形成的粗糙语言,叫做“洋泾浜语”;后来比较复杂的语言,叫做“克里奥耳语”。殖民者与工人说不同的语言(第一语言),可是因为沟通的需要,学习“洋泾浜语”当作第二语言。双方都继续说第一语言,与自己人沟通:双方通过第二语言彼此沟通,此外,农场上说不同语言的工人,也可以用“洋泾浜语”沟通。
这些例子证明:长尾黑颚猴的警告呼叫,并不是“恐惧或意向的‘非自主性’表现(自然流露)”。它们有外界的指涉,而且可能相当精确。它们都是对象明确的通讯行为,如果发声者关心听众的安危,它发出的讯息比较可能是诚实的,针对敌人它也可能“谎报”。关于动物发声与人类说话之间的比拟,怀疑者还会指出:人类必须学习“母语”,而动物发出的声音,都是天生的,无需学习。不过,长尾黑颚猴自幼年起,似乎必须学习适当的呼叫模式,以及适当的反应,与人类的婴儿一样。婴儿长尾黑颚猴的咕噜声与成年长尾黑颚猴不同。它们的“发音”逐渐改进,大约到了两岁,就与成猴无异(再过两年多,它们才进入青春期)。人类儿童大约要到5岁,语音才能与成人无异;我的孩子4岁的时候,说话仍然不易听懂。可见长尾黑颚猴与人类的语音发展模式是一样的。长尾黑颚猴婴儿对于成猴的呼叫,要到六七个月大才能正确地反应。在那之前,婴儿听见成猴的“蛇呼叫”,可能会跳起来向树上爬——那是听见“鹰呼叫”的正确反应,可是对于“蛇呼叫”,却是自杀反应。直到两岁,长尾黑颚猴才会正确地判断情况、发出适当的警告呼叫。在两岁之前,幼年长尾黑颚猴不仅见到猛雕或冠鹰临头盘旋,会发出“鹰呼叫”,任何鸟飞过头顶,甚至树叶飘落,都可能让它们叫起来。人类儿童也有同样的表现,例如孩子见着了狗,会学着“汪汪”地叫,可是见到了猫或鸽子也那么叫,儿童心理学家认为那是“过度推广”——举一反三过了头。
与正常的语言比较起来,“洋泾浜语”的语音、词汇及语法都贫乏得很。“洋泾浜语”的语音,通常只保留几个语言的交集部分。例如许多新几内亚人觉得英语中的f与v音很难发,而我与许多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觉得许多新几内亚语里带声调的母音与鼻化音很难发。这些音“洋泾浜语”丢掉了大部分,后来发展出的新美拉尼西亚语也不使用。“洋泾浜语”的词汇,主要是名词、动词与形容词,至于冠词、助动词、连接词或介词,不是很少就是没有。语法嘛,早期的“洋泾浜语”主要只有短字串,很少片语,字的顺序并无规律,没有附属子句,没有字尾变化。除了上面谈的贫乏,个别差异是早期“洋泾浜语”的特色,同一个人说的话,不同的人说的话,都富有变异性,简直是语言的无政府状态。
至于“长尾黑颚猴的每种警告呼叫都有特定的外在指涉”:“老鹰呼叫”最能证明这一点。长尾黑颚猴一看见天空展翅盘旋的老鹰,如果那是猛雕或冠鹰,就会发出“老鹰呼叫”,因为长尾黑颚猴常遭猛雕与冠鹰猎食。如果是褐鹰,通常不理会,对黑胸蛇鹰或白背兀鹫,几乎从不理会——它们并不猎杀长尾黑颚猴。在地面上朝天观看,黑胸蛇鹰与猛雕非常相似,都是腹面苍白、束尾、头胸黑色。长尾黑颚猴必然是“赏鸟玩家”,否则很容易送命。
“只要我喜欢,没什么不可以”。“洋泾浜语”要是只有成人说,而且不必很正式地说,就会停留在原始的阶段,不会进一步演化。例如有一个叫做挪威俄语的“洋泾浜语”,让俄国渔民与挪威渔民可以在北极圈内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那种通用语整个19世纪都在流通,从未进一步演化,因为它只用在单纯交易的短暂过程中。双方大部分时间都与自己的同胞在一起。另一方面,在新几内亚“洋泾浜语”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流传下去,逐渐变得越来越规范、越来越复杂,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它。但是新几内亚大多数孩子,继续跟父母亲学习母语作为第一语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情形才改变。
同样的观察,也让地球上的动物学家相信长尾黑颚猴的警告呼叫具有通讯功能。一只长尾黑颚猴落了单,给豹子追了将近一个小时,在整个痛苦的历程中,一直保持沉默。长尾黑颚猴母亲要是身边有子女,发出警告呼叫的次数就比较多,要是身边没有亲人,比较少发出警告呼叫。偶尔长尾黑颚猴会在没有豹子的情况下,发出“豹子!”的呼叫,那是在和其他队群打架打输了的时候。假警报让双方立刻停止,向最近的树木奔去——功能等于“暂停!”讯号,只不过是假的。因此,那呼叫是明显的通讯行为,而不是看见豹子。由于害怕不由自主地叫出来。那呼叫也不是爬树的反射反应,因为呼叫的长尾黑颚猴也许正在爬树,也许正从树上跳下,也许什么事也没做,不可一概而论,视情况而定。
不过,要是有一个世代开始以“洋泾浜语”做母语(第一语言),“洋泾浜语”就会很快地演化成“克里奥耳语”。(后面我会讨论那个世代中哪些成员会以“洋泾浜语”做母语,以及那么做的原因。)那个世代就会以“洋泾浜语”达成所有社会目的,不再只以“洋泾浜语”讨论农场事务,或从事以物易物的交易。与“洋泾浜语”比较,“克里奥耳语”的词汇大得多,语法复杂得多,同一个人说的话,不同的人说的话,也一致得多。“克里奥耳语”可以表达正常语言所能表达的思绪,可是以“洋泾浜语”表达稍微复杂的意念,都得奋斗老半天。也不知怎的,虽然没有语言学院的专家创制明确的规则,一个“洋泾浜语”就扩张并稳定下来,演化成一个严整而完善的语言。
假设从外太空先进文明来了一位动物学家,他观察到:我一看见豹子?就发出“啊!豹子!”这样的尖叫,然后爬上一棵树。这位动物学家很可能也不相信我们人类除了情绪与意向之外,还能表达什么——更不用说什么象征通讯了。为了检验这个假说,那位动物学家必须做实验,以及仔细地观察。要是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我总会尖叫,那就支持“情绪/意向表达说”。要是我只在身边有人的时候尖叫,而且只在豹子(而不是狮子)逼近时才发出那种尖叫,那就表示“我尖叫”是指涉外界特定事物的通讯行为。要是那头豹子出现时,我会对我儿子尖叫。可是豹子潜近一个常与我斗争的人,我却保持缄默,那么那位动物学家就会非常肯定“我尖叫”是一种有目的的通讯行为。
这个形成“克里奥耳语”的过程,是语言演化的自然实验,在现代世界中开展过几十次,各不相干。实验场所分布在南美大陆,经非洲到太平洋诸岛;参与实验的劳工,有非洲土著、葡萄牙人、中国人、新几内亚土著:殖民者有英国人、西班牙人、其他的非洲人与葡萄牙人;时间范围至少从17世纪起,直到20世纪。引人注目的是,所有这些实验的语言产品,无论有与不足的面相,都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在不足这一面,所有“克里奥耳语”都比正常语言简单,大部分缺乏动词时态与人称的联动变化、名词词格与单复数的变化、大多数介词、与性别有关的变化。在积极的这一面,“克里奥耳语”比“洋泾浜语”在许多方面进步得多:字的次序统一;人称代名词的单复数区别、关系子句、相对的前一时态;以及表达否定、时态、假设、连续动作的助动词。此外,大多数“克里奥耳语”都采取“主词、动词、受词”的顺序,而且助动词位于主动词的前面。
“长尾黑颚猴针对豹子、鹰、蛇发出的呼叫,就是指涉那些动物,或目的是让同伴知道它看见了什么”,这个观点在我看来,无甚高论。可是批评者比较相信:只有人类才能有意识地发出讯号,指涉外界的物与事。怀疑者认为长尾黑颚猴的警告呼叫,是不由自主的内心情绪宣泄(“可把我吓死了!”),或不由自主的意向表示(“我要爬上树了!”)。我们人类也会有这样的表现,不是吗?要是我看见一头豹子朝我跑来,即使我身边没有其他的人,我也可能尖叫起来。我们在进行某些体力活动的时候,也会发出咕噜声,例如举起重物。
“克里奥耳语”显得出奇地一致,是哪些因素造成的?语言学家仍然没有定论。就好像你50次从洗好的牌中抽取一打出来,几乎每次总是抽不到红心或方块,但却抽出一张皇后、J牌或两张么点牌。我觉得最可信的解释,是语言学家毕克顿(Derek Bickerton)提出的,他认为“克里奥耳语”有许多相似处,是因为我们控制语言发展的遗传蓝图是相同的。
所以,安波塞利国家公园的长尾黑颚猴至少有10个——暂且这么说吧——“词”,用来表达:“豹子”、“鹰”、“蛇”、“狒狒”、“其他猎食兽”、“陌生的‘人’”、“居高位的同伴”、“低阶同伴”、“观察其他的同伴”以及“看见敌对队群”。不过,任何学者只要宣布:观察到动物的某些行为似乎表现出人类语言的某些元素,就会遭到质疑,因为许多学者都相信人类与动物之间,有一语言鸿沟。他们认为比较简单的假设是:人类是世上惟一拥有语言的物种,不信的人有举证义务。对他们来说,“动物有类似人类语言的沟通能力”是比较复杂的假设,除非有积极证据,否则不应考虑。不过,那些学者用来解释相关现象的假说,经常让我觉得过于复杂牵强,倒不如主张“人类不是世上惟一以语言沟通的物种”,还比较简单、可信。
毕克顿的观点,源自他在夏威夷做的“克里奥耳语”形成研究。19世纪晚期,夏威夷的甘蔗农场雇用过大批外地工人,有中国人、菲律宾人、日本人、韩国人、葡萄牙人与波多黎各人。1898年夏威夷被美国兼并后,在那个语言混沌区,一个以英语为基础的“洋泾浜语”,发展成成熟的“克里奥耳语”。移民工人仍然保存自己的母语,他们会说“洋泾浜语”,但是并没有发展、改进它,尽管那个“洋泾浜语”要当作主要沟通工具的话,有许多改进的余地。不过,对于移民的第一代子女,用什么当沟通工具,却是个大问题。即使孩子的父母来自同一族群,他们可以跟着父母学习正常的语言,可是与其他族群的孩子或成人沟通,他们在家里学会的正常语言就毫无用处了。要是父母亲不属于同一个族群,他们即使在家里也只会听说“洋泾浜语”。孩子也没有适当的机会学习英语,因为社会藩篱将他们与说英语的农场主人隔离开来。夏威夷的外籍工人子女,只有“洋泾浜语”这种贫乏的、不一致的语言模型可凭借,却能在一代之内,将“洋泾浜语”自然地扩张成一个严整、复杂的“克里奥耳语”。
很明显,长尾黑颚猴对自己的呼叫,比我们敏感多了。只是听与看,我们对它们的呼叫摸不着一丝头绪,必须录音、分析、再实验,才能发现四种不同的咕噜声——说不定还有更多。赛法斯说:“观察长尾黑颚猴彼此咕噜,就像观察几个人正在谈话,可是我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我们观察不到对于咕噜声的明显反应或回答,因此整个系统显得非常神秘——我是说,直到你重播那些咕噜声之前。”这些发现显示:我们很容易低估动物的呼叫声负载的信息量。
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毕克顿访问1900年到1920年在夏威夷出生的工人阶级,仍然能够追溯这个“克里奥耳语”的形成历史。那些人与我们一样,在早年获取的语言技巧,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因此他们年纪大了之后,说的话仍然能反映他们年轻时听见的别人说的话。毕克顿在20世纪70年代访问的老人,由于年纪不同,所以可以代表那个“洋泾浜语”转变成“克里奥耳语”过程中的不同切片。因此,毕克顿能够做出结论:整个过程大约在1900年开始,1920年完成,创造新语言的人,是当年正在牙牙学语的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