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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族人认为:地球上每个地方都是神圣的。每一根闪亮的松针、每一片沙滩、黑暗的森林中每一片薄雾、每一个嗡嗡的昆虫,在我族人的记忆与经验中,都是神圣的。……白人……是夜里来的陌生人,从土地上攫取任何他需要的东西。地球不是他的兄弟,而是敌人……继续污染你的床,迟早有一天夜里,你会在自己的废物中窒息。
——1855年美国印第安人杜瓦米什部落西雅图酋长写给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皮尔斯的信
工业社会对世界的伤害,使环保人士痛心疾首,往往会把过去看作“黄金时代”。欧洲人到美洲殖民之初,空气与河流都很纯净,大地是绿油油的,大平原上布满野牛。今天,我们呼吸尘雾(smog),担心饮用水中的有毒化学品,大地上铺满高速路,很少见到任何大型野兽。未来情况只会恶化,等到我们的孩子到了退休的年纪,世界上一半的物种都会灭绝,空气中布满放射线,海洋遭到原油污染。
无疑,目前我们越来越糟的烂摊子,两个简单的理由就足以令人思过半矣:现代技术的破坏力量大得太多了,过去的石斧瞠乎其后;现代世界的人口太多了。但是也许还有第三个因素:态度的转变。与现代城市居民相比,工业兴起之前至少有一些族群——像杜瓦米什部落——靠自然环境吃饭,因此对生活的环境,保持敬意。有许多故事告诉我们:这些族群实际上过着非常“环保”的日子。一位新几内亚部落居民有一次向我解释:“如果一个猎人某一天朝某个方向出发,途中猎杀了一只鸽子,他下次要猎鸽子的话,会等一个星期,然后朝相反的方向出发。这是我们的习俗。”对于所谓的原始族群,他们的“环保政策”究竟有多么世故与成熟,我们才刚开始了解。举例来说,心怀善意的外国专家,已经在非洲把大片的土地转变成沙漠了。在那些区域,世居的牧民在当地不知已经繁衍过多少千年了,他们每一年都会赶着牲口迁徙牧场(“游牧”),让牧草休养生息。
直到最近,我的大多数环保同事和我,都有浓郁的怀旧心情,人类在许多方面都会将过去视为“黄金时代”,环保也不例外。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卢梭是这种观点的著名倡导者,他的《论人类不平等起源论的基础》批判“启蒙”哲学,认为奠基于竞争与科学的文化是万恶之源,歌颂在“黄金时代”人类自然流露的善与相互尊重,他把随处可见的人类悲剧、不幸情境,都归咎于人类的堕落。于是从“黄金时代”到现代的历史,是个退化的过程。18世纪的欧洲探险家,在世界各地遇见了许多尚未进入工业时代的族群,例如波利尼西亚人与美洲印第安人。巴黎上流社会的沙龙里,他们往往被想象成“高贵的野蛮人”仍然生活在“黄金时代”里,没有受到文明的诅咒——如不容忍宗教异己、政治暴政与社会不公。
甚至现在,还有人相信古典希腊、罗马时代是西方文明史的“黄金时代”。讽刺的是,希腊人与罗马人自认为是“堕落的人”,他们也相信更早的时候有过一个“黄金时代”。即使在半清醒的状态中,我仍能背诵高一拉丁文课记熟的罗马诗人奥维德的诗句:“首先,是‘黄金时代’,那时的人诚实又正直……”然后奥维德将那些德行与他的时代对比——一个背叛、不义、战争猖獗的时代。我相信,要是22世纪的放射场中还有人活着,他们也会以怀旧的心情刻画我们这个时代,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个时代当然还没有他们的麻烦。
正因为大众普遍对“过去有过一个‘黄金时代’”深信不疑,最近一些考古学家与古生物学家的发现,才令人觉得震惊。现在真相大白,工业革命以前的社会,几千年来一直在消灭物种,摧毁栖境,破坏自己的生存。有详细记录的事例中,有些是波利尼西亚土著与美洲土著的故事——正是环保人士最常引用、以为环保典范的族群。用不着说,这一“修正观点”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不仅学者热烈辩论,在夏威夷、新西兰等地——波利尼西亚土著与美洲土著在人口中占相当数量的一般人也在辩论。新“发现”只不过是包裹着科学外衣的种族偏见?(白人移民为土著族群罗织罪名,粉饰白人剥夺土著家园的行为与历史。)新“发现”与现代“原始”族群保护环境的证据可有冲突?如果新“发现”无懈可击,我们能不能用来当作历史案例,协助预测我们目前的环境政策可能为我们招致的命运?一些古代文明以崩溃收场,一直没有合理的解释,例如复活节岛(波利尼西亚土著)或玛雅(美洲土著)文明,最近的发现可以解释吗?
为了答复这些颇有争议的问题,我们首先必须弄清楚:环保人士对“过去有过一个‘黄金时代’”的信仰,是虚幻不实的。为什么?我们先来检视过去发生过一波又一波生物灭绝事件的证据,以及古代族群破坏栖境的证据。
1800年左右,英国殖民者开始到新西兰拓垦,他们没有发现陆栖哺乳类,蝙蝠是那里惟一的哺乳类。那并不令人惊讶:新西兰是个遥远的岛屿,距离大洲太远,哺乳类除非长了翅膀,不然绝对到不了。不过,白人移民的犁,从地下翻出了鸟骨与蛋壳,那是一种已经灭绝了的大型鸟,新西兰土著毛利人(一种波利尼西亚人)还记得它们叫做恐鸟(moa)。有些骨架非常“现代”,因为还连皮带羽的。从一些完整的骨架,我们能够知道这种鸟生前的长相:它们类似鸵鸟,共有12个物种,小的“不过”90厘米高、18公斤重,最大的高达3米、体重226公斤。它们的食性,可以从保存下来的嗉囊内容推断,学者鉴定出几十种植物的枝、叶,显示它们是素食动物。过去,这些鸟类在新西兰生态系中,扮演着大型哺乳类草食动物的角色,如鹿、羚羊。
虽然恐鸟是新西兰最著名的灭绝鸟类,从化石中还鉴定出了许多其他的物种,总之,在欧洲人登陆之前,至少有28种鸟灭绝了。除了恐鸟,还有不少陆鸟(不会飞的鸟),如鸭、水鸭、鹅,共同特点是体型巨大。这些不会飞的鸟类都是从飞临新西兰的祖先演化来的,由于新西兰没有猎食兽(哺乳类),在地面上生活没有安全顾虑,因此飞鸟可以放弃过于消耗能量的飞行肌肉。其他的灭绝鸟类都会飞,如塘鹅、天鹅、大乌鸦、体型巨大的鹰——那种鹰体重13公斤,是世上体型最大的鹰,也是空中最可怕的猎食鸟。即使今天美洲最大的鹰——热带的冠雕(harpy eagle)——也相形见绌。当年,新西兰惟一有能力猎食恐鸟的动物,就是这种巨鹰了。虽然有些恐鸟体重是这种鹰的20倍,这种鹰仍有机会杀死恐鸟,因为恐鸟以两腿直立在地上,先攻击它们的腿,使它们倒地,再攻击头、长颈,就可以杀死它们了。然后巨鹰就可以好整以暇地进食,好几天都不用再找食物了,就像狮子杀死了一头长颈鹿一样。地下发现许多无头恐鸟骨架,也许就是巨鹰的杰作。
以上我讨论的是新西兰灭绝的大型动物。但是古生物学家也发现了小动物的化石,大概是大鼠或小鼠那么大的。在地面上活动的,至少有三种鸣鸟(不会飞或不怎么会飞)、几种青蛙和巨型蜗牛,以及许多类似蟋蟀的巨型昆虫(体重有的可达小鼠的两倍)和类似小鼠的奇异蝙蝠(它们会卷起翅膀在地面上跑)。这些小动物,有的在欧洲人抵达之前就灭绝了;其他的在离岛上可以发现,不过化石显示它们在新西兰生存过。整体而言,这些已经灭绝的动物,是在与世隔离的情况下演化出来的,在新西兰生态系中,地位相当于大陆上(无法来到新西兰)的哺乳类:恐鸟——鹿,不会飞的鹅与水鸭——兔子,大蟋蟀/小鸣鸟/蝙蝠——鼠辈,巨鹰——猎豹。
化石与生化证据显示:恐鸟的祖先在几百万年前抵达新西兰。在新西兰生养了那么久之后,恐鸟什么时候灭绝的?为什么?什么样的灾难会干掉那么多不同的物种,如蟋蟀、鹰、鸭与恐鸟?特别是,毛利人的祖先在公元1000年左右登陆新西兰,这些奇异的生物那时还活着吗?
1966年我第一次访问新西兰,当年大家都认为恐鸟是因为气候变迁而灭绝的,毛利人抵达的时候,剩下的恐鸟种已极为有限。新西兰人深信:毛利人懂得持续经营的道理,不是灭绝恐鸟的凶手。毫无疑问,毛利人——与其他的波利尼西亚族群一样——使用石器,以农耕或渔捞为生,并没有现代工业社会的毁灭力量。大家假定:毛利人最多只能对已经濒于绝种的族群施以最后一击。但是三组发现拆穿了这个信念。
第一,新西兰在上一次冰河期间,大部分地区覆盖了冰河或冻原。冰期直到1万年前才结束,此后新西兰的气候变得非常适于生物生存,气温温和,布满大片的壮丽森林。最后死亡的恐鸟,嗉囊中塞满了食物,享受过几万年来最好的气候。
第二,从毛利人遗址出土的鸟类骸骨,证明毛利人来到新西兰的时候,所有已知恐鸟都还存在,而且数量很大。现在已经灭绝的鹅、鸭、天鹅、鹰,以及其他只有化石可供凭吊的鸟类也一样。在几个世纪之内,恐鸟与大多数其他的鸟类,就全部死翘翘了。几十种动物栖息在新西兰几百万年,然后“志同道合”地在人类登陆之后“驾鹤归西”,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最后,考古学家发现的大型遗址,已经超过100个,有些可达十几公顷——毛利人刳剥了大量恐鸟,以土灶烹煮,丢下满地碎骨。恐鸟肉可吃,皮可制衣,骨可制作骨器,例如鱼钩、装饰品,卵壳可当盛水器。在19世纪,从这些遗址挖出的恐鸟骨,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毛利恐鸟猎人遗址出土的恐鸟骨,估计代表10万到50万个个体——新西兰在任何时候,恐鸟族群可能都不到那个数字的1/10。毛利人猎杀恐鸟,怕不下好几个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