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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客厅已经成了灵堂,一面停着朱开山的灵床,一面是一郎的灵床。朱家哥仨儿一身孝服,分坐在灵床两侧。
传文嘟嘟囔囔地说:“一家人都埋怨俺,可是当时那个阵势叫谁也挺不住。那几个人咔嚓一声,就把陈先生的脖子扭断了。那脖子比平常长出一大截来,他躺在那,翻着白眼,谁见了不害怕!老二,兴许你在场,能挺得住?”传武说:“我也挺不住,挺他干什么?挺住了得死,脖子得咔嚓一声断了!挺不住多好,挺不住还能捞个常务董事当当。”传文说:“老二,说话转那么多弯干什么?哥不就是撒了回谎把山河矿丢了吗?”传杰说:“你就闭嘴吧,丢了的何止是山河矿啊?”传文瞪着眼说:“你说,还丢什么了?你说!”
传武烦了,起身来到传文跟前说:“我看你今晚是有心事啊!”传文点着头说:“对,是在考虑几件事情。”传武说:“什么事情啊?”传文说:“你看,本来,俺光准备了咱爹一个人的丧事,现在又多了个一郎,还有……”传武说:“还有就是你在想,怎么跟咱爹和一郎一道去。”传文有点害怕了,站起来往一边躲开。传杰劝传武说:“二哥,今晚就别发火了,全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传文说:“怎么没有,我是家里老大!我在这站着呢!”传武说:“你再给我装膘卖傻,我可真崩了你。”传杰说:“二哥,我看别崩吧,真崩他,这屋里也放不下第三张床。”传武说:“他想得美,在这停尸,滚他的吧!我前脚崩了他,后脚就把他扔野地里喂狗去。”传文缩在墙角一句话也没有了。
森田的脸色从没有像此刻这么阴沉过,石川恭敬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森田说:“你不是说叫鹤鸣会的人严密监视一郎吗?”石川说:“谁知道,事情这么突然,一眼没看到,他……”森田狠狠地抽了石川一个嘴巴说:“我眼神不好,你眼神也不好吗?”石川说:“总裁,您处罚我吧!”
尾崎突然打进电话来,语气激动地说:“报告老师一个好消息,关东军在奉天动手了。”森田眼睛一亮说:“详细些说。”尾崎说:“刚刚接到关东军司令部的电话,帝国陆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已经向奉天东北军北大营发起总攻。”森田说:“东北军如何反应?”尾崎说:“正在抵抗,估计坚持不了多久。”森田说:“关东军下一步如何打算?”尾崎说:“全面占领满洲。”森田说:“好,老师谢谢你们!”森田放下电话说:“石川,今天是几月几号?”石川说:“昭和六年,也就是1931年9月18日。”
森田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满屋子转着说:“记住,记住这个伟大的日子吧!我森田从1894年随帝国陆军转战南满,到今天已经三十七年了,终于看见明治天皇‘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的宏愿就要实现了!石川,把酒拿来,让我们喝一杯!让我们为这个伟大的日子、伟大的时刻喝一杯!”
深夜里,传武敲开了文他娘的门,进去说:“娘,俺刚接了电话,奉天出事了,日本人进攻北大营,队伍上叫我马上回去。”秀儿说:“真打起来了?”文他娘说:“打到什么样了?”传武说:“还不清楚。”文他娘说:“你麻溜回去吧!”传武说:“娘,您多保重,秀儿,你也保重啊。”秀儿说:“俺知道。”文他娘说:“黑灯瞎火的,小心哪。”传武答应着转身离去。
2
传文和传杰俯在朱开山的灵床上昏沉睡了。朱开山的喉咙里一阵响动,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俯在身边的传文,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传文迷迷糊糊睁开眼,朱开山说:“你的心真宽敞,还能睡着?”传文见是爹在说话,惊得差点坐地上,喊一声“娘啊,诈尸啦”,刚要抬身跑,却被朱开山一只大手死死地盖在脸上,摆脱不得。
传文呜呜叫着,爹的大手却像一把铁钳愈锁愈紧。传杰惊醒了,跑过来要拽开朱开山的手,朱开山一掌推开。传文呜呜的声音越来越低。文他娘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见朱开山坐在灵床上,一愣怔说:“你是人是鬼?”朱开山说:“我刚刚睡了一大觉,这一觉睡了个透亮!”传杰爬起来说:“娘,你看俺爹。”文他娘这才看清楚,朱开山的巴掌底下竟是传文的头!文他娘两步抢上前,传杰帮着一起拽开朱开山的手。文他娘说:“干什么?想要孩子的命啊!”朱开山说:“留他这条命也是祸害。”
传文终于喘过口气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往门外走,两眼直瞪瞪地瞅着外面说:“爹,天好亮了,俺该喊扛活的下地了。”文他娘说:“老大,你往哪去啊?”传文朝外走着说:“你们这帮懒骨头,日头都照腚上去了,还不下地吗?”传杰跟上去说:“哥,你怎么了?”文他娘朝朱开山说:“咳,你把好好个孩子弄傻了!”朱开山瞅着传文说:“不是在装傻吧?”
传文慢慢地朝楼下走,传杰在后面喊他说:“哥,你往哪儿走啊?”传文眨巴眨巴眼睛,缓过点神来,转身说:“咱爹才刚是不是活过来了?”传杰说:“是啊,刚刚醒过来了。”传文说:“他是不是想捂死我?”朱开山站在二楼,朗声说:“我是想捂死你,可惜你娘舍不得你。”
传文眼睛中忽然透露出无比的颓丧和仇恨来,流着泪说:“爹,你们这个家对我不公平,我恨你们。”朱开山说:“你上来,爹还给你个公平,你上来。”传文说:“你想好事吧!我没有你这个爹,没有这个家!”文他娘说:“老大,你闭嘴。”传文说:“娘,俺走了,肯定混出个模样再回来!”说着转身跑了。传杰要下去追,朱开山拽住他:“老三,叫他混个人模样去吧,回来,回来他也是个死!”
传武守在一名电话兵身边,周围站着几位军官、参谋,一个个神情紧张。电话兵朝传武说:“团长,奉天的电话全摇不通。”传武说:“看来,奉天已经落进日本人手里了。”可突然电话响了,电话兵接了电话说:“等会儿,朱团长就在这儿。”传武接过话筒说:“哪位?”电话里一个男人粗粗的声音传来:“朱团长,我是长春骑兵团的张清一呀!忘了,那次为山河煤矿还去增援你们了。”传武说:“哦,张团长,知道了吗?鬼子进攻北大营了。”张团长说:“现在正朝长春打呢!”传武一惊道:“什么?鬼子进攻长春了?”张团长说:“一大早弟兄们还在睡觉呢,鬼子的炮弹就落下来了。”传武说:“现在怎么样?”张团长说:“正准备撤退呢!”传武说:“为什么?打呀!”张团长说:“妈了个巴子的,熙洽那个王八蛋非叫我们撤。”传武说:“熙洽不是吉林省主席吗?”张团长说:“熙洽说这是南京政府的命令。兄弟给你电话就是叫你们小心呢,早做准备,别学我们,鬼子来了还睡大觉呢!就说这些吧,命大的话,咱还有见面的日子!”
传武搁下电话,想了想,命令电话兵说:“接北平协和医院,少帅在那养病呢!”一会儿电话接通,张学良焦虑的声音传来:“传武,奉天、长春的事都知道了吧?”传武说:“少帅,我们得组织反击呀?”张学良说:“我已经请示南京蒋主席了,蒋主席来电,叫避免冲突,以防事态扩大,争取国联出面调停。”传武说:“少帅,不能相信国联哪!多少回了,他们哪一回为中国人说过话,全都是偏向小鬼子。”张学良说:“传武,对日本人作战,绝非我们东北军一隅之力所能应付,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听命于中央,就只能服从蒋主席统一指挥。”传武说:“少帅,听蒋主席的,东北三省早晚落入日本人手里。少帅,下命令打吧!”
张学良说:“传武,我们绝不能逞匹夫之勇,结果兵连祸接,波及全国啊!”传武急了说:“少帅,东北是咱的家,东北乡亲是咱的衣食父母,作为军人,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当亡国奴啊!”电话里张学良的声音变得沉痛而无奈:“传武,你我的心是相通的,可是我得听蒋主席的。”
传武放下电话,看一圈身边的人,说:“蒋主席不让打,少帅又不好下命令打,弟兄们,你们是什么主意?”一个营长说:“团长,弟兄们听你的。”传武一拳砸在桌子上说:“好,宁可战死,不当亡国奴,不背骂名!”
朱家人围坐在一起,个个神色凝重。朱开山说:“眼下,国家乱了,咱家也乱了,越乱咱越要稳住神。老二,你就一心一意把你的兵带好,但愿能保住这个国家;老三,咱有了一郎的证据,把官司赢下来,不能让山河矿丢了;那文,家里的事情就靠你多担待点了。”
那文说:“爹,咱家那把长刀哪去了?”朱开山说:“你要那干什么?”那文说:“我叫传文气死了,我想去宰了他。这个没出息的刚才在森田那里给我打电话,说过两天森田就带着他去接收山河矿,还说不用几天,连整个满洲,整个中国都是日本人的。”朱开山说:“要宰那个逆子,也是老二的事,你把家管好吧!发送一郎办得体面些。”那文说:“爹,放心,这种事情俺知道怎么办。”
朱开山又交代玉书和秀儿:“玉书,战乱起来了,学校恐怕也不能正经上课,你又有了身孕,哪儿也别去,就在家好好歇着吧。秀儿,你把心放宽敞些,再伤痛一郎也是不在了。小日本子,欠咱国家的,欠咱朱家的,那个森田也欠你秀儿的。这个仇,早晚爹替你报!”玉书和秀儿都点点头。
朱开山又问:“他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文他娘说:“只可惜一郎那个孩子了……”踌躇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说,“他爹,能不能把传文找回来,咱再和他好好说说。”朱开山一摆手说:“你千万别提他,提他我还得倒地下去。”生子说:“爷爷,你还是把长刀给俺娘吧。”朱开山说:“为什么?”生子说:“爷爷,俺娘天天晚上拿笤帚练,又劈又砍的,还嫌乎分量不够。”玉书忍不住笑了说:“大嫂,你就别练了,吓着孩子。”那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啊!”
3
1931年末的哈尔滨,风雪漫天。
临街的商铺里,无线电不停地播送着一条消息,引得行人驻足聆听:“本台最新消息,今天凌晨,马占山将军率二万余人含泪撤出江桥阵地。上午九时许,日本关东军占领黑龙江省省会齐齐哈尔。至此,从11月4日开始的齐齐哈尔江桥保卫战宣告结束。这场震惊中外的江桥保卫战共历时十五天,神勇的马占山将军率部共击毙日伪军六千余人。嫩江河畔阵亡将士是中华血性男儿之瑰宝,马占山将军部队不愧为中国军人之楷模!”聆听的行人,神情中都带着一种倔强的悲愤,这种情绪在弥天风雪里凝结着,汇聚着。
山河矿办公室那几间木屋,已完全被大雪掩住了本来的纹理。一辆黑色轿车开来,一身西装的传文和森田、石川耀武扬威地下了车。紧随轿车而来的是一辆卡车,载满了荷枪实弹的警察。
传文、森田、石川推门进了屋,办公室里只有绍景。绍景一见传文,招呼说:“这不是大哥吗,你怎么来了?”传文矜持道:“今天,你不该叫我大哥了,我现在做个自我介绍:东省治安维持会工商分会会长,朱传文!”绍景一笑道:“哟,还当上了时髦的官呢!今天到此,有何贵干呢?”传文说:“我是代表东省治安维持会会长张景惠张长官来这里宣布:从今天起,山河煤矿移交给森田物产。”绍景说:“你宣布得早了点,今天本矿副总经理朱传杰已经到东省高级法院递交起诉书了,即便要移交,也得等官司打完了吧?”传文说:“临来的时候,张长官料到了你们这一手,他嘱咐我,他的意思就是最后的判决。”
传文说完又觍着脸问森田:“森田总裁,张长官刚才是这样说的吧?”森田点点头朝绍景说:“张长官担心你们不听从他的意见,还派了一大车警察。”石川上前一步说:“潘先生,咱们办理交接手续吧?”绍景冷冷地笑了说:“太着急了!我们的副总经理朱传杰已经去了东省高级法院重新起诉,怎么也得等他回来吧?”
森田一笑说:“好,不急,我愿意奉陪。年轻人,我想让你和你们的副总经理亲自看着山河矿归顺森田物产。”他坐下来,眯缝着眼睛端详着墙上挂的矿产图。传文哼着日本小调,不时整理着自己还穿不习惯的西装。
绍景冷冷地看着他们,走到桌边,摇了个电话给矿上。一霎工夫,闻听消息的工人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办公室门外,想要进门,却被警察们拦住。绍景出来,把办公室两扇大门都打开,指着传文说:“工友弟兄们,大家看见了吗?里头这位穿着西装,戴着皮帽子的,是咱们总经理的大公子朱传文。此人因为出卖咱们总经理有功,出卖山河煤矿有功,已经当上了东省治安维持会工商分会的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