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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云像除夕时窗棂上的剪纸,红彤彤地贴在西边天上。它们有的像奔马,有的像卧牛,还有的像汪汪叫着的狗。人们在被火烧云映红了的玻璃窗里忙晚饭,等晚饭利落了的时候,火烧云就变浅变淡了。奔马缺了头和四蹄;卧牛已没有一只猫大;先前像狗在叫着的火烧云,已经只剩下一条短短的尾巴。王小二通常是在这个时分用一双筷子挑着些残缺的馒头或者窝头走进吉来家。他来吃饭了。
王小二其实叫王顺林,只因他在一家饭馆当店小二,所以就被周围的邻居唤成王小二。王小二也不恼。王小二瘦小瘦小的,刀条脸,薄嘴唇,今年二十二岁,还没有娶媳妇,喜欢开玩笑。他开玩笑不分对象,所以容易把比他年长的人给惹恼。吉来的爷爷常常用烟袋锅敲着他的脑袋斥责他:“没老没少的!”王小二就龇一下牙,双手作揖告饶。以前吉来是讨厌王小二的,他看中了自己的姑姑,常常在黄昏时一身油腥味地来给姑姑献殷勤。一块猪排、几条干炸小镜鱼,或者是盐水煮的毛蛋,都是王小二希望得到青睐的牺牲品。它们当然都是从灶上得来的,不会花一分钱。姑姑从来不吃王小二带来的东西,仿佛吃了就得登上人家的花轿。但姑姑并不让王小二把东西带回去,而是分给吉来,由他当着王小二的面吃掉,反正吉来又不会嫁给他,吃了无妨。吉来虽然看不起王小二,觉得他干瘪得不配给姑姑提鞋,但一旦吃了他的东西,就不对他怒目而视了。于是王小二就趁着这团和气给吉来讲武侠故事,讲得唾沫星子溅到姑姑怀中的白猫身上,猫抖着毛“喵呜——喵呜——”地叫着。吉来听完故事,往往会对王小二说:“你要是长得再高一些,也许能练成一身武功。”王小二就像被人揭了疮疤似的跳着脚说:“我跟你说像我这么矮瘦的人的优点多着去了!省粮省布不说,坐车时占的地方也小!就说我们馆子,有一段招了一个高个子伙计,他给人端菜倒茶时笨笨磕磕,而且他一弯腰头就会偏向饭桌,能把客人吓一跳。老板娘就把他给赶走了。我个子矮不假,可别人都喜欢我,我不猫腰客人也以为我猫着腰,对他们恭敬。所以武大郎个子虽矮,可他的炊饼卖得好!”听得吉来一家人捧腹大笑。
然而吉来的姑姑不为所动,她还是嫁到平顶山去了。王小二为此丧魂落魄了好一阵,弄得吉来的爷爷很过意不去,领着吉来去看王小二,深有感触地劝他:“吉来他姑比你大一旬,你现在年轻时可能不觉景,真要是娶了她,再过二十年,她就年过半百了,你还那么年轻,会嫌弃她的。”
王小二就泪花闪闪地说:“我怎么会嫌弃她,我喜欢她。她胖得好看,笑得也好看,说话悄声慢语的,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
“谁让你整天价净给她带吃的?你就不知道买点姑娘们喜欢的东西— —花布啊、手袋啊、镯子耳坠儿啊,哪怕是扣子也好啊。”王金堂埋怨他。
王小二颇为委屈地说:“我在馆子里干活,见人吃好东西的时候最高兴,我就给她拿吃的。用的能缺了她吗?我攒的钱早早晚晚还不是她的?她要嫁个好主倒也算了,那人跟我一样瘦,比我还黑,长了满脸的痦子,个子也比我高不了多少,而且嫁的地方又小,离家这么远,弄得我天天做噩梦!不是梦见她掉进井里了,就是让马车给轧了,再不就是一条毒蛇盘上了她的脖子。一宿下来,弄得我头昏脑涨的,去馆子干活时腿直发软,提茶壶的力气都没了!”说完,他接着哭。
从此以后,一片痴心的王小二就感动了吉来一家人,成为他们的座上宾。两家算是前后邻居,走三分钟的工夫就到。王金堂就唤上晌午班的王小二到家来吃晚饭,反正多做出一口就是。王小二也觉得一个人吃饭孤单,一呼即来。来时带着从馆子里搜罗到的剩干粮,用筷子明目张胆地挑着,就像卖糖葫芦的一样,王金堂一家人也不嫌弃,只管预备下菜,就着他带来的干粮就是了。
王小二由于在馆子里见识过南来北往的客,知道的事情多,所以每回来都要把听来的事情讲给大家。至于是否添枝加叶了一看他灵活的眼神料必如此;反过来又想想他对吉来姑姑那份真情,人们就把他说的所有事都当真的听了。
自从溥仪带着皇后来到长春,王小二每日听到的消息更加多了。比如三月九日晚上。他进了王金堂家冲口而出的话是:”昨儿下晌皇上到咱这了!车站那热闹得不行了,又是奏乐又是鼓掌的。人人还都拿着小旗子,看来他是不走了,想和日本人在这闹独立王国了!”
王金堂就说:”这个没骨气的皇上,让冯玉祥给赶到天津,又被日本人给弄到这里。早早晚晚没个好。还不如一根小绳把自己勒了净心。”
说归说,骂归骂,日子还得照样过。天气好时王金堂照例还得上街弹锦花。只不过他对吉来的管教更加严格了。让他一丝不苟地背书,长大了好为这世道做点什么。所以他隔三差五就去私塾先生家,有问吉来学业有无长进,让先生别忘了多让吉来挨戒尺。有时还给私垫先生带点烟或者一卷豆腐干。弄得老先生反而少让吉来尝戒尺的滋味了,觉得那样心里愧得慌。于是吉来仍然高高兴兴地上私塾,摇头晃脑地背“四书”、“五经”,偶而跟随着爷爷上街弹棉花。像老鼠一样在街上的铺子里窜来窜去,这样就把春天给混过去了。
天气一热火烧云便也旺了起来。王小二来吃饭时带来的消息也就更多。他说馆子里有一天来了个讨饭的,衣衫破得处处露肉。自称从嫩江来。儿子去年冬天跟着马占山保卫嫩江大桥,被小日本给杀了。池的老伴为此害了心口疼,不出半年也死了。他就离开嫩江,到昂昂溪去奔另一个儿子。哪知这个儿子也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当和尚去了。还有说他当土匪去了。弄得他不知该去哪里找才好。当和尚倒也好。有寺庙可以去寻,当土匪则是有了今天没明天,尸骨扔在哪处荒山让野狗吃了都不知道。老人边哭边说,弄得老板娘心里难受,忙让伙夫把他领进后堂,单独给他做了一锅肉骨头烩面,又送给他一身旧衣裳,老人这才千恩万谢地作着揖走了。
“他怎么要饭要到这里来了?”王金堂问。 “他听说皇上住在新京,就打这里来了。说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付饭吃。让皇上知道他的日子过得有多苦。”王小二说:”我看他精神已经不对路了。”
“哼,他还能进皇宫里去要饭?怕只怕连门边都靠不上!”王金堂啐了口唾沫说,“他还得讨他的饭,皇上照旧还得喝他的珍珠白玉汤!”
吉来这时就会问:”啥叫珍珠白玉汤?”
王金堂就说:“背你的书去,说了你也吃不上!”
他们在议论的时候,吉来的母亲和奶奶一般是不插话的,仿佛说话是男人的权力。母亲不说话已成习惯了,自从父亲抛弃她后,她永远都是低眉顺眼、不吭不响的。家里所有的活计都包揽在她身上了。吉来的奶奶比王金堂大十四岁,已经七十二了,胖得一走路就气喘吁吁,眼神差得常常把猫咪当成吉来。奶奶是满族人,祖上曾有人在朝廷当差,所以她幼时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姐生活。她长得也很福相,耳垂很圆润,就像刚剥了皮的新鲜荔枝。眼睛细长细长的,手脖戴着一只白玉镯,因为裹足走起路来飘飘摇摇。本来她该嫁个好人家的,岂料二十岁的那年父亲经营的粮栈突然起火,把家烧个精光,从此她就与贫穷为伍了。她先是嫁给一个车夫,新婚一年丈夫就害了痨病死了。过了三年,她又嫁了个开油坊的,头两年日子过得倒也甜蜜,但随着油坊生意越来越红火,男人天天在妓院里吃花酒,彻夜不归,把她给气出了头晕的毛病,不得不三天两头去看医生。结果认识了中药铺配药的伙计程十发,程十发看上了她的丰腴,常常对她动手动脚,她一想着自己的男人就像饭馆门前挂着的幌子一样只是个招牌,守活寡的滋味也不好受,于是就和程十发偷情,其乐融融。头晕病不治而愈,而肚子倒是落下了大毛病,她有了程十发的孩子。丈夫闻讯后将她一顿暴打,孩子流产了不说,还一脚把她踢出家门。她再去找程十发时,他已经闻讯而逃了。程十发在乡下有老婆孩子。万般无奈之下,她才嫁给了比她小十四岁的王金堂,他是个罗锅,看上去不足一米五,人很正直,手艺也不错,她想跟了他不会遭到遗弃。他们婚后生下了一子一女,王金堂待她十分体贴,总把好吃的留给她,她也就知足了。不过她不爱出门,怕邻里碰见她会问她的年龄。等她上了岁数不在乎这些想出门的时候,又投有力气了。所以她常叹自己是个苦命人,时不时诅咒自己几句:“快死了吧,死了好脱生个牛。”想到牛是个挨累的动物,于是又改口说:“脱生个猫,天天睡懒觉。”原先她最喜欢把白玉手镯从腕上摘下来摆弄,那是她出嫁时从娘家带出的惟一物件,她常常摩挲着手镯唏嘘落泪。后来她一往无前地胖起来,手镯就褪不下来了,只能死死地嵌在腕上,与她生死与共。
自从溥仪把满洲国的首都设在了长春,吉来的奶奶就仿佛受到了什么鼓舞,精神头比以前足多了。开始大家不解,后来才明白她自认骨子里流着皇家的血液,她的靠山就在眼皮底下,于是就颇为理直气壮地开始唤王金堂为“罗锅子”,并且让他给自己倒洗脚水。家人知道她有些糊涂了,去日无多,也就随她去。
王小二今日看上去忧心忡仲。他说自己没脸见人了,有两个日本商人去馆子吃饭,临走时付的钱不足,他就追出去要,被赶上来的老板娘当街给打了一耳光。老板娘对日本人点头哈腰地赔笑,他们才叽里呱啦地走了。老板娘回到馆子把他好好一顿训斥,说如今是什么世道,怎么敢骑在老虎屁股上耍威风。让他以后不要多管闲事。王小二觉得自己很窝囊,钱没要回来不说,还被当众打了耳光。俗话说打人还不打脸呢。他决心到哈尔滨去投奔二姐,反正在新京他也是光杆一人,到哪里都能混口饭吃。吉来一听说他要走,就急得扯着他的袖子说:“你别去哈尔滨,秋天时我和爷爷带你去平顶山看姑姑,姑姑要生孩子了。”
王小二拍了一下吉来的脑壳,苦笑道:“她生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我跟着去看,你姑夫还不得把我扔下煤窑闷死。”
这时吉来的奶奶突然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皇上是哪天来的了?来的那天穿着龙袍没有?”
没人理会她的话,吉来跑到院子中伤心去了,王小二要走使他觉得身上缺了块肉。再吃晚饭的时候,谁还会用一双筷子挑着些干粮进来,给他讲外面的故事呢?他想当初若是让王小二娶了姑姑就好了,这样谁也不会离开他。他越想越伤心,抬眼一望火烧云一丝都不见了,就愈发觉得凄凉而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