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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杨昭杨路纷纷表示要离家去做他们喜欢做的事业,杨老汉就一抹嘴巴满不在乎地说:“你们爱哪儿去就哪儿去,不过得等给你奶奶尽了孝。”所谓尽孝,无非是在葬礼上披麻戴孝、出殡时摔丧盆子、扛灵幡。所以杨浩觉得他们哥俩都在有意无意地盼望老奶奶快人土。杨浩可不希望她这么慌慌张张就去见阎王爷。她没有—件好农裳可穿,袜子的底补了好几层,灰色背心磨出了许多圆洞,就像弹孔一样,而且她没有一双像样的鞋。照杨浩看,虽然老奶奶现在不用穿鞋,到了阴间未必她的脚还是不能动的,若是需要走路了,她光着脚怎么行?更为关键的是他闲来无事喜欢听她半阴半阳的话。她非说白己的前世是只小白兔,后来碰上了个猎人,她才残了腿,在炕上动弹不得。她还说死去的儿子在那边坐着官椅,指挥几百号人,吃的是糯米糕,洗脚水都是牛奶,一大群俊俏姑娘要给儿子当老婆,可儿子眼眶高,谁也没瞧上。杨老汉在一旁听了就“呸”地吐日痰,说:“那你就快去跟随你儿子享清福去得了,省得我一天到晚还得给你弄屎弄尿。”老奶奶就如法炮制地“呸”一口杨老汉,说:“你就是那个狼心狗肺的猎人,把我的腿生生地给打残了。我告诈你,下辈子我可不是你的人了。”杨老汉就故意长嘘一口气说:“那我得去庙里好好烧上几炷香,你这个老妖精总算不缠我了。”于是老奶奶就像老母鸡一样哑声哑气地咯咯笑起来,杨老汉也跟着嗬嗬笑了。杨浩很乐意听他们之间孩子气十足的争执。有次杨浩小心翼翼地问老奶奶:“你能看见你儿子当了大官,那你能知道我爸爸妈妈在干什么吗?我奶还能叫出我的名吗?我哥哥还爱捉蛐蛐么?我弟弟晚上睡觉还爱蹬被子么?我小叔的胡子长了谁帮着刮?我小婶肚子里的孩子生了没有?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奶奶就煞有介事地“咦喝“一声,她使劲吧唧几下嘴,头头是道地说:”你爸爸妈妈能干什么?他们还不是干着过去的老营生?你奶不记得你的名了,她在那里忙昏了头了。她又种果,又要养鸡,还想找个疼她的老头,哪顾得上你。”老奶奶突然呼哧呼哧地笑了,“你哥在那里当然是淘气的了,不过那里没蛐蛐可捉,他就捉蛇,让它们一条条地像鱼干一样晾着,绐家里人熬汤喝。你弟这个小厌世鬼他哪里还敢瞪被子?那里天天夜里都跟冬夭一样冷,见天不见日头,再蹬被子,不把他的牛牛冻坏了才怪呢。”她愈发笑得大发了,嘴角流出涎水,然而思路却依然有条不紊:“你那个小叔,他的胡子用不着刮了,那里的男人不长胡子,那里没盐吃。你小婶当然生了个大胖小子,他才不省心呢。把家里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跟鸡窝一样窝囊。”老奶奶说完,“呸”地吐口痰,然后使劲哼哟几声,说她浑身不得劲,连骨头缝都疼,一定是蚂蚁趁她睡觉时爬了进去,她不想再活了。活着太遭罪了。她的原话是:“遭不完的血罪呀!”她把这话重复了两遍。
杨浩挎着竹篮从野地回来的路上又想起了老奶奶说的这番话。他想老奶奶真是了不起,她能在炕上一眯眼睛就看见阴间的事情。只是他不明白,哥为什么要捉蛇,蛇万一有毒咬着他怎么办?那里为什么没有盐吃?那里没有海产盐吗?小婶生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他怎么一出生就不省心,长大了也糟蹋东西怎么办?杨浩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没问老奶奶,不是他忘了问,而是不敢问,那里也有可恶的日本鬼子吗?他怕老奶奶的回答若是肯定的,他的家人再死一回,是不是连魂都没有了?没有了魂他就连做梦也梦不见他们了。
杨浩觉得春日午后的阳光就像刚捞出锅的面条,又新鲜又好闻。路上前些天还泥泞的地方被晒干了,凸出的地方像一簇簇牛屎,而凹下去的土坑里窝藏的阳光则圆圆满满、清清亮亮的,看上去就像一只只鹅蛋。杨浩进村不久就望见了一团红鲜鲜的东西,它看上去就像落在大地上的一团晚霞。待细瞅时,见是一口棺材放在手推车上,在这棺材周围站着三个男人。一个是卖油郎,他光着脊梁穿一件灰布马夹,卖油郎旁边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胖男人,他穿着黄胶鞋,戴顶怪里怪气的灰帽子,耳朵上夹着香烟,一双鹰眼看人时就像甩小刀子一样,令人胆寒。杨浩想他一定就是开棺材铺的杨三爷了。在杨三爷身后,推着车的是十八九岁的青年,他看东西时老是盯着一个方向,目不错珠,脸上始终挂着笑靥,并且不时发出抑制不住的笑声,杨浩想他肯定是个傻子,杨浩停住脚步望了他们一会,他不明白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来拉小妹?不是说好了吃过晚饭么?他篮子里丰盛的野菜小妹还一口没吃昵。
卖油郎发现了杨浩,他挺奇怪地“哼哟”叫了一声对杨三爷说:“三爷,这就是杨老汉收留的孩子,看上去长得不孬吧?这孩子勤快得很,那口猪就是他喂大的。”
杨三爷就走到杨浩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问:“你老家在哪?”
“阜新。”杨浩头也不抬地说。
“上过学嘛?”扬三爷把“嘛”字咬得很重。
杨浩摇摇头,说:“俺是小要饭的,家里穷死了,没上过学,都不知字长个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