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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源当的伙计在院子里翻晒那些布衣之类的当物。阳光十分炽热。把衣裳晒出一股混浊的太阳味来。太阳本来是好味道,可一旦从那些形形色色的被典押的旧衣裳中钻出来,就带着股老妓女的味道,让人闻不得。伙计一边用木棒捶打衣物一边骂:“这些狗日的烂衫!”
伙计骂痛快了,也捶打完了郭些衣物,就丢下木棒,回屋喝了杯凉茶,换上双宽松的布鞋,准备到街上给主人买瓜果点心。今天是礼拜日,王恩浩又要请山口川雄过来饮茶对弈。这令伙计很不开心。想着要为一个日本人采办吃的东西,便觉得自己投映在路面上的影子很有几分王八相。他就伸脚去踩自己的影子,然而他总是踩不到,他一出脚,影子就逃,气得伙计直骂:“王八蛋!”骂过,他又痛快了,于是就哼着小曲来到德记号鲜集货店。店外的招牌上醒目地写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银粉色纸的广告上则用古蓝色小楷字写着本店经营品种:天津鸭梨、北京白梨、顺德秋梨、永平菠梨、北山广梨、上海金橘、曹州木瓜、烟台苹果、广东香蕉、盘山柿子、昌黎葡萄……看上去仿佛是应有尽有,伙计进了店里就先闻到了水果的芳香,再加上摆脱了阳光的追踪,心中觉得无限舒坦,不由兀自发了一声感慨:“外面像下着火,还是屋里凉快!”“就是。多凉快一会儿再出去!”店主殷勤地和伙计打着招呼:“今年也不知怎么了,都八月末了,还这么热!”伙计便附和道:“就是,热得爷们个个都是软茄子,妓院里的肉都白白闲着!”店主把一个烂梨撇向伙计。骂他:“就你嘴损,再不积德,这辈子就别讨老婆了!”
他们在逗趣的时候,伙计望见店里的长凳上坐着一位十一二岁左右的少年,他穿一件簇新的海蓝色短衫,有滋有味地吃着一个鸭梨。在他旁边站着一个骆驼似的罗锅,他背着一个黄帆布包,手中擎着条手绢。像仆人一样不时地去给那少年擦嘴。边擦边说:“嘿,攒着点肚子,一会儿到了你爹那,他还不得给你东西吃。”少年不搭话,依然把梨吃得有声有色。伙计觉得这个孩子的面目有几分眼熟,他的宽额头微微向外探着,很有特点。店主一边给伙计称水果一边悄声说:“这爷孙俩打听丰源当呢。”伙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指不定又去当什么东西了。穷成这样,还让孩子这般享受。”伙计颇为不满地说。
店主在向伙计报价钱的时候,伙计叫了起来:“怎么这么贵?我不过才买了一斤葡萄、二斤梨。”店主无可奈何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运来的鲜果因为工人闹事,在铁路上耽搁了一个礼拜,桃是烂得没几个好的了,梨和苹果还将就着。再说现在这税那税的,要让你们都满意,我得赔得连裤子也穿不上!”店主拍了一下伙计的肩膀说,”花的又不是你自个的钱,你疼什么。”伙计一抖肩膀说:“他把钱给了我,当然就是我的钱了。我省两个,不就挤出包烟来抽了吗’”店主骂他:“鬼念头倒不少!”
伙计即将提着水果迈出店门的时候,店主热情地招唤那对神色有些疲惫的爷孙俩:“你们不是打听丰源当吗,跟在这位爷的身后走。”伙计本来不愿意身后跟着两个当东西的人,但店主把他抬举成“爷”了,他就不好驳人家的面子。伙计冲他们一招手。吆喝道:“跟在我后头,可要跟住啊。我走路可是快。”
年纪根大的罗锅儿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说:“快走,省得一会儿咱们还得自己找。这么热的天,问个路都不爱张口。”
爷孙俩就跟在伙计身后。伙计一钻人巷子就像老鼠一样出溜得很快,他这样走惯了。但凡是兼做伺候主人的铺面的伙计,大都腿脚麻利,脚下生风。有时主人这边坐在饭桌上了,却突然想吃酱肘子或者五香花生米,他一差你,你只能放开步子快捷地出去把东西买回。伙计走快了的时候,就觉得对背后的爷孙俩有些过分,那个老罗锅儿看上去少说也有六十岁了,说不定家里遇了什么难事,才会出来当东西。这样一想心下同情,就放慢了脚步,并且回头张望一下。岂料那爷孙俩停在了一处冷饮店前,男孩正手持一支雪糕在吃。伙计叹口气,兀自道:“摊上这么个能花钱的小厌世鬼,非要把大人的骨髓油都榨干了不可。”伙计不再等他们,先自回丰源当了。
不久这爷孙俩就并排走进了丰源当。由于老人罗锅得几近九十度,男孩就仿佛是牵着头老牛进来似的。他们进了门先是用毛巾擦汗,然后就打量当铺的袼局。当班的二柜没精打采地招唤老人:“用钱啊?”老人摇摇头,说:“找王恩浩。”老人说话的时候,少年走到柜台前去看它旁边挂着的“望牌”。望牌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和符号,少年无论如何看不懂,只认得一些“天、地,元、黄、日、月、盈、者”等字样。二柜站在高大的柜台后面探出头问:“你是王掌柜的什么人?”
老人微微颤着声说:“他见我叫啥,你就知道我是他什么人了。”老人又强调道,“我不可能不是他的什么人,你们叫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