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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田少尉是第二次护卫移民开拓团成员去北满东部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农场主,在把他的一大群羊往一个目的地赶。两批被保护的成员人数基本一致,都是接近五百人。不同的是上一批移民时是深秋,沿途是苍凉的景象,而且由于不断受到抗日武装的袭击,他们整日提心吊胆,船当时靠了佳木斯港的码头却不敢让开拓团成员上岸,只能在船上诚惶诚恐地过夜,弄得成员们心情很坏,他们有无数问题同羽田:“满洲国的人跟我们不是一家人么,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上岸?”羽田想说:你们来种他们种着的土地,他们当然不会高兴了。”可羽田不能这么说。那批所有来北满的人员都抱怨这里气候恶劣,怎么进了十月就这般冷,风像金属碎屑一样刮得人脸生疼。羽田明白,关东军之所以把移民重心放在北满,是为了增强对苏联的防御能力。因为苏联在近些年以极快的速度充实了对东方的军事设施,满洲国在陆上防线几乎完全被苏联控制,一旦再爆发第三次日俄战争,受害者无疑是日本。
羽田这次护卫的移民是七月八日从东京出发的,经过一星期之久的海上漂泊和跋涉,他们个个显得面目憔悴。一位来自北海道的移民后悔不迭地说,他以为到满洲来一路会受到老百姓的欢迎。因为他们是来帮助他们建设新国家的。没料到沿途的群众对他们十分不友好,他在街上看见一个中国小女孩长得非常顽皮可爱,就把手中提着的一个小木偶送给她。女孩的妈妈坚决地拒绝了,抱着孩子飞快地走掉,好像那木偶里藏着炸弹似的。这位移民很伤感地说,早知如此,不如在家继续当渔民了。每天驾着船出海打鱼,不管收获如何,心总会让海风吹拂得舒舒展展。他说:“这里没有海,没有海的地方怎么能活人,我不想在这活了,除非这里造了海。”羽田少尉听后不由笑了起来,他打趣道:“叫你来这里就是造海的。你要是逃跑,就把你毙了扔到海里去喂鱼!”“这里没有海,你就是毙了我也没地方去喂鱼。”渔民固执地说。
第二批开拓团成员中有一个爱唱故乡歌谣的,名叫中村正保,是个铁路工人的后代。他唱歌时即使是坐着也要做出种种抒情的动作。有时动作过大,就会碰着与他一同坐着的人,他的小调中立刻就会把“对不起“这个词编进来,让人听了忍俊不禁。他的单眼皮很厚,因而眼睛就给人一种深藏的感觉,他是来到满洲后第一个声言喜欢这里的人。他会指着起伏着狂劲绿草的平原说:“这里种地好,养鸟也好。”别人就嘲笑他养鸟做什么?中村正保一本正经地说:“让鸟跟我学唱歌啊。我不能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我的歌,可我把鸟教会歌后,它们会飞到全世界去,人人就能听到我故乡的调子了。”说完,他又情真意切地唱了起来,双臂当胸展开,很直抒胸臆的样子。
他们一行几百人到达佳木斯港后,稍事休整后就朝永丰镇而去。正值雨季,道路泥泞不堪,沼泽地就像当地人的破衣烂衫一样时时大面积出现,当地有些老百姓称它为“鬼沼”。据说若不小心陷入“鬼沼”,在烂泥深处就会有小鬼扯着你的双腿一直往下拉。直到你的头被泥淖吞吃,会有一串串泥泡儿咕嘟咕嘟地冒出来,泥泡儿就像歇声的余韵一样袅袅消逝。传说有两个巡逻的日本军人就是在沼泽地一带失踪的。鉴于上一次移民的艰难,这一次他们配备了足够的武装,以备不测。然而经过沼泽地时羽田还是有某种紧张感,虽然说这里要埋伏任何兵力儿乎是不可能,然而传说的可怖还是给了他很大的精神负担。任何一只小鸟从芦苇深处飞出,都会令羽田竦然一惊。中村正保看到一块块的沼泽地兴奋异常,他说这一带的芦苇这么茂盛,要是办一个大型的造纸厂肯定不成问题。他要造最好的纸,把最动人的乐谱印在纸上,散发到全世界去。中村正保的活跃给令人忧心忡忡的迁移带来了许多明朗的色彩。
羽田知道,从本土来的移民对满洲的天气知之甚少,对这里严酷的冬天估计不足,完全把这里当成了一片乐土。而他们所居住的房屋和占用的土地,基本都是靠强行驱赶当地农民来获得的,所以民愤很大。有的农民在离开家园时痛哭流涕,因为他们看惯了自己园田的牛耕作的情景,看惯了夕阳落在油漆斑驳的窗棂上的情景。他们舍不得熟悉的房屋、鸡舍、猪圈、牛棚,所以在离开时毫不犹豫地把除房屋之外的牲畜的居所破坏和拆除了。若是拆房屋,他们就会有生命危险,所以他们只能对牲灵的居所发泄愤怒。
羽田这次下来还有两项特别任务,就是考察今后移民的选址和搜集这一带抗日队伍的活动情报。羽田已经没有初来满洲时的那种雄心壮志了。那时他在日本接受了很多报纸电台所宣传的思想。认为满洲人对日本人很凶恶,他们恣意杀死他们的士兵,野蛮而又凶悍,羽田发誓要为自己在满洲死难的同胞报仇雪恨。然而来到满洲后他发现事实远非自己想像的那般。这里的大多数老百姓都是安静的,那是压抑之后接近木讷的安静,但至少羽田没有从中看出传说中的那种蛮横和残暴。至于日本对国际社会声言的对满洲利益的维护,在羽田看来就是一种攫取。羽田觉得在满洲的土地上有两只饿虎,一个是日本,一个是苏联,他们通过两次日俄战争把满洲所应拥有的利益瓜分殆尽。所以羽田认为真正的受害者是满洲的人民。然而他所从事的职业就是镇压这些人民。他要效忠国家,同时又觉得长此以往,日本会走上穷途末路,尤其是日本因满洲国问题而愤然退出了国际联盟,更加使自己在世界上处于孤家寡人的位置。他在出征离开本土前,已经退役在家的老父亲忧心忡忡地对羽田说:“满洲人数众多,日本同这样的民族打仗,没有不败的道理。”
羽田二十四岁,已有几年服役历史。他面目白净,不留胡子。看人时总是露出探询的目光,让人觉得他对人所持有的深深的怀疑态度。他平素寡言少语,不仅没有吸烟喝酒的习惯,更不像其他服役的人一样去逛妓院。他惟一对一个女子怀有一种眷恋,那是在离开本土前,他走在银座灯火灿烂的大街上,看到有几个少女手持黑色腰带,在请过往的女人们为腰带缝上一针。据说缝上一千针后,就能够防治伤寒疟疾等疾病。少女把这样的腰带赠予即将出征的士兵,祝他们平安归来。很多士兵与其说是为了得到腰带护身,莫如说是想与那些笑意盈盈的持腰带的少女搭话。他们追逐着这些少女,争相抢她们手中的腰带。羽田也希望得到一条腰带,可他羞于与人争艳。他就站在外围旁观。有一个少女穿着蓝底白色百合花的和服,那些百合花硕大而妖娆,被变幻的灯光映得一闪一闪的,仿佛真正的花儿在开放。她看上去满脸稚气,也许为了掩饰这稚气,她把发髻盘得又松又垂,努力显示她已经是个大人了。然而她求过往女人们为腰带缝上一针时的话语和笑意还是暴露了她年少清纯的本色。她的开场白总是:“您晚上心情好。”然后就双手捧过腰带说:“请您用您美丽的手缝上一针吧,您这一针可以使离家的士兵健康平安。”受邀的女人无论老幼,都很乐意地上前挑针缝上一针。这时少女就会用她清澈如泉水的声音谢道:“前线的士兵会记着您,您真是个好人,祝好运伴随您。”往往这腰带还没有缝上一千针,就有心急的士兵上前来讨。少女就会像保护自己心爱的宠物一样把腰带紧紧揽在怀里,说:“一千针还没到呢,你们先去喝茶吧,喝过茶回来后就行了。”然而没有士兵离去,他们仍然围着她转,她就会轻轻嗔怪道:“我又不是茶,别这样好不好?”然而羽田却觉得她果真如茶般清冽动人,她的笑意在夜色中就像云层背后的闪电一样绰约美好。当这条腰带终于被往来的女人缝够针数后,她突然一转身把它抛给站在人群外围的羽田,羽田愣怔了一下,把那条温暖而柔软的腰带接在手中,一时觉得周身热血沸腾。少女大声对羽田说:“祝你平安归来!”士兵们把目光全都转向羽田,一时间口哨声四起,羽田红着脸带着那条腰带穿过银座的大街。他第一次觉得脚下的路是柔软的,柔软得好像他是踏光而行。他恍恍惚惚走进一家茶馆,坐在榻榻米上的矮桌前叫侍者送上一壶茶水。他从未觉得茶会像雾一样在它的舌尖清新湿润地飘舞,茶气比海风还要有效地把他的五脏六腑洗刷得干干净净。当夜色渐深他走出茶馆时,街上行人已经少了大半,羽田去寻那位少女,可她已经不见了。他向一位士兵打听她,那位士兵说:“哪能知道她是哪里人,她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的。”见羽田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士兵又说:“明天你再来这里寻她就是了,她肯定还会来这求人缝腰带。”羽田第二日黄昏便去了银座大街,然而一直等到子夜时分,少女也没有出现。之后他又不甘心地连去三日,仍然没有看到那位少女的身影,他便有些胡思乱想:她是出了车祸了,还是生了重病了,抑或突然嫁人了?他见到那些手持腰带的女人总要问:“前几天晚上有一个穿白色百合花和服的姑娘,她现在去哪里了?”女人们都摇摇头,有的答:“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有的则说:“穿白色百台花和服的多着了。”直到他即将离开本土出征的前一天晚上,羽田又去银座大街寻她,一位常在这一带卖艺的老人对他说:“她呀,不是东京人,听她的口音,应该是下关人。她是来东京送她的哥哥出征的。”羽田就焦急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送哥哥来的?“老艺人就说:“她第一天来银座,就是一个男人陪她来的。那男人穿着军服,他们的面目很相似,肯定是她的哥哥。”“你听到她叫哥哥了?”羽田忐忑不安地问。“我不用问,也不用听,那个男人肯定是她哥。”老艺人说:”她现在肯定回老家去了。”羽田对老艺人的判断将信将疑。如果那男人不是她的哥哥,而是他的恋人呢?羽田一想到这里内心就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喜欢这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了。痴心妄想的羽田买了一个羊皮手袋,把它送给老艺人,嘱他若是在银座大街上再遇见那位少女,就把手袋送给她。手袋里夹着一封信:“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记住了你美好的笑容。当我带着你送我的腰带去远方征战,即使战死疆场也在所不惜。谢谢你对我美好的祝愿,但愿胜利归航时能在码头的晨雾中再看到你那比天使还要美好的笑容。”羽田来到满洲后,不止一次后悔应该记下老艺人的地址,他可以去信询问一下,那位少女是否又出现了,羊皮手袋中的信她看到了没有?羽田最后选择了一个补救办法,他写信给在东京一家银行工作的哥哥,求他去银座大街寻找—位面色黧黑的卖艺人,问他是否见到了那位少女,羊皮手袋转交给她没有,羽田还嘱咐哥哥把自己在满洲的地址转告给老艺人,求地给回封信。然而哥哥来信说几次去,那里都没有碰到年老的卖艺人,后来托人打听,说有一个年老的面色黧黑的卖艺人得了肺病死了,想必他就是羽田要寻的人。羽田当时捧着哥哥的那封信分外难过,因为要寻到那位少女的惟一线索就像雨后的彩虹一样突然消失了;在以后的梦境中,羽田就常见到断裂的情景,桥塌了。山崩了,树木被闪电摧折了,梦醒后的他在满洲隐约的黎明中觉得心一阵阵下沉。每当他思念那位少女的时候,他就捧出那条腰带,猜测哪一针是她缝的。针脚太小的不可能是她缝的,因为她不是那种过分拘泥的女人,她天性活泼;而针脚太大的也不可能是她缝的,那样的女人往往粗心大意。只有那些不大不小而分外匀称的针脚,才有可能是她所为的。然而这样的针脚有十几处,他分辨不出哪一处是地所为的。就仿佛进了花店突然面对十几支同样鲜浓的玫瑰,令她难以选择哪一支更好。索性就把这十几处针脚全都疼爱起来,它们就像星空中最迷人的星星一样让他百看不厌。羽田心绪烦闷时只要用手触摸一下那些麦粒似的针脚,内心就会泛起很浓的温情和无边的乡愁。他渴望着早些回到故土,渴望着他靠岸的一刻能看到那种深深烙印在他心灵深处的笑容。他将向她求婚,他将和她生下几个顽皮的孩子。
腰带就真的成了羽田永不离身的“护身符”了。
第二批开拓团成员终于如愿以偿到达七虎力屯。成员们进驻当地老百姓倒出的房屋后,开始生火做饭。中村正保在锅灶前一边淘米一边唱歌,他对即将离开七虎力屯的羽田说:“将来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了,就来这里听我的歌声。”
羽田半开玩笑地应道:“好啊,你派一只小鸟把我接来。”
羽田脱下军服,换上当地百姓的便装,独自离开了七虎力屯。他一直向着东方而去。他扮成一个商人,说是去收皮货的。羽田的汉语不会露出丝毫破绽,纯熟流利。如果没人握他的手,不发现他手心的老茧,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当过苦力、摸过枪杆子。向东的旅行愈发艰难,不惟人烟稀少,车马不便,天气也时时捣乱。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落一阵雨。羽田在一个小村子雇了当地人的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时时陷入泥泞中。赶车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口黄牙,说话唾沫星子四溅,喜欢喝酒。羽田喜欢这样的顾主,他口无遮拦,从中可以获知一些情报:他心无猜测,羽田的商人身份就不会得到怀疑,逢到有雨的天气,他们就把车马停靠在某一处客栈,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汉子名叫李记,山东人,有四个孩子,老婆是本地人。他喝多了时就会无限幸福地骂老婆:“那个结实,谁见了不稀罕?操,我第一眼就相中她了,她做姑娘时屁股就圆得像小马驹的屁股,直撅撅的。要向她求婚的不下十个人。”他伸出双手,晃晃十指,然后十分诡秘地摇摇头说:“不过就我把她弄到手了。”他得意洋洋地啃着已无肉丝的油汪汪的骨头,自满地笑着。羽田便问:“你有什么本事?”李记毫不介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裆说:‘把老二先给她使上,她有了你的种,就得嫁你了。”羽田的脸腾地红了,他很不自然地垂下头。李记说:“嗬,还不好意思呐。我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更花花,还不得三天两头就去找女人?”羽田赶紧转换话题,向他: “除了种地和拉脚,你还靠什么维持生括?”李记“呸”地吐了口痰说:“我这个人知足,有俩钱儿就够花,冻不着饿不着就中。”他说,“小日本一过来,日子就没有以前好过了。听说好几个地方的人都被鬼子给赶跑走了,他们—批批地往这里移民。万一他们移到我们村子,连个家都没有了,再去哪里混日子,这个鬼世道!”羽田就大着胆子问:“那你恨日本人么?”李记把那根肉骨头狠狠掷在饭桌上,咬牙切齿地说:“恨!他们要是落在我手中,剩下的只能是这样的骨头,我操他个奶奶的。我要把他大卸八块,喝光这帮狗日的血!”羽田便觉得周身一阵缩紧,好像正有刀在一下一下地剜他的肉。李记又说:“别说,我第一眼见你,觉得你特别像小日本,听听你说话就不像了,那帮鬼子讲的中国话就像嘴里含着个屌,呜噜不清楚。”李记拍了一下羽田说:“老弟,跟我说个实话,像你这样有钱有模样的人。明着暗着的女人共有多少个?”羽田只能顺水推舟,故做风流地说:“也没几个,三四个吧!”李记一拍大腿说:“操,三四个不多,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两个呢!”他沾沾自喜地说。羽田没有心思和他继续男女间的话题,他问李记:“那你平时参加抗日活动么?”李记一摇头说:“我有老婆孩子,不能扛枪打仗,我要是单身汉,就到队伍里混去。”“那你周围的人也不抗日?”羽田小心翼冀地问。李记说:“有些人组织起来,劫了鬼子运的粮草,打死了两个人。”“除了这个,他们还要做其它的吗?”羽田为了打消李记的疑虑,先自将自己铺垫上去:“像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还捐款支持抗日的人呢。”“我可不能胡说。”李记半开玩笑地说,“万一你是个日本特务呢,我不是把兄弟们都交待了吗?”李记对羽田说:“别瞎打听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多少事情。我这个人是狗肚子存不了二两香油。要是真知道,你不问也先招了。”李记咧嘴一笑,对店小二吆喝:“天放晴了,我们该上路了,给我套马!”
羽田乘着李记的马车行走了一星期之后到达乌苏里江畔。由于饮食不卫生和淋了雨。羽田先是拉肚子,之后便是感冒发热,所以到达当地赫哲人居住的渔村时,羽田支持不住地倒下了。
这一带的赫哲族自称“那乃”,冬季狩猎,夏季打鱼。因为盛产貂,所以毛皮生意极佳,每年都有商人来这里收貂皮,羽田的到来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居住的房屋是低矮的泥屋,屋前的栅栏上晾满了型号各异的渔网。李记告诉羽田,赫哲人原先不定居,夏季住桦树皮搭成的屋子,冬季搭个马架子,苫上厚厚的帆布。男人冬季时穿戴着貂帽狐裘,很有神采。
羽田所居住的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叫做玛尼,个子很高,颧骨突出,眼睛的形状酷似鱼,鼻孔有些上翻,嘴唇租厚,说话时特别爱绞着十指。她穿一件鱼皮缝成的衣服,边缘缀着闪闪发光的铜铃,形似铠甲,加上她裸露的修长的棕红色的双腿,使她看上去更像斗兽场里的斗士。她用生鱼片来招待羽田和李记,井把家里存有的貂皮一件件拿出来摊在地上,等待羽田品评。羽田因为身上所带的钱有限,只能像当铺收当的人一样故意把好的说成破的,弄得玛尼很不高兴,她叉着腰,用土语发着牢骚。为安全计,羽田要了三件貂皮,并且以优惠价钱付给玛尼,玛尼就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唱起歌来。她把貂皮铺在地上的时候,玛尼的两个孩子像熊猫一样在貂皮上滚来滚去。她的丈夫去城里采购食盐、肥皂、油等物品,并且要补充一些子弹,要三四天后才会回来。
羽田很喜欢这个临江的赫哲族渔村。村前的乌苏里江幽蓝幽蓝的,仿佛河床里淤满了蓝宝石。渔民的生活看上去有条不紊,悠然自得。羽田觉得选个小村子做移民点尤为合适,它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与苏联只有一江之隔。占据它,就如同把网撒在了鱼窝子上,肯定收获颇丰。可羽田又有另外的疑惑:如果这里做为日本移民的居住她,这些赫哲族人该到哪里去?这个逐水而居的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民族会心甘情愿放弃这样一个地方么?他们家家户户都拥有武器,恐怕关东军的驱逐行动将会受到致命抵抗。
羽田在第二天深夜病情加重,他发起高烧。他气喘吁吁,喉咙发干,玛尼为他加了两床棉被他还冷得打哆嗦。高烧时他胡话连篇,恍惚觉得眼前这个体格健硕的赫哲族女人眼睛突然变大了,而李记变大了的则是大张的嘴巴,仿佛他们看到鬼魂一样惊悸。原来羽田在高烧时持续不断咕哝的是纯熟的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