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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二啃一穗烧焦了的老玉米时,不慎锛掉了一颗门牙,所以他与当地农民讨价还价时往往口齿不利索,不得不动用手指来辅助数字的表示。别人对那价格表示基本是清楚的,但因为不满意那价格,就做出糊涂表示,弄得王小二抓耳挠腮。
王小二来时穿着夹袄,没想到三江地带已经冷得超乎他的想像。虽然十月末的太阳偶尔也在某日下午时朗照一刻,然而它巳不是艳阳了,它的亮堂中夹杂的暖意已经微乎其微。王小二不得已穿上当地人提供给他的薄棉袄,然而他仍然冷得直流鼻涕,农民就说他火力不旺,还把他比喻成一棵豆芽菜。王小二也不恼,随人们怎么说,只要能为主人低价收购上粮食就好。
由于关东军推行的“地籍整理”,强征强买了农民大片大片的土地,耕种面积突然减少,加上去年世界性经济的不景气,运费提高等等因素,王小二把收购的粮食价格杀得极低。王小二在桦川收购时,就遭到了农民的驱逐,人们说他是黑心的白眼狼。王小二觉得屈得慌。他也是为主人争取最好的利益才不得已而为之的。三江一带盛产大豆、玉米、小麦、高粱,而大豆和小麦是阿廖沙的公司最大的出口产品。一年来阿廖沙对待王小二关怀备至,他的经济宽裕了,还能不时接济姐姐。姐夫对待他也恭敬有加,他一回家姐夫就去买酒买肉,使其成为座上宾。王小二觉得境遇的改善完全来自于阿寥沙,所以对他忠心耿耿。阿寥沙便把每年收购粮食的艰巨任务交给了王小二。
王小二喜欢住在农民家里,听他们拉家常是一种享受。若是你与他们混熟了,他们还会把掏心窝子的话说给你听。与王小二同来的两个帮手也顺从王小二的意愿住在老百姓家里,一则省钱,二则图个家庭的生括气氛,不过在选择房东时王小二很有讲究,最不能住的是寡妇家,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就是规矩别人也会说心怀不轨:新婚的夫妇家也不能住,你看到人家甜甜蜜蜜的,会觉得自己活得太凄凉;丧偶的老人家里也住不得,他拉住你的衣襟会说个没完没了,他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倾诉,你就是呵欠连天。也要支棱着耳朵听。最好的是这样的房东。他们房屋宽绰,上有老、下有小,三代同堂,这样的家庭井然有序,而又颇具生活情调,汤是热的,炕是热的,洗脚水是热的,他们看待你的眼神也是热的。王小二选择的正是这样一家房东。男主人四十多岁,姓李,他的老婆长得很结实,不爱打扮,但很整洁,男人们谈话时她总是满面温顺地坐在一旁忙手中的活计,时不时起身给他们续上些茶。他们夫妇的膝下有一儿一女,一个二十三岁,是男孩,一顿能吃上五个玉米饽饽;女孩十八岁,总是坐在窗前跟她的奶奶学剪纸和刺绣。王小二一旦多看了几眼这个叫秀娟的女孩,同行的帮手就会私下拿王小二开心:“看上她了吧?她的模样挺俊俏的,领回哈尔滨入洞房箅了!”王小二就一龇牙说;“咱是出来干正经事的,怎么能胡思乱想。”然而他确实有些想入非非了,以至于有天晚上看见秀娟守着炉中的火炭烤老玉米,明明知道自己的牙经不定磕打,他还是逞能地陪秀娟啃玉米,结果话活折磨掉一颗门牙,使他的口腔折损一员大将,本来就有些弱不禁凤的稻草相再加上牙的缺彩,王小二自觉跟秋后漂在冷水上的水葫芦的叶子一样萎靡难看。为了能在秀娟家多住些日子,他把收购来的粮食都囤积在李家,由李家人经管着。为此除了吃住的费用外,还要付给李家一笔可观的停放粮食的费用。王小二一边趁着天晴气朗抓紧收购,一边着力联系运输用的马车。由于时局动荡,阿寥沙还给王小二配备了武器,以备押运粮食的路上遭遇埋伏时使用。王小二从未接触过枪,所以初次接过时,就像手抓了一个烧红的烙铁,十分恐惧。阿寥沙笑着安慰他,不必为一支枪过于紧张,平素你不用它,它也就不存在了。王小二井不把枪佩戴在身上,而是放在随身的行李中。
平顶山惨案发生后半年之久,王小二才得知这一悲剧的上演。他不相信地托阿寥沙问了一些可以与关东军接触的军界人士,结果得到肯定的答复。这使得王小二悲伤得浑身发冷。他特地托回新京的人再朝王金堂打听,也许美莲会幸免于难。她那么爱笑,一脸的福相,她的阳寿不可能这么短。然而王金堂的回话也是肯定的:美莲不在了。一个曾在王小二眼前活生生的女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王小二很不理解: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他开始痛恨那个把美莲娶走的男人,如果不跟他嫁到平顶山,她留在新京,王小二也不至于流落到哈尔滨。也许他们会成家,生儿育女,他在黄昏时领着腆着大肚子的她出去遛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王小二在梦中看见美莲,她始终如一地冲他微笑着,什么也不说,这更加令王小二痛苦不堪。他不知美莲在那里缺些什么?衣裳有几套,短不短换季用的?鞋子是否单的棉的一应俱全?粮食能否供上嘴,房子住得暖不暖?王小二有一万个问题要问。为了免除心中的忧虑,他去道外找有名的胡半仙,求他给遁人黄泉的美莲捎一些东西。胡半仙七十八岁,瘦得走路直打晃,据说他常常能看见阴间的事情,所以他开的纸花铺生意很兴隆。王小二觉得胡半仙的样子特别像蝴蝶蜕掉翅膀后的几近干瘪的蛹,他总给人一种气若游丝的感觉。他听了王小二的述说后,闭目养神了足足有一个小时,这才睁开眼睛含了一口茶水,并把茶吐到王小二脸上,说:“觉不觉得这水刮脸?”王小二被这突然一击搞得十分狼狈,仓促中点头称是。胡半仙一龇牙说:“这就对了,你说的美莲她也记挂着你,刚才她用手刮你的脸来着。”说得王小二不住地摩挲脸,期望能在无形中触到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按照胡半仙的说法,美莲在那里一无所有,日子过得暗无天日,只等着王小二给她置办点东西。于是王小二就按照胡半仙的吩咐买了纸衣纸裤,纸袜纸鞋纸箱子柜子,纸锅碗瓢盆,纸屋子纸灯,纸牛纸马纸鸡纸羊……吃的用的可谓应有尽有。为此,王小二花掉了一个月的薪水,可他觉得值。胡半仙领着王小二在院子中烧这些东西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黄昏中有一只燕子从火光上空掠过。王小二确信那只燕子就是美莲的化身:当这些东西化为灰烬的时候,王小二确实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轻松感,当夜美莲入他梦中,虽然仍然没有说话,但那湿漉漉的满含感激的眼神却令王小二醒来久久不忘。王小二为此买了一个猪拱嘴和一瓶烧酒酬谢胡半仙。
王小二所住的村子由于经常有抗日游击队的踪迹,而格外引起日本宪兵队和警察署的关注。他们经常在半夜时搞突然袭击,把人们从睡梦中扰醒,将他们视为可疑的人押回去审查。因此,王小二不断提醒自己不可因为迷恋秀娟而长驻于此,要尽早把粮食购足,联系车马运送出去。附近的百姓闻知收购粮食的人住在李家,就来打听价格,议好了价的人家就把粮食拉过来过秤。秀娟认得秤,王小二吆喝帮手过秤时,她就负责报秤和记录。王小二越来越觉得这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再难遇到,于是就讨好地为主人家挑水、烧火、扫院子。岂料他身板实在太差了,每样活只千上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主人就会笑着说他:“你身上那点劲还是攒着吧。”王小二觉得这话含有挖苦人的意味,就酸溜溜地兑:“人的力气还不是锻炼出来的?有谁天生就是个大力士?况且能干力气活的人命也往往不好,一辈子当牛做马的,不似我吃香喝辣的。”秀娟就会笑笑眯眯地问:“‘喝辣的’是指什么?”王小二兴致勃勃地说:“是酒啊。”秀娟说:“那东西有什么享受的。“王小二就说:“哼,自古男人没有不好酒的。不好酒的男人没人样,将来在世面上混不明白!”虽然他嘴上这样说,王小二还是清楚自己的酒量不过是蜻蜒点水就有三分醉意,只是觉得夸张自己能喝酒可以显示男子汉气概。谁说他浑身上下没有几处赢人的地方呢!他清楚自己比秀娟年龄大了许多,可他认为男人比女人大会疼老婆:他其貌不扬,可这样的男人一般不会出去花里胡哨;他居无定所,但凭自己的聪明早晚有一天他会站稳脚跟,也许将来能开创比较大的事业。每当他考虑自己的缺陷而有些垂头丧气的时候,他就不停地给自己打气,在他看来缺点的尽头就是优点,如同黑暗的尽头注定是光明一样。王小二暗下决心:一定要事业婚姻两不耽误,把粮食购齐备了的时候,就鼓足勇气向秀娟的父母提亲。为此他每天都精神抖擞的,时不时学几声鸟叫,有时还打几下口哨。帮手说他的口哨实在太细弱,小孩子听了直想撒尿。王小二便开怀大笑:“我要能让小孩子尿炕,本事倒也算大了。”
就在天气已经冷得绝少看到小乌,家禽也不爱出窝的时候,王小二购足了几万斤的粮食,他联系了三架上好的马车。他们都是常年在外拉脚的人,经验很丰富。他们配备了充足的给养,准备近日启程。王小二看见屋顶和园田的白霜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银子一样的光泽,内心便洋溢着喜悦。他想这是求婚成功的好兆头,于是就信心满怀地去找秀娟。然而他很吃惊地发现那个清晨中的秀娟是跟一个身强力壮的男青年站在一处的,他们站在屋后的牛棚前说话,看上去很亲密。秀娟看见王小二显出羞涩的样子,而那个男人只是礼貌地和王小二点点头。王小二那一时刻脑袋里仿佛飞进了一群蜜蜂,嗡嗡直响,他不明白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到底是谁,是秀娟的对象,还是李家的亲戚?王小二心急火燎地去找秀娟的父亲,开门见山地问:“李哥,跟秀娟站看的人是谁呀?”房东笑了:“秀娟的对象啊,他们元旦时要结婚呢。”王小二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说:”这怎么可能昵,我在你家呆了快半个月,从来都没见过他,他怎么说来就来了呢。”房东依然和善笑道:“他不是俺们村子的,前一段又都忙着打粮晒粮,就不能说来就来了。”房东说,“再说小年轻的老往一块凑也不好,耽误正事。”
那一瞬间王小二失望得直想投河,他可怜巴巴地说:“我以为秀娟还没有对象呢,你们也不提早告诉我一声。我这头的炕都热起来了,她那头却凉了,让我怎么受得了!,”说着,就有些眼泪汪汪的了。房东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且也料到王小二要在走前提亲,为了不扫他的兴,他们才把邻村秀娟的表哥找来做挡箭牌。他们不愿意把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再说他们对王小二的体质和过分机灵的样子不放心。房东故做恍然大悟地对王小二说:“原来你看上了秀娟啊。她可没那个娘娘命,她只配给个种地的人当老婆,做做饭,养养猪,缝缝衣裳。”王小二开始流着眼泪说:“我要是娶了她,肯定不让她受屈。有一文钱我都会花在她身上,看看还能不能改变了?”房东带着同情的语气说:“这怎么好改变呢。他们订婚了三年,眼瞅着就要结婚了,是我们秀娟没这个福份!,”王小二知道再坚持下去既无济于事,而且有失体面,这才收敛了泪水,很不好意思地对房东说:“我这个人泪窝子浅,其实也没什么。我在哈尔滨时别人给介绍了一大堆女朋友,我都没相中,将来也许还能碰上合适的。现在不过是缘分未到。”房东莲忙顺水推舟地说:“就是,凭你的身份,什么样的找不着?别着急,好菜不怕晚。”有苦难言的王小二只能做出洒脱状,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不过他内心有种格外凄凉的感觉,觉得自己在爱情上就像冬日旷野上可怜的兔子,非但找不到自己的猎物,还往往使自己成为比它强悍的动物的牺牲品。
三架马车如约来到李家的院子,王小二吆喝帮手和车夫装车。粮食都用麻袋装着,从中透出来的气息是一种富足的香气,十分好闻。天气很晴朗,看不到云彩,虽然天色泛白,没有夏日那种碧蓝色的晴朗,王小二还是对这样的天气暗念阿弥陀佛,只要不下雨,他们的旅途将会一帆风顺。而若是赶上阴雨绵绵的日子,重载的马车在泥泞中跋涉,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呢。王小二请一个懂得天象的人给看了,他说未来一周都是晴朗的日子,就是有些云彩也不要紧,这个季节的云彩已是强弩之末,不会兴风作浪了。虽然如此,王小二还是为每挂马车准备了雨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看天象的人不可能把几百里的天气也预测得恰如其分。
王小二押着开路的马车,其余两位帮手分别押另两辆车。王小二与李家所有人一一告别。轮到与秀娟告别时,王小二故做大度地说:“将来结婚时缺什么东西,就给叔捎个信,叔给你寄来!”既然做不成丈夫,他就一下子抬高了自己的辈分,做出高姿态来。李家主人连忙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膀: “还不快先谢谢叔!”秀娟笑盈盈地叫了一声“叔”,直叫得王小二仿佛一头栽进了冰窟窿里,冷得直打哆嗦。他跳上马车,悠悠上路了。
由于粮食摞得很高。王小二坐在车上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畅快感。他先是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眯了一觉儿。醒来后就从小面袋里往外翻吃的东西,花生米、烧酒、盐水煮的蚕豆、油煎的鱼干等。他把它们摊开,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他看不到路上的行人,望见的只是澄净的天气。有时还能看到沿路的树的树梢,它们脱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很有些饥饿的样子。王小二就捏着鱼干炫耀地对树梢说:“眼馋吧?眼馋也不行,我要是把你们喂饱了,我就得瘪茄子了。你们喝西北风去吧。”说着。“嗞——”地抿一口酒,快意地哼几声,觉得生活实在太诗情画意了。他能离天这么近地饮酒,跟呆在月亮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没有老婆的日子也清闲,自在逍遥,你一个人吃饱了就净心了。若是拖家带口的,就会有层出不穷的生计问题等着你去操心。王小二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快乐了。他想起了美莲的笑容,相信美莲的灵魂就在这大地上四处飘浮,于是就丢了一粒蚕豆到车下:“美莲,你吃吧,给别人我心疼,你吃多少我都乐意。”说着,又丢了一粒蚕豆。待他喝了半斤左右的酒,已经有与云彩为伍的浪漫感了,他就仰着脖子跟天说话:“我离你可真近呀,你要是给我弄一副翅膀,我就能立马飞回哈尔滨去。”天并不跟他搭话,但把持续不断的微风传送给他,王小二很知恩地说:“吹得我这个舒服,我没被这么好的风吹过。”他异想天开地认为微风就是嫦娥。嫦娥也对他动情了。后来他喝得尿水上涌,想想下去解手太啰嗦,就站在粮食堆上解开裤子,哗哗地冲着车下尿起来。尿水呈弧形飞溅,银蛇飞舞一般。王小二觉得这泡尿尿得实在过瘾,使他的五脏六腑有一种无比舒畅的感觉。他不由快意地对已经枯萎的花草树木说:“你们谁淋了我的尿,明年春天谁就会出落得最漂亮!”驭手听到王小二的一派胡言,知道他喝得难以自持了,就大声冲他吆喝:“少喝两口。醉得脚软了再一头栽下去!”王小二嘿嘿笑着说:“那怎么可能呢,我这个人海量,八仙都不是我的对手,喝上一大木桶都没问题!”赶车人甩了一下鞭子,对王小二说:“行啊,你怎么折腾都行,别把屎拉在粮食堆上就行。”王小二十分不满地反抗道:“我怎么会把屎拉在上面呢。粮食是人吃的,还要出口昵!知道吃它们的是什么人吗?外国人!外国人是什么?就是那些黄头发大鼻子、脸上好像擦了漂白粉的人!这帮狗日的爱吃咱们这里的粮食。知道咱这里的粮食为啥好吃吗?因为生长期长,生长期长的东西就有营养,像南蛮子种的那些地,一年能收两三茬,那打出来的粮食还有个吃?这就跟女人生孩子一样,孩子在娘肚子里呆的时间长,下生时个个白白胖胖,要是呆上个四五个月就出来,不但又黄又瘦没法看,连小命都保不住!”王小二发完一通长篇大论,把裤子系了,四仰八又倒在粮食堆上,很舒服地哼唱着小曲。他把云彩比喻成心肝宝贝,他什么时候要看就可以看;还把秋天的路比喻成装着屎的猪太肠,怎么也掏不干净。他哼唱小曲的声音有些尖厉,听起来就像猫在叫春。车夫“啪——”地甩了下鞭子,兀自叹道:“男人就得娶老篓,不然就会魔症!”
王小二是听不进车夫的话了,他又一次呼呼大睡了。晌午的阳光照着他,就像照着一堆垃圾:他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却光着,他的裤子皱巴得像揉搓得软了的牛皮纸,最可笑的是他的上农,因为怕路上受冻,里三层外三层地总共套了四件衣裳,衣裳是套得一件比一件小,所以衣襟也就一层层裸露,颜色变化多端,就像老婆婆用碎布打的格褙一样。王小二睡得自由、踏实、甜美。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马车不动了。三个车夫和两个帮手正在一起猜拳行令。王小二斜过身子向下一望,气得大骂:“真是大胆!怎么不赶路了?啊,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就偷懒,这叫什么话!天黑前要是赶不到预定地点,就让你们在野外喂狼!”王小二见哥几个喝得面色红润,个个谈笑风生的,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可真会找地方风光啊,难道我给你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酒是到了地方才能喝的,现在喝了耽误正事,要我怎么好交差?”王小二说着跳下马车,由于跳急了,脚心生疼生疼的,他不由跳着脚一阵叫唤。后趟的车夫说:“咱们走不了了,车轱辘冒泡了,起码得收拾几个时辰。”“车轱辘怎么会冒泡昵?”王小二立刻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他说:“这天又不热,胎里的气又不那么满满当当,怎么会冒泡呢?”说着,就疾走几步去看那辆出现故障的马车,果然是瘪了胎!王小二只会一遍遍地说:“我让你们出门时要检查好了,你们说没问题,可现在有了问题了,你们却坐在这里又吃又喝的,嫌我没派头是不是?”王小二的酒早已醒来,他说:“我告诉你们,爷爷我也不是好惹的,我还带着枪呢,把我惹急了,子弹可是不长眼睛!”
几个人连忙给王小二赔不是。说是走得人困马乏了,不过是歇歇脚而已。至于那瘪了的车胎,大家齐心协力换上新的就是,反正他们带着备用胎呢。不过损失了—个车胎,钱得算在王小二身上。王小二—拍胸脯说:“你们这帮狗日的就知揩我的油!你们看看我身上哪有多少油了?”说得几个人都哈哈笑起来。王小二又说:“别当我是傻瓜,你们出来时把又旧又破的胎用上,单等它冒泡了来讹我,我就是土鳖,也不能让你们合伙这么欺负吧?”王小二话音刚落,三个车夫连忙摇头摆手说:“可不能冤枉好人,我们穷是穷。还不至于变着法子坑人。”王小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你们不清白,把车胎钱给你们就是了,只是再有车胎冒泡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你们那点心眼跟我比——半斤八两!”说得三个车夫面红耳赤。两个帮手则连忙把吃的东西收拾起来,一行人手脚麻利地去换车胎,然后重新上路。这回王小二可不敢打盹了,两个帮手毕竟不是公司的人,所以胳膊肘是往外拐的。王小二一旦认清了这些,坐在粮食堆上时就频频回头,看后两辆车跟得紧不紧,车夫和帮手是否交头接耳,待他发现一切正常后。这才略微放了放心,欣赏着大平原上滚滚西下的落日。那落日先是橙黄色的,流金溢彩,之后又变成了猩红色,就像一个大火球在熊熊燃烧。晚霞这时就腾空而起,变幻多姿地缭绕了整个西边天。那晚霞比他在新京时见到的要热烈,仿佛那里正热热闹闹地举办正月十五的灯会。晚霞给天地染上最亮丽的色彩,把马车涂抹得一派辉煌,仿佛马车运载的不是粮食,而是黄金。王小二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落日沉沦,看着晚霞缕缕飞逝。天黑前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一家客栈。吃过饭后,王小二吩咐店主给大伙烧上一大锅热水来泡脚解乏。店主应着,麻利地续火烧水。待水热了,王小二却一个伙伴也找不见了。他唤店里的伙计去寻,伙计回来说:几个人正在给马车换新轮胎。王小二不由得意地笑了。
次日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王小二一行人在天蒙蒙亮的肘候就上路了,所以他们是在路上迎来的日出。太阳很腼腆地从平原上羞答答升起,一些呈带状的金红色云霓环绕着它,使初升的太阳显得尤为明媚。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队贩卖鸦片的车队,车夫告诉王小二,为首的人叫刘麻子,是黑社会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吃喝嫖赌,无所不好。最近又勾结上了日本人,由日本人给配备了武器,更加不可一世地招摇撞骗。他常常给日本人通风报信,告诉他们抗日游击队的行踪,帮助日本人镇压老百姓。所以这一带的人编了一段顺口溜骂他:“刘麻子小日本,又有钱又手狠,今天劫良民,明天睡姑娘。同穿一条裤,忘了老祖宗。刘麻子小日本,别看今日蹦得欢,有了今天没明天,野狗拖尸荒郊外,下到地狱难翻身!”王小二听了这段顺口溜牙根直痒,他责备车夫说:“你要是提前告诉我这坏蛋是个大汉奸,我就立马掏出枪给他半路上放血!”车夫摇头叹息说:“他人多势众,又有日本人做后台,咱可惹不起他。他不找咱的麻烦就不错了!”车夫又说:“刘麻子特别爱察言观色,他要是路上碰到什么人物有反日的嫌疑,就会先去日本人那里报告,邀功行赏!”“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气不过了!”王小二大声说,“给我卸下一匹快马,我回头去追他,把他的脑袋打下来当午餐!”车夫好言相劝道:“算了,你不但打不了他,反而可能要了自己的命。咱们抓紧赶路吧,刘麻子保不准又去给日本人通风报信了,他一看见我们运三大车粮食,眼珠子不怀好意地转!”王小二觉得车夫的话有些道理,这些粮食又不是他王小二的私人财产,他不能拿阿寥沙的钱去冒险。想到自己身不由己的处境,王小二不禁喟然长叹一声:“^什么时候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了。”
那之后王小二都无精打采。他不想喝酒,不想唱歌,不想吃任何东西。午间停靠一家饭店面对他以往最爱吃的爆炒腰花,也吊不起任何胃口,心里仿佛堵着块石头,闷闷的。他觉得与其这样混饭吃,不如扛起枪打小日本更过瘾。他若是参加了队伍,就先去打那些汉奸,把这些狗日的全都阉了,让他们男不男女不女,一辈子苦不堪言。尤其像刘麻子这样的混账,他不但要阉了他,还要把他的耳朵割下来,把眼睛给他剜瞎了,让他又失明又失聪,让他千人恨万人骂,姥姥不亲舅舅不爱,让他在苟延残喘中生不如死地过日子。王小二把手指头摁得咔咔直响,就像子弹从枪膛中飞出来的声音一样。而王小二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当日黄昏他们再有五里路即将停靠一个比较大的县城歇脚时,日本人的马队从背后迅疾追来。王小二刚刚把枪掏出来,握枪的手就被一个日本兵眼疾手快击中一枪,王小二的枪甩到马车下,几架马车全部被扣留。
王小二所中的那抢正在手腕上,他疼得一下子跳下马车,扑向那个朝他开枪的日本士兵。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脚又中了一枪,这样右侧的半边身子就像患了中风动弹不得。几名车夫乖乖地依照吩咐把马车赶向日军指定的地点。土小二明白,一定是刘麻子慌报军情,以为他们押运的粮食是送给抗日游击队的。王小二一遍遍地申辩:“这些粮食是运往哈尔滨的,不信你们派人打听打听去!”没人听王小二的话,他被押解到邻县的日军守备队。三名车夫第二天就被释放了,只留下他和两名帮手。王小二身上所带的钱被搜刮干净。两名帮手不断埋怨王小二,说他不该在李家逗留那么长时间。要是早些上路。就不至于遭遇这种不幸了。王小二反唇相讥道:“若不是带着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自己早就脱身了!”两名帮手撇撇嘴,没说什么。
王小二脚上的伤没有打到要害,所以还能蹒跚走路。他手腕上的伤可就不妙了,右手一天天萎缩麻木,急得牢房中的王小二一遍遍地用那只好手砸铁门央求看守:“快放我出去吧,我的手再不看医生就要残疾了!你们抓错了人,到时候我们家主人找来。你会后悔的!”两名帮手也帮他央求:“快让他去看医生吧,他的手再挺下去就化脓生蛆了!”看守是日本人,他对汉语一知半解的,他背着枪过来洗耳恭听半晌,也听不出所以然来,于是就哇啦哇啦地说一通王小二他们也听不懂的日语,优哉游哉地走掉。王小二流着泪水骂:“你们这帮狗日的!”
阿寥沙见王小二超期多日没有购回粮食,便知他在路途中遭遇不测了。而且他判断很可能是落到了日本人手中。他托在关东军第十四师团的一位日本朋友帮助寻找,王小二这才得以脱身。由于在狱中关了半月之久,王小二出来后手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他的那只手看上去青紫青紫的,就像一朵暴雨前的乌云。他先去县城的一位有名的接骨老先生家中看病,老先生毫不客气地告诉他那只手只能锯掉。王小二听后一跳老高:“那怎么行,没了手我怎么过日子!”老先生说:“你就是找遍名医,你那只手要是能留下来,我就把自己的手剁下来赔你。”王小二听后呜呜哭了,他从未如此悲痛欲绝过。他觉得老天爷真是不长眼,他这么年轻,还没有成家立业就成了一个残疾人,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老先生还说,若是那手再不锯断,很可能连带着把整条胳膊都拐带坏了,王小二只能痛下决心,把那只手锯掉了。当他看着自己原本好端端的手突然从身上掉下来,那种骨肉分离的悲凉感使他泪流满面。他发誓要为他的这只手报仇,发誓要把那个可恶的刘麻子和朝他开枪的日本兵都捉到手中,把他们剁成肉酱!虽然出狱时日本人碍于阿寥沙的面子把钱全部还给了王小二,然而那三车粮食却是不知去向了。王小二打发两名帮手回哈尔滨报信,他自己则留在县城处理手伤。这时大自然已经进入冬季,雪花来了,下雪的日子城里就白茫茫的。王小二常常在傍晚时节带着残手去酒馆吃酒,他很不习惯用左手拿筷子和酒盅。常常是菜刚夹起来筷子却掉了,酒盅被哆哆嗦嗦端判唇边时却已洒了大半。他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踉跄在街头时不住地摔跟头。初冬的头几场雪是极难存住的。它们融化后使道路变得泥泞,王小二就常常在摔倒时啃了一嘴泥巴。他就软绵绵地有气无力地咒骂这些泥是野鸡,只知往人的身上黏乎,却不管人喜不喜欢它。拉车的人见王小二挡着自己的路,就骂他:“你这下三烂,还不快滚开!”王小二就舌头发硬地回敬:“你这臭拉车的。你敢骂爷爷,爷爷阉了你!,”拉车的在经过王小二身边时就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骂:“你这个酒疯子!”王小二哼哼几声,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清冷的月光照着他,远远过来的人都以为他是一堆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