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四平街头的狂风使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门窗。剃头师傅背着个蓝布包袱吃力地沿街行走,寻找寻安客栈。由于风中夹杂着细沙,他几次迷了眼睛,愈发难以辨认昏黄光线中那些牌匾的字迹。只记得组织派他出来接头时强调的那点,四平有二十几家客栈,若问当地人寻安客栈在哪里,他们很可能指的是君安客栈的位置。所以要看清客栈的招牌。为此,剃头师傅还特意把“君”与“寻”对比了好长时间,力图把二者分开。结果是越区别越混淆,最后彻底是“君”“寻”不分了。不过也没关系,剃头师傅记住了寻安客栈的左侧是家鞋铺。右侧是拉面馆,对面则是一家调料店。结果午后一进四平他就被漫天席卷的狂风牵制得分不清东西南北,晚秋的凉意和肃杀之气就尤为明显起来,满街看不到一片绿叶,见不到一朵鲜花,有的只是不绝如缕的狂风和黄沙。剃头师傅接连走了六七条街巷也没有找到寻安客栈,街上的行人又都缩着脖子瑟瑟缩缩走路,没等他张口把话问完,那人巳经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远了。眼看天色渐晚,剃头师傅只得叫了一辆人力车,在风中又转了半个小时后,车夫把他送到一家客栈门前,然后搓着冻得快麻木的双手说:“这就是寻安客栈了。”剃头师傅付了车钱,并没有叫车离开,他说要查明是否是自己要找的客栈,若不是,还要用他的车继续寻找。剃头师傅先看客栈左面的店铺,果然是家鞋铺,右侧也确是家拉面馆,隐约见窗里的老师傅—抖—抖地抻着面。只是客栈对面看上去不像调料店,车夫见剃头师傅盯着对面很疑惑地望着,就说那里原本是家调料店,上个月店主死了,家里人便把它变卖了。如今新店主开了家煎饼铺,生意很不好,开两天关三天的,恐怕挺不了多久又要改头换面的。剃头师傅这才放宽心走进客栈。并回头对车夫说;“都下过霜了。眼瞅着就是冬天了。拉车该戴手套了。”车夫很感谢地说:“谢谢了。像我们这样拉车的人,吃了这顿不知下顿能不能接上溜儿,冻点比饿着强!”剃头师傅便从怀中又掏出几个小钱给车夫,说:“买副手套去吧。”车夫接了钱很热情地问:“头回来四平吧?是做生意的,这几天要是用车,我就提前来这里等着。”剃头师傅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只在这住一夜,明儿一大早就到奉天去。”

剃头师傅离开新京后,就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转战在辽河一带。他也无牵无挂,女儿已远嫁他乡,女婿是小业主,待女儿很好。剃头师傅的老婆去世之后,哥哥就是他惟一的亲人了。哥哥被日本人杀害后,剃头师傅觉得堂堂七尺男儿再这么浑浑噩噩活下去,对祖宗惭愧。于是扔下新京的理发店毅然从戎。走前他挖空心思琢磨了那首藏头诗,求王亭业写了贴在店门口。由于他对东北地貌的熟识和能扮成各色人等的相貌和气质,他频频为游击队进行地下联络工作。一年来,他到过奉天、齐齐哈尔、天津、大连,锦州等城市,组织后方为前方的战士准备粮草,并且探听日军装备情况,武器弹药的存放地点。他此次来四平,就是为了初冬的一场对日军守备队的袭击,他们急需枪支弹药的补充,而驻四平的日军有一个大的弹药库设在这里。四平的地下党组织已经搞清了弹药库的确且位置,并且制订了几套行动方案,剃头师傅便是来寻安客栈接头的。

寻安客栈是个二层小阁楼。一楼是客人存放物品和吃饭喝茶的场所,二楼才是客房。客栈的后面还有马厩,专供骑马过路的商人使用,马厩备有草料。剃头师傅登记好客房,把行囊中的毛巾和肥皂取出来,到搂下的洗脸池洗脸。天色已晚,风仍然如饥似渴地狂热地刮着,把玻璃窗拍打得刷刷响,仿佛筛米似的。有两个人也在洗脸,全都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看上去不是落魄的商人就是逃难或者奔丧的人。剃头师傅洗过脸,就到伙房叫了一碗米饭和一盆白肉炖萝卜,吃饱后又叫了一壶茶,然后向伙夫打听店主在哪里,有个老朋友托他给店主带来几斤黄烟。伙夫说店主一大早出门了,采办一批蔬菜、粮食和肉食,大概要很晚才会回来。剃头师傅觉得回房也是枯坐着,躺在床上解乏不如在伙房喝茶更舒服,于是就安然坐在硬木椅子里喝茶。伙夫在灶间边做菜边用勺子敲着锅沿儿发牢骚,一会儿骂户外的狂风都是婊子养的,不管人家喜不喜欢只管往人的脸上贴乎;一会又骂灯泡上的油垢积得太厚了,散出来的光就像抽大烟人的脸一样昏暗;一会又骂油菜被虫子咬得太狠了,说油菜叶被嗑得像张网,让人看了没食欲。听得剃头师傅直想乐,心想伙夫什么也看不惯,看来是气不顺。剃头师傅就搭讪道:“老弟日子过得还好?”伙夫丢下勺子从灶房探出一张油红的脸说:”穷人的日子什么叫好?什么又叫坏?能吃饱了就是好,身体不闹毛病就是好,家里不遭灾也就是好。”说完,又连忙缩回头去搅和锅里的菜,骂道:“这对游手好闲的主儿,口味倒是高!知道秋天该补了,就顿顿吃萝卜炖羊肉,倒会享受!有钱人就是会享受l”说完,很响地吐了一口痰,剃头师傅不知道他把痰吐在了哪里,若是他对享用这菜的人怀有怨恨,吐在锅里也未可知。

伙夫见菜已炖到时候了,就熄了火,过来与剃头师傅聊天。他说来寻安客栈住的人并不特别有钱,基本都是做本钱不大生意的商人。来四平一般都是过路,吃顿饭、睡一宿、歇歇马就走人。而最近来了一对模样挺受看的男女。说是对夫妻,打扮忽而很人时,忽而又土气十足。看他们穿着入时地出双入对,客栈的人就觉得他们住在这里太寒酸了,应该住高级客房、吃高级馆子才是。然而过不了一天,他们又穿粗布衣裳了,看上去真是奇怪。就像是拍电影的人似的。他们每日一太早就出门,早饭不在客栈吃,而晚上则一天不落地回来,有两道菜是必不可少的,一个是羊肉炖萝卜,一个是土豆片炒芹菜。问他们来四平干什么,他们说是新结婚的,出门旅行来了。还说四平有朋友和亲戚,白天时去走访他们。当然,也流露了他们做生意的迹象,他们经常向人打听四平各种纺织品的价格,伙夫猜测他们在上海或者奉天有棉纱生意。伙夫还问剃头师傅是做什么的,在客栈住几天,来四平服不服这里的永土?剃头师傅一顿头说:“我是路过四平的,只停一两天。要说起我干什么,打死你也猜不出。”剃头师傅说着伸出双手,让伙夫看自己的满掌的老茧,说:“一个修鞋匠!”伙夫倒高兴了,他霍地站起来抬起自己的右脚说:“瞧瞧我的鞋,还算是皮的呢,上脚不到半个月就张嘴了,你看着给收拾收拾,我明天白让你吃个炖菜!”剃头师傅笑了,说:“手中没家把什,拿什么给你修?”伙夫很败兴地落下脚,说:“倒也是,谁出门带那玩意?出门都是图精闲的,唉。”

正说话间,伙房的门开了,昏暗的灯影下探过一颗戴札帽的人头,问:“莱好了么?”伙夫高声说:“好了好了,快来吃吧,都快炖烂了。”这人说:“我们先去洗洗。刮得这一身的灰,洗完就来。”剃头师傅见男人后面有团粉红的东西一闪,想必是那个女人了。接着是一串噼啪乱响的上楼的脚步声,想必他们去取洗漱用的东西。伙夫小声对剃头师傅说:“得,我也唠不成嗑了,该去侍候人了。那女人这两天总要酸菜吃,我看没准是有了,反正在这客栈呆着,晚上大长的夜,那男人不能让她白白闲着。”剃头师傅笑了,想着要等这对夫妇过来吃上饭再走,于是就说:“女人有没有身孕,我一打眼就能看出来,等我看了跟你说。”伙夫乐了,一龇牙说:“要是刚怀上,肚子就看不出来,你还能钻进她肚子看看有没有种?”

剃头师傅记住了寻安客栈的主人叫李继东,他跟他接头时就自称营口来的,有个老朋友叫付安成,托他给李继东捎几斤黄烟叶。店主人要是说:“啊,付安成是我在铁蛉的老乡,亏他还记得我爱抽黄烟。”然后他甩一下长衫的袖子,这头便是接上了。若是店主人不这样回答,也许就出了问题,再赶快找西平一家印刷厂的管事张品茗,他会把情报交给他的。若是张品茗也联络不上,就说明四平的地下党组织出了同题,要赶快离开此地。剃头师傅从相貌上看既像个暴发户,又像个安分守己的农民,说他是屠夫或者伙夫都会有人相信,这也便是他这种特殊身份的优势,无论他到哪里,都不那么引人注意。

剃头怖博喝茶时不由想起了新京那间小小的理发店。每逢阴历二月初二的时候,他就会忙得脚打后脑勺,为接踵而至的男人剃龙头。太多数的人喜欢推个寸长的平头,但也有人喜欢前蓬后缩的背头或者像一双大雁硬翅膀似的左右分开的分头。最讲究的是那些有点身份和地位的人,发型是固定的,这样的头很难剃,然而这样的头最挣钱。一则是他们囊中钱物充盈,二则是因为老主顾,常来。剃头师博那时年轻。老婆也健在,他剃头,她就打扫毛发,帮助客人洗头、倒茶。待店内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们就凑在一堆儿说情话,说到各自的旧情人肘,就说得急赤白脸,各自指着对方的鼻子骂,恨不能撕碎了婚契;而情话说到深处,令彼此感动而迫切需要对方时,他们也不管是在理发店,赶紧关了店门。在窗前拉道白帘忙中寻欢。想想那一段和风细雨的美日子,剃头师傅的眼睛不由微微湿了。

伙房的门外闪进来一对男女,女的在前,穿条黑色裤子,粉红色短毛衣,头发微微烫着,看上去神情活跃。见到剃头师傅在场时还笑了一下。男的令剃头师傅很眼熟,细高挑的个子,穿一件灰布长衫,脸白,目光有神,气宇轩昂。剃头师傅想他肯定就是刚才藏礼帽的男人了。当时他的上半面脸被礼帽压着,给人一种面目糊涂的感觉。如今除了礼帽,就像一座山摆脱了雾气,明朗、挺拔多了。剃头师傅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男人,因而有些心急。后来想自己对英俊的男人大都多看两眼,看得多了,就觉得英俊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因而有一种相熟之感。而丑陋的男人则容易记住,因为特点鲜明。

伙计把羊肉炖萝卜和土豆片炒芹菜一一端了上来。这时男人提出要一壶热酒驱驱寒意,腿才坐车回来冻得手脚都麻木了。伙夫说:“喝酒当然舒坦。舒筋活骨,喝得晕乎乎的,晚上还睡得香!”说着,就给他烫酒去。剃头师傅便注意看了眼邢女人,她三十出头,皮肤滋润。眼睛细长,眉毛弯弯,小巧的鼻子,只有嘴巴是宽阔的。因而她脸的上半部是柔和的、古典的,而下半部则给人很野性的感觉。她大约是饿极了,先自夹菜很爽快地吃着。伙夫烫好一壶热辣辣的酒上来的时候,左手还拈着两个酒盅。他对那女人说:“陪你家男人喝两盅吧,天这么冷,回房也没有火,会冻得你受不住。”女人笑了,指着男人说:“我才不冷呢,他是个火炉子,夜夜烤死我!”说得伙夫很不好意思地收回一个酒盅。男人对伙夫说:“再添一个酒盅来。咱们三个男人喝一场。”他仿佛老相识似的自然而然转向剃头师傅:“新住下的吧,咱们认识一下。我叫郝存孝,这是我的妻子沈雅娴,出门旅行结婚的。”剃头师傅连忙作了个揖对二位说:“恭喜恭喜!”他接着道:“你们慢喝,我是酒足饭饱了,在这泡壶茶,不耽误你们了。”郑存孝说:“哪里哪里!今天咱们能聚在这里,也是有缘分,来,别客气,没什么好菜,再加双筷子就是。”伙夫倒是很乐意地又拿来一只酒盅,两双筷子,并且拽过来两把椅子。剃头师傅便只好过来了。女人撂下筷子看着剃头师傅说:“先生是做生意的吧?经营布匹吗?”她细长的眼睛睁得大了,看上去像两只蚕蛹。师傅笑了:“我哪是生意人,一个粗人,无非给人修个鞋、剃个头。”伙夫敲了一下桌子叫道:“原来你还会剃头?”说着捋着自己的头发说:“麻烦老哥给理理,都长得快能扎小辫了。忙得我倒不空儿去理发店。”剃头师傅笑了:“剃头发的推子还真带着,等明天我给你剪。晚上光线不好,铰不齐就跟狗啃似的o”伙夫摸了摸后脑勺说:“咱一个颠马勺的,没那么讲究,谁稀罕看呐?晚上回家老婆都不看,只管紧着鼻子嫌我这一身的油烟味。你说不叫这味。一家老少虼什么?喝西北风得了!她还嫌我,说要跟别人过去,一天瞎折腾我。你说就凭她的模样,还能给皇上当娘娘去?跟我也就不错了!”伙夫的这一通牢骚就像穿透阴霾的阳光一样,带给大家明朗的笑意。剃头师傅接过话茬,说:“给皇上当娘娘那么好当?不过像个鸟一样被养在笼子里。”伙夫夹了一片土豆扔进嘴里,很干脆地说:“就是,当那个娘娘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个名分!就像现在的皇后,不也跟着皇上一样土鳖吗?人家让你住哪里你就得住哪里,想像咱们这么自由地想去哪就去哪,没门!”郑存孝已经把三个酒盅满上了,三个男人一齐举杯,一饮而尽。郑存孝在畅饮之后抿着嘴角笑了一下,这一笑剃头师博蓦然想起了在新京所见过的一个客人,他是被王亭业给介绍来理发的,个头也是这般高,眉目也如他一般清秀,不过是没有面前的这个人胡子大。他的后脑勺很难剃,长着三个头穴,每个头穴都像个漩涡,使头穴周围的头发朝那聚拢。剃头师傅明明知道:“一个头穴好,两个头穴坏,三个头穴死得快”的谚语,可他故意跟客人开开玩笑说:“人都说一个头穴好,两个头穴坏,我看你生著三个头穴,肯定坏上加坏!”客人很矜持地抿嘴一笑,这笑容被剃头师傅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了。那笑容很特别,意味深长,很像是端坐在莲花上的观世音的笑容。事后他见到王亭业还说,你的那个同事,笑起来很有禅意,将来不会做出家人吧?王亭韭说:“他耶么一表人才,女孩子看了都跟在屁殷后面转。他要是出家,得有不知多少女孩子陪着当尼姑!”剃头师傅越看此人越像新京见过的那个人,他想张口发问,倘若是,该知道王亭业的情况,他还有些挂念着他。可他又怕暴露了身份。倘若真是王亭业的那个同事,他为何到四平来了?这个季节学校不是没放假么?难道他在新京出了事了?剃头师傅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起身佯称出去方便一下,待他再次回到伙房时,特意从那男人身后经过,他清清楚楚看到了他后脑勺上打着的旋儿,三片头发就像起伏不定的草一样东倒西歪地倾伏着,剃头师傅心下一惊,再回到酒桌前时就对这对男女有了某种戒备。

那个男人正是王亭业的同事郑家晴。王亭业被捕后,他很担心自己也会人狱,于是就请了病假出去躲避风声。他隐姓埋名,说是家中破了产,到天津投奔舅舅去。他先到奉天,以为于小书会收留他,然而他自做多情了,于小书爱上的是个日本人,这使郑家晴的自尊受到了侮辱,他与于小书分手时指责她毫无廉耻,把自己的青春活生生地出卖了,说将来她的子孙后代会掘了她的坟。于小书很沉静地接受了这些叱骂,最后只是淡淡地对郑家晴说:“我爱的是山口川雄,而不是日本人。”郑家晴讥讽道:“这么说你要是嫁给一个日本人,还是爱国的举动了?全国的进步学生还得给你鼓掌和奏乐?”于小书不卑不亢地说:“你既然有正义感,逃到奉天找我做什么?你不是不惧怕砍头吗?你不是最痛恨日本人吗?”说得郑家晴哑口无言,面红耳赤。觉得自己不仅在爱情上打了败仗。在信仰上也被人糟蹋得一败涂地。离开奉天的郑家晴丧魂落魄,甚至有些嫌弃自己。他想着定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让于小书看看,我郑家晴是不是一条硬铮铮的男子汉?然而郑家晴的心中是茫然的,他不知该到哪里去。如果逃到关内,参加一个进步组织,也不过是举行个游行、发表个演讲、散发散发传单而已。郑家晴想真刀真枪地和日本人白刃相见。可他又认为抗日队伍中的人少有知识,勇猛有余而谋略不足,就这样左右摇摆不定的时候,他在途经庄河去大连的时候,在庄河街头意外遭遇了大学同学沈初慰。沈初慰在大连经营一家纺织品进出口公司,此次是来推销产品的。沈初慰告诉郑家晴,前几天庄河游击队袭击驻庄河的日军,有个游击队员被日军打死,割下首级,悬在树上示众。那棵树是榆树。很高很阔地孤立在田野大路的一侧,往来的车马行人都能清楚看到。沈初慰说没有一个过路人敢上前捧下那颗人头,使他能够安然人土。他见那棵树上坐着好几只乌鸦,它们已经把人头上的肉快要吃空了。郑家晴听后只觉得恶心,他问:“那棵树下有日军守卫着?”沈初慰摇播头说:“要是有守卫的,恐怕连乌鸦也不敢上树了。”郑家晴沉默不语,他和老同学进了一家酒馆,要了一斤猪头肉,一盘盐水黄豆,一碟臭豆腐,喝了足有两斤烧酒。喝得郑家晴舌头发硬,把沈初慰叫做“枕猪会”,并且泪眼朦胧地诉苦,说自己在爱情上是个傻瓜,如今回不了新京,又不想到关内,参加游击队又嫌那里聚集的多是草莽之人。沈初慰拍着郑家晴笑道:“你天生就是个情种,怎么当得了英雄呢?干脆跟我到大连做事算了。世道这么乱,你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如弄个小安乐窝,也不亏了自己。”郑家晴虽然醉到深处,但意识还未彻底沦丧,他说:“安乐窝里呆的都是狗。”不管他想做狗还是人,酒后的第二天清晨。沈初尉租了辆马车携郑家晴出庄河。他们在阵阵的凉风中倾听马儿的铃铛声。大路上的晨光仿佛也听迷了这铃铛声似的,显出如醉如痴的柔和光影。经过那棵老榆树的时候,郑家晴看见了那颗已成骷髅的人头。树上没有乌鸦,树是静止的,树干和枝桠都给人铜俦的感觉。他仿佛听见了风儿穿过骷髅的深孔发出的呜呜的叫声,惨白的人头在微风中更像一团浸在秋水中的月亮。郑家晴心下一阵痉挛,他握了一下沈初尉的手,只吐出斩钉截铁的三个字“去大连”。郑家晴到大连后改名为郑存孝,只在生意场上混了半年多,他就对纺织生意了如指掌,这使沈初慰格外高兴,觉得找到了一个好帮手。他们如亲兄弟一样到海滨游泳、吃馆子、谈生意,看使馆区门前泛滥的灯火和充满霸气的小洋楼。当然,有时也去码头看靠港的国外货船,船上的水手一下船便奔各色妓院而去,青楼的生意在那一夜就像初一庙门里的香火一样旺盛。转而到了除夕的时候,沈初慰一家人来大连团聚,郑家晴与沈初慰的姐姐沈雅娴相识。他的风度就像沈雅娴夏季时最喜欢喝的一种薄荷饮料,令她大为青睐。郑家晴常常一觉醒来刚走出房门时会看见她笑意盈盈地端着茶点过来,她还在晚睡时给他的床头插上一枝白色百合花。到了正月十五灯节全家人一同出去看灯的时候,他们彼此的好感使他们自然而然脱离了家族观灯的队伍,沈雅娴很大胆地指着一盏金光灿灿的南瓜灯对郑家晴说:“我爱你!”郑家晴则把目光放在一盏绿茵茵的白菜灯上微笑。他可不想被人一靶子就击中。沈雅娴颇有些失落地离开大连,连寄给哥哥的信中都不问郑家晴一声好。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日,沈雅娴盛夏再来大连的时候,郑家晴与她已是难舍难分了。沈雅娴与冬季时简直大变了个样。冬季时女人们被厚的毛衣毛裤和大衣武装得缺乏丽人气质,只有脸是鲜润的;而夏季的女人脱出这些羁绊,一袭低领短袖连衣裙就把女人打扮得分外妖娆动人。郑家晴看到了沈雅娴长而白皙的脖颈、细腻的胸脯、圆润的胳膊和诱人的小腿。晚风若是大胆些,郑家晴会看到裙子像一朵云一样倏忽升起,沈雅娴修长的腿暴露无遗地展现在他面前。郑家晴想不爱美人是蠢货,于是就与沈雅娴花前月下约会。到了秋天,他们就趁着热情还未消减而把婚结了。沈雅娴比郑家晴大四岁,很温柔,也很浪漫。她最大的梦想是当一个电影明星,声言郑家晴挣足钱后,她就去上海发展。所以在待人接物上,沈雅娴会不知不觉地做戏。在与丈夫的日常生活中,她不但时时更换服饰、发型、口红的颜色,而且喜欢用不同的腔调跟郑家晴说话,声调浪荡时她把自己想成妓女,而声调沉静则把自己当成淑女。郑家晴觉得娶了这样一个老婆就像抱着个大万花筒过日子,眼前总是五光十色的,倒也其乐无穷。所以此次蜜月旅行中,妻子让他穿长衫就穿长衫,让他穿粗布短褂就穿粗布短褂。他们一面推销自己的纺织产品,一面交朋结友,外出游玩,看上去逍遥自在。

剃头师傅起身告辞。他说自己实在太倦了。要回去休息。伙夫打了个饱嗝,说:“我可不是吓唬你,这客栈有女鬼。前年夏天有个女财主在这被人谋害了,从那以后夜晚老是有响动,还有人听见鬼在哭。”剃头师傅笑了:“我一个光棍汉,巴不得女鬼来呢。”沈雅娴夸张地瞪大眼睛说:“那她可会吸干你身上的精血,使你成为一个骷髅!”这话令郑家晴很不自在。他蹾了一下酒盅,沈雅娴不识时务地着对丈夫说:“要不今晚我扮成女鬼吧?”郑家晴说:“你几岁了?”沈雅娴从他意味深长的口吻中听出了挖苦的意味,便有些不高兴地说:“闷死了,不过开个玩笑么。”正说着,客栈外一阵响动,有吆喝马车停下的声音传来,伙夫连忙起身说:“我家店主回来了,我得出去搬东西了。”刺头师傅想尽快离开伙房,于是就率先起身。然而才走到门口,就被一个矮个子穿灰布棉袍的人挡住了去路。邪人招唤伙夫:“快帮着往下卸东西!”伙夫答应着,不忘跟剃头师傅介绍店主,并且说:“你不是要捎几斤黄烟给我家主人么?“剃头师傅只能点点头。店主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他对伙夫说:“去了两家屠宰场,都没有买到猪大肠,如今天凉了,吃猪大肠的人也多了。”说着,风急风火地朝客栈外走去。剃头师傅只能回房休息。他觉得那一对男女行为怪异,店主也神色不对,也许寻安客栈已经被人盯上?他想着等店主把马车上的东西收拾停当后,即下楼和他接头。若是接不上头,寻安不是久留之地,要连夜离开。

剃头师傅倚在床上小憩,谜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见已换了长衫的店主微笑着问他:“是你给我捎来黄烟的吧?。剃头师傅说“正是”,连忙把店主让进屋来。店主坐在一只磨得光光亮亮的方凳上,看着剃头师傅说:“累了吧?特会打一盆热水来烫烫脚,解解乏。”剃头师傅说:”四平的风可真太,天都这么冷了。”店主点点头,说:“就是,我今天出门时将棉袍都穿上了。”

剃头师傅沉吟片刻,这才小声对店主说:“您叫李继东吧?”店主顿了下头。剃头师傅说:“我是从营口来的,我有个朋友叫付安成,听说我来四平,就叫我来寻安客栈住,顺便捎几斤烟叶给你。”店主连忙起身说:“啊。付安成是我在铁岭的老乡,亏他还记得我爱抽黄烟。”说着,甩了甩长衫的袖子,剃头师傅觉得就像手中握着的鱼竿突然被咬钩的鱼拽着下沉一样感到欣喜,他说:“我刚才还担心接不上头呢,在下面时你对我不理不睬的。”店主小声说:“那对男女在你身边,我不敢说什么。他们来这儿有一段日子了,打扮上一会儿土一会儿洋的,叫人不放心。我把你要的东西放在了印刷厂张品茗那里,以防万一。”

剃头师傅说:“我看着他们也有点不大对头。那男的我看着很眼熟,好像以前教过书的。他会不会给日本人当了奸细?”

店主说:“他们这几日的行踪我基本都掌握着,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太明显的迹象。他们到布店推销纺织品,还带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布头,倒是很像兢兢业业在做生意。也许我们多心了。” 店主随之介绍了四平的进步组织的一些活动。说是前段教育界召开了—个集会,结果不知怎的泄露了风声,警察署出动抓了好几十人,至今还没有出嗷,想必其中出了内奸。剃头师傅扬扬头说:“有句话我也许不当说,我瞧不上那些喝点墨水的人,打扮得都跟个棍儿似的挺,说话咬文嚼字,就是个发牢骚的本事,叫得比谁都欢,动真格的就一个个瘪了茄子。不是我把他们都看扁了,要是说砍他们的头,保准一个个吓得尿了裤子。跪下来求饶!”

店主抻了一下长衫的前襟,说:“这样说倒是过分了。他们当中偶尔有动摇分子,但大多教人都是爱国的。他们能写文章呼吁老百姓起来抗日,这东西也跟刀枪一样,戳得日本人心口疼。去年四平就有一个抗日的地下刊物被查封,可是没过多久,这刊物又出来了,封也不会封住的。”

剃头师傅便明白了欲接头的印刷厂的张品茗,肯定是印刷抗日刊物的负责人。他说:“明天一大早我就去印刷厂,取到东西后就会离开四平。”

店主说:“好好休息吧,把那几斤黄烟给我。”

剃头师傅把黄烟叶从床底拽出来,店主碾碎了一些烟叶在手中,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还真不错,够我抽一个冬天的了。”

剃头师傅便觉得昼短夜长的冬天真的来临了。他似乎闻到了初雪温凉的气息。他叹息了一声,说:“四平快下雪了吧?”店主说:“这样的风再刮上两天,树上的叶子恐怕就一片也存不住了。到了那时候,雪就会来了。”剃头师傅说:“雪一来。年就要来了。”店主微笑道:“过年时,我要穿上大红的长袍,驱驱这满城的闷气!”听他的口气,仿佛要在过年时把自己变成大红蜡烛,将四平子时的暗夜烧得如白昼般通明。

其他小说推荐阅读 More+
黛玉:都重生了谁还当病娇

黛玉:都重生了谁还当病娇

抒昀
黛玉睁开眼,穿越成一名渣生。 她那含着金钥匙、出生豪门学霸未婚夫,只爱她亲姐。 她亲姐是个校花女学霸,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而她,逃课、作弊、不学无术舔狗学渣,连大专都考不上。 父母让外婆来为她收尸。 爹不亲,娘不爱—— 好,那她自行选择滚到偏远小镇。 走后门还选了个渣校? 一手烂牌,偏偏她还不按套路出牌、乱打一番! 文科生潜入化学实验室—— 同学:这是间谍吗? …… 你以为她是病娇,尽管得罪她试试
其他 连载 209万字
我在诡异世界里吞诡弑神

我在诡异世界里吞诡弑神

Z道友
神真的存在吗?以前存在。现在呢?祂们都快被你杀完了!那那些诡异呢?不都在你肚子里?诡雾降临,诡异入侵,序列开启,天赋寄生。你说,最后我要做什么?杀死我,再杀死你自己。我也被寄生了吗?
其他 连载 0万字
校草的小坏宝野撩爆了

校草的小坏宝野撩爆了

一点点四季奶青
男人,学习,明明可以两手一起抓。你问我爱弹琴还是爱学习,格局小了,我爱你。【1V1双向奔赴小甜文,入坑小心蛀牙】【古灵精怪撩精*清冷学霸校草】有人广播时跟校草表白,被校长逮住了。我知道,校长要罚她升旗那天念检讨呢。由新生代表发言变成念检讨书,刘依琦念完后在台上又调戏了谢鑫毅。课间十分钟,刘依琦就喜欢不辞辛苦的往楼上跑。谢鑫毅,我是来还东西的。谢鑫毅,这些都是给你的。谢鑫毅,教导主任叫我们领证去。谢
其他 连载 0万字
空间重生之天才医师

空间重生之天才医师

亭前心田
南宫黎沁不幸被车撞倒,却何其幸运,得到重生的机会。得到新生,她决定把那个为了‘真爱’而离开的初恋男友抛出脑外,空出整颗心全心全意接受那个为她舍弃一切的男子。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都见鬼去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风都要给她屈服
其他 连载 73万字
断念

断念

你与我的暗号
林雨慈喜欢韩宥恩,谁都知道。可韩宥恩一句冷漠的回答 你喜欢我,和我有什么关系,让她清醒,没有双向奔赴的感情,一方的努力只是盲目的徒劳。 可是,当她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开始退缩时,那个人却幡然醒悟,一切还来得及么? (小虐,男女主共同成长)
其他 连载 0万字
四合院:淮如还不快助我激活系统

四合院:淮如还不快助我激活系统

呆若木鸡13
简介:身穿四合院,可系统却有着激活条件。就在叶长歌一筹莫展之际,辅助棒梗上门偷盗,叶长歌反手一招栽赃嫁祸。夜晚淮如上门求情,叶长歌借机激活系统。秦淮如:“长歌,你看我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
其他 连载 131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