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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苍蝇落在了溥仪心爱的留声机上,其时他正在如醉如痴地听《游园惊梦》,是梅兰芳与小翠花合演的段子。梅兰芳的唱腔如蚕吐丝,丝丝缕缕地层层叠叠缠绕着他,就像晚秋的月光一样哀婉动人。溥仪坐在椅子上眯缝着眼,右腿随着唱腔转换而晃来晃去,看上去像是在发梦靥。忽然,他听到了一种极细微的嗡嗡声由留声机处传来,溥仪一惊,疑心是炸弹的引信发出的声音,鞋也没顾上穿就跑出屋子。随侍听到响声慌忙过来询问,后来查明是一只苍蝇在做怪,溥仪才略松一口气。溥仪讨厌苍蝇,认为它们是世上最肮脏和令人恶心的东西。若是有苍蝇落在了手上,他要用酒精棉反复消毒几次才放心。遭到训斥的随侍连忙赶跑了苍蝇,并且用酒精棉仔细把留声机擦了个遍,即便如此,溥仪的火气也没有消。他觉得下一餐饭无论如何是不能吃的了,他的胃口被这只苍蝇给祸害了。他就差他的侄子惩罚没有看住苍蝇的随侍,打他的脸,还让他说“舒服”,让他爬在地上学狗叫。
溥仪原本以为成为满洲国皇帝后一切都会大变样,然而仿佛是事事不随心愿似的,他觉得自己光复大清的政治抱负就像薄雾一样虚无缥缈。有变化的是那套他不得不穿的陆军大礼服,浅蓝色的呢绒布料之上镶有两条黄带,两列纽扣像整齐的麦苗一样排布着,在襟上的全金色双龙刺绣看上去更像两块收割不均匀的麦场。溥仪的胸前要佩戴兰花章以及“建国功劳章”等多枚徽章。腰间斜挎着一柄大元帅佩刀,刀鞘上有很多黄金饰物,看上去像是薄暮天空中的流云。最让溥仪别扭的,是那顶高檐军帽,金光闪闪的帽尖垂下来的那綹狮毛帽缨总给他一种插着鸡毛的感觉,仿佛老妓女的脏手帕一样令他作呕。溥仪喜欢的,还是在杏花村举行“登极”典礼时芽的龙袍。那是祖传满族古式祭服,是从北京荣惠皇太妃那里取回的。溥仪喜欢它通身所绣的五彩云霞和金光灿灿的龙。然而日本人请他出去巡视时绝不允许穿龙袍,只能穿那套死板的陆军大礼服。尽管如此,溥仪还是热衷龙袍,即位不久,他便委派侍卫宫和族亲存耆到北京去订制龙袍。在大栅栏祥义号绸缎洋货店,存耆为溥仪订购了黄贡缎绣流云十二章全龙立水袍裁料一件、黄实纱绣流云十二章全龙立水袍裁料—件、天滴江绸绣流云四章四正全龙褂裁料一件、天青宴纱绣流云四章四正全燕褂裁料二件。存耆还为皇后婉容订做了明黄缎细绣五彩凤凰牡丹旗袍一件、姣月软缎细绣五彩风凰牡丹大坎肩一件、姣月软缎细绣五彩凤凰牡丹紧身一件。虽然它们大多的时候派不上用场,但溥仪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每时每刻穿着它们。
生活除了服饰的变化之外,还有偶尔的饮食变化,能让他觉得日子正在吊儿郎当地向前晃着。年三十的饺子,正月十五的元宵,二月初二的猪头肉,清明节的红皮鸡蚤,五月初五的粽子以及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的烙饼摊鸡蛋。接下来还会有中秋的月饼和腊八的粥。这些风俗上的吃法一旦周转了一圈,飘飞的大雪就会把新京装扮得银装素裹,一年就结束了。过年时依然有满清的遗老遗少穿着长袍马褂跪下来给他磕头请安,只不过称颂“万岁”时的声音不够宏阔而已。
最近令溥仪很扫兴的是七月间父亲带着弟、妹来新京看他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他派出了以宫内府宝熙为首的宫员和由佟济煦率领的一队护军,声势浩大地到车站迎接。晚上大摆家宴,由乐队奏乐,人们盛装华服,依次坐下,吊灯垂下的光将杯中的酒映得泛出奶色的光晕。大家吃着西餐,刀叉起落,笑语喧天,其乐融融。待到喝香槟的时候,溥杰带头举杯对着溥仪高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家族的人马上跟着起立,山呼万岁,溥仪只觉得浑身舒展得似一朵祥云,他陶醉得忘乎所以。然而第二天便有坏消息传来,宝熙告诉溥仪,说关东军司令部派了人来,以大使馆名义提抗议,说用已配备了武装的护军去车站,违反了前东北当局与日本签订的协议,亦即铁路两侧的范围内是“满铁”的附属地,除日军外任何武装不准进人。虽然溥仪心怀不满,但想毕竟风光够了,随日本人抗议去吧。只是内心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痛楚感,觉得自己的护军势单力薄,手无缚鸡之力,与强大的关东军相比起来,简直是蚂蚁与猛虎的差别。溥仪一旦心烦意乱了,就会去听留声机,若是还不能气定神凝,便去佛堂打坐,口念阿弥陀佛。若是有谁这个时候骚扰他,溥仪就会大发雷霆,恨不能一手把帝宫的瓦片都搜罗到一处,将这人给活埋了。这种时候最倒楣的是厨役们,本来溥仪在吃上是很讲究的,这种时候就愈发挑剔得难以侍候。惯常的大米饭端上来了,可他却想吃高粱米;高粱米传上来了,他又嫌糙,欲吃小米,给他炒菜一律用花生油,可他偏偏说豆腐里用的不是花生油,要扣厨役半个月的工钱。吓得宫内服侍他的一干人提心吊胆、面如土色。中膳不对他的脾性了,就改洋膳,而洋膳往往是新娘子袖口上的繁杂流苏,中看不中吃,溥仪便骂厨役将洋膳做串了味,又要罚工钱。厨役们噤若寒蝉,恨不能将自己的胃换给皇上,让他什么都消受得起。
孙小龙是新近来到帝宫的孩子,他只有十三岁。溥仪偶尔见他一面,觉得这孩子生得机灵,不招人烦,又爱微微笑着,于是就让他到茶房工作。茶房不单单是供应茶水,而且还要制做各式各样的干鲜果品及果汁饮料,诸如豌豆黄、甄儿糕、糖葫芦、江米藕以及酸梅汤等等。他们制作的果品虽然市场上也买得到,但比其要洁净、细致得多。比如糖葫芦,市场上卖的都是用一根竹签串着五六个山楂。而且未掏核,而茶房制作的,一根竹签只串一个山楂,去核粘糖。孙小龙曾对这样的糖葫芦馋涎欲滴。可他只能干巴巴地瞅着。每天晚睡前,孙小龙都要把一食盒新鲜果品送到溥仪的寝宫,每逢这时他就要把鼻涕清理干净,以备俯身闻果品的甜香气。每闻一下,他的浑身都要打个激灵,心想自己怎么没福气做皇帝呢?每回他送食盒归来,走在夜色沉沉的帝宫里,树影在地上鬼似的飘移,孙小龙都有一种委屈感,心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要这样看着想要的东西而得不到,就特别想哇哇哭一场。茶房的老师傅看着孙小龙单薄,就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着给他半块点心。孙小龙什么也不说,飞快把它吃掉,想着将来若是发达了,一定把老师傅当成自家老爷子一样侍奉。孙小龙最喜欢老师傅给皇上做五汁,也就是苹果汁、鸭梨汁外加荸荠、甘蔗、藕等汁液调和而成的,是溥仪夏季最喜欢喝的饮料。每逢给鸭梨和苹果去核的时候,老师傅都要把果核偷着给孙小龙,虽然果核很硬,残存的果内也酸,孙小龙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老师傅若是有心情时,还会给孙小龙讲皇上在北京故宫的故事,讲过去朝代的君臣之间为争权夺利而残杀的故事,当然也讲鬼怪故事。孙小龙是个孤儿,最听不得鬼怪故事中善良的鬼回报人间的事情,这样的鬼在故事中不是青面獠牙、白衣素缟的形象,而是行侠仗义的男人或者善良敦厚的女人。他们能使穷苦人家的粮囤一夜之间囤满五谷,能使一个破衣烂衫的儿童即刻有吃有穿。当然,也能让一个黑心肝的富人一夜之间遭到犬火的洗劫,即刻成为穷光蛋。孙小龙每每听这样的故事时,就觉得自己身世可怜,没有一个鬼来把他解救出去。孤儿院的生活他不喜欢,在宫里的生活他也同样不喜欢,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生活都去了哪里,好生活是否也像燕子一样,专拣富贵人家的屋檐做巢?孙小龙每每见到皇上时都要双腿发紧,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生怕自己端上的果盒歪斜了。他还特别担心自己见到皇上放屁,他平素放屁放得甚,尤其是夜晚就管不住它。人都说皇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孙小龙又怕他送果盒的路上偷闻果香会被皇上明察秋毫地知道,那样他就会有一顿皮肉之苦。呈上果盘之前,孙小龙往往能看见昏暗灯影下的皇上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看上去就像稻草人一样表情僵硬。他所戴的那副眼镜总给人滑稽之感,孙小龙觉得皇上的鼻梁那儿就像趴着只大青蛙。他听老师傅说皇上光眼镜就配了好几十副,平素戴黑框的,偶尔也戴金丝边框的。他还听说他有一个大书库和一个大药柜,孙小龙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看得了这么多书,用得了那么多药。
后来他想明白了,皇上就是拥有很多东西的人,用不着的让它闲着也得有。就像这宫里有几十号人都得服侍他一样。孙小龙便跟老师傅说,像皇上这样的人活一辈子不合适,他得活两三辈子才划得来。吓得老师傅把一口痰吐在衣襟上,警告孙小龙不得跟人胡说。皇上可是真龙天子,能干秋万代的。所以孙小龙再见皇上时,总想从中看出龙的影子,然而皇上总是衣着整洁、不苟言笑地坐着,一点张牙舞爪的样子也没有。孙小龙便想也许皇上晚上睡着了才会变成一条大龙。
溥仪觉得自己既然是,满洲国的皇帝了,就应该随时随地出去“巡幸”。然而外出都是由日本人做统一安排,去什么地方,说什么话,甚至途中经过哪里,市镇或者乡村,都是由日本人来运筹的,这不免使他有些败兴。然而一旦巡幸的日子定了,他也就不计较以什么方式出行了,就像小孩子盼过年似的感到兴奋。若是去稍远的地方,他会差人准备出去这几天的衣食和药品,感觉倒像是出去避难。宫里的人在高墙里呆得腻歪了,都想跟着出去逛逛风景,所以溥仪一旦要出去“巡幸”了,不少随侍都跟着高兴。随侍也提前预备好过年时才穿的缎子衣裳,想跟着主子出去风光风光。有天孙小龙听说皇上要出去巡幸,大约要出去一星期左右,就央求老师傅跟管事的太监说说,让他也随着去。老师傅说:“现在天气快凉了,皇上不会在外面多呆的,他不能带茶房的人出去。”孙小龙就急得提前做感情的透支,说自己将来若是有家了,第一件事就是接老师傅到家里享福,不让他做饭和下地干活,只让他抽烟、喝茶、逗小鸟、遛大街。老师傅笑了,说:“我要有那晚景,现在就是累折腰也值!”老师傅去找太监说了。结果是不同意,原因是皇上出去所用的茶点,都由巡幸地的人准备,不另做安排,就是御膳房的厨子,此次也要呆在宫里。大失所望的孙小龙就想亲自跟皇上说说,也许能感动龙颜的。
有一日晚上,孙小龙刘寝宫去给皇上送咖啡和点心,路上他就想好了计策,既然皇上爱洁到极点,又胆小和疑心,就装做无意说自己的舅舅曾喝了一杯沤了的茶而险些丧命,皇上必然会对出行的饮食而格外重视了。那时他就趁机说愿意随皇上出去,随时准备好新鲜的茶点。溥仪睡得很晚,他晚上喜欢看书、写字、听留声机和念佛。孙小龙呈上点心的时候溥仪正扶着眼镜垂立着看一块印章,他的裤线笔直得像刀锋。溥仪听见响动微微转身看了眼孙小龙,孙小龙便张开嘴笑了笑。他想努力笑得好看些,可他平素很少笑,笑也是装,只觉得腮帮子上的肉直哆嗦。溥仪散漫地看了眼茶点盒,放下印章,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然而终又忍住了,他坐在椅子里。孙小龙没有退下,他仍然强撑着笑容,溥仪再次望他时两个嘴角向下撇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孙小龙:“怎么还不退下?”一旦皇上真和自己说话了,孙小龙反而把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脸憋得涨红,腿有些抖,最后是吞吞吐吐说了句词不达意的话:“万岁爷的裤线真直,苍蝇要是飞到上面肯定会被弄折了膀儿。”溥仪俯身看了眼自己的裤线,小声嘟囔一句:“你看见苍蝇了?”孙小龙忙摆手说:“我只是打个比方,万岁爷的屋子怎么会有苍蝇呢!”溥仪顿了一下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说;“倒胆大!”孙小龙手心已经出汗了,他不知道皇上说的“倒胆大”是指他还是苍蝇,想想不跟着出去巡幸也死不了,要是自己再这样莽撞下去,也许会有祸事临头,于是转身要走。这时皇上倒是把他叫住了。他问:“你笑什么?”孙小龙说:“我看见万岁爷高兴,我就笑。”溥仪笑了,说了句:“倒聪明!”孙小龙想皇上夸的不是苍蝇,肯定就是他了。于是就胆大包天地说:“万岁爷,我能给你讲讲我舅舅的故事吗?”溥仪觉得蹊跷,就问:“你舅舅是做什么的?”孙小龙在皇上手势的示意下壮着胆往前走了几步,说:“我舅舅是个商人,他整天在外面跑。他爱抽烟,还爱赌钱,我舅妈跟他过了不到三年就散伙了。他嫌我舅舅不是个好人。其实我舅舅心眼好,赚到了钱就爱给那些穷人花。我要说的是,我舅舅心眼好,可是命不好,他做买卖整天在外面跑。逮着什么吃什么,逮着什么喝什么。有一回他到锦州去弄苹果,货也搞到手了,我舅舅很渴,也就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吧,天很热,他就在街上买了一碗茶喝,谁知道外面的茶不干净,隔了不知几夜了,一下子就把我舅舅绘喝趴下了。”溥仪抬头看了眼孙小龙,饶有兴致地问:“他喝坏了肚子?”孙小龙的舅舅还健在,只不过人踪飘荡而已,有人说他在重庆,还有说在云南,总之他已离开了本地,孙小龙就权当他死了,于是就变本加厉地说:”我舅舅坏了肚子,就起不来炕了,吃了好几种药也不见好,后来就死了。”孙小龙把“死”字说得斩钉截铁,听得溥仪脸色煞白,他说:“一碗茶就送了命,你舅舅是个短命鬼!”孙小龙连忙说:“万岁爷要是出门,可千万不能喝外面的东西,不是自己带的东西不能用!”溥仪便大惊小怪地说:“谁说我要喝外面的东西了?“孙小龙说:“我估摸着万岁爷要出门了。万岁爷出门要是带上我,我就时时刻刻弄新鲜的茶侍候万岁爷!”溥仪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摆摆手对孙小龙说:“皇上的事还要你操心吗,你好好做你的事就是了。你要是敢偷懒,我就让人打烂你的嘴!”孙小龙就仿佛真挨了一顿嘴巴似的,觉得两腮火烧火燎地难受。他急速转身,几乎是一溜小跑地离开了皇上的寝宫。回去对老师傅学了刚才的事,老师傅骂:‘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鬼,敢和皇上说那些话。皇上要是知道你编舅舅死了的事来吓唬他,明儿七月十五鬼节时爷爷我就得给你放河灯了!”孙小龙也觉得倘真如此,得不偿失,于是就在担惊受怕中过日子,再派他给皇上送茶时,他连头也不抬,送完飞快地走掉,好像皇上感染了伤寒或鼠疫,要避他远远的。有一天他和老师傅在茶房给梨子去皮时老师傅悄悄告诉他,说皇上不出去巡幸了,日本人又把日期推迟了,也许要在秋后才行。皇上这几日气不顺,老师傅嘱咐孙小龙端茶时要手脚麻利,不要多嘴多舌,免得犯上而遭来皮肉之苦。孙小龙连连点头,声言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孙小龙白幼丧父,母亲把他屎一把尿一把地侍候大,谁曾想母亲有一天到街!买米。却被车给挂倒了,当时看着伤并不很重,额头有道两寸长的口子,不过是高烧说胡话而已。到了出事的第五天,她仿佛是退了烧,神志也清醒许多,张着手要水喝。一碗水刚喝下去,人脸上的血色就倏忽褪尽了,脖子骤然一歪就咽了气。孙小龙只得进了孤儿院。后来宫里的勤务班要招一些孩子来,孙小龙因为模样生得好就被选中了。孙小龙以为皇上要比普通人高上两倍,手臂长得能够到树梢上的鸟窝。走路能把大地震得嗡嗡直叫,吐一口痰到水中也要溅起一朵巨大的漩涡。谁曾想皇上长得这么单薄,仿佛连只蚂蚁也踩不死,说话也不宏亮,掩映在眼镜片的那双眼睛也没有神采。孙小龙觉得皇上甚至没有舅舅生得好,只不过比常人多了几分威严而已。
一个浙沥的雨夜。孙小龙刚把茶点送到寝宫,皇上就把他叫住了,皇上况:“上次是你说我要到外面去,不让我喝外面的茶,嗯?”孙小龙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唯唯诺诺地点点头,一个劲地想溜。皇上说:“你听谁说皇上要出去的,嗯?”孙小龙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说:“我什么也没听说,我是自己猜的。我想着天气好,万岁爷好长时间没出去了,可能就会出去了。我想跟着万岁爷出去,别的没瞎想。”溥仪用手指轻轻叩了一下茶色圆桌,忽而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指着孙小龙说:“你这个害人精!你咒我出去喝茶喝坏了,咒我出不了宫!”他声嘶力蝎地叫道:“来人啦,把这小东西给我拉出去,打死他!”随侍连忙奉命来抓孙小龙,连踢带打把他弄出寝宫。溥仪听见孙小龙的哭叫声并不很凄厉,便冲出门外对惩罚孙小龙的随侍说:“我叫你往狠里打,你省什么力气?你再这样打,我就让人也打烂你的嘴!”随侍还想留着自己的嘴吃喝和说情话,所以再打孙小龙时就一往无前了。孙小龙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得凄惨,溥仪这才觉得心中畅快了,他回到屋里悠闲地喝了杯咖啡,吃了半块枣泥馅的点心,读了几页闲书,做了两句干巴巴的诗。然后洗脚睡去。
缉熙楼前的树叶隐隐泛黄了。扫庭院的老人每每看见了一片或者两片落叶,就会叹息着俯身把叶片拣到簸箕里。一片落叶他就叹一声,而两片则双两声,若是有个七八片落叶,他就把自己叹息得有些喘不上来气,愈发地老眼昏花。
老人每天清晨打扫庭院总要用上两个小时。他从书画库开始,经过游泳池、同德殿、东花园而至缉熙接,一扫帚一扫帚地扫下去,让地上连根草刺也没有,扫得地跟中秋节的月亮一样光洁。有时清晨有雨,他就穿着雨衣扫,扫得地上的雨水刷刷响。通常情况下,他是把太阳扫得升了起来,宫墙上的琉璃瓦被阳光照得辉煌夺目。老人喜欢看琉璃瓦,它的釉光和色彩总给人一种极其富丽的感觉,老人从北平开始就在宫中做事,一直跟着皇上逃难到天津,来到新京后他不习惯这里的天气,几次要出宫告老还乡,都被管事的人劝了下来。老人其实也舍不得离开皇上,觉得他还像个孩子,要多一些像他选样的老随侍服侍才妥贴。不过皇上前几月处罚茶房的孙小龙叫他看不下眼,郭孩子单薄,又没什么错,生生地给打得半死啦。
老人扫到缉熙楼前的时候停下来朝窗里张望了一下,皇上还没起来昵。他想着皇上要是起来了,他就壮壮胆给他提个醒,叫他对宫里的孩子手下留情,万一出了人命,下一世可要当牛做马地偿还罪过了。老人又发现了两片落叶,他接连叹息两声俯身把它们拣起,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皇上寝宫的窗户,这时他隐约看见窗纱背后有团黑影在移动,他想一定是皇上起来,老人就站在那里招了招手,那团黑影仍然没有离开窗前,看来皇上并不为所动。老人这才觉得自己老糊涂了,皇上怎么能因为他招个手就出来呢?皇上像小孩子,可皇上是皇上啊。老人有些懊恼地提着扫帚和簸箕离缉熙楼而去,经由西花园快刭植秀轩的时候,老人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等等——”他回头一望,双腿自然而然屈在一起,跪在地上,连连叫着:“皇上,奴才给皇上请安!”溥仪叫道:“起来吧,刚才是你向我招手吧?”老人连忙又叩了一个头说:“正是奴才。奴才想跟皇上说句话。”溥仪说:”讲吧。”老人说:“茶房的那个孩子,你差人把他打了之后,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只是哭。他个小奴才,一身的贱骨头,揍也是该揍,可揍得也太狠了。要是没了命,传出去恐怕对皇上不好。”溥仪“哼”了一声说:“难怪这几天换了进茶的人了。”说完。转身疾步朝回走。老人忙又跪下叩头给皇上送行。随侍看了眼老人,小声骂道:“扫好你的院子得了,多管闲事!”老人也有些后悔,尤其听到皇上那一声“哼”,就像听到了茶房那孩子的断气声一样感到难过。心想好忙没帮上,也许会令那孩子雪上加霜地处境艰难。老人步履蹒跚地到宫门口去倒那些落叶,待他慢吞吞地回房休息时,茶房的老师傅神色愉悦地告诉他,皇上特意派御医来给孙小龙诊病,让厨子单给孙小龙做一份饭。看来皇上是后悔打了他啦。老人只觉眼睛一湿,不由哽咽道:”皇上就是个好心人,有德有量,唉,我就是死了,下辈子也要再托生成个奴才,孝敬皇上!”茶房的老师傅没有附和他,即使对皇上感恩戴德,他下世也不想再当奴才,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然而皇上的好心并没有换来孙小龙生命的复苏,一周后,一个落寞的黄昏,这孩子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睛离开了人世。溥仪闻讯后大为恐慌,只觉得四周鬼气森森,他一连几天吃素,并且坐在佛堂敲着木鱼念经为这个孩子超度亡灵。木鱼声给人一种清冽动人的感觉,仿佛炎夏时节孙小龙端给皇上的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