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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源当在除夕时总是比别的店铺招来更多的乞讨者。乞丐都知道王恩浩菩萨心肠,见不得人落难,所以年年都逢这个时候来讨东西。王恩浩给他们的有吃的,用的,当然也有钱。丰源当的伙计在腊月二十八九就忙起来了,一方面忙当铺过年用的祭品,另一方面忙的就是乞丐的年货。通常,在王恩浩的授意下,伙计会给乞丐准备一件农裳、一包点心和一些钱。衣裳多为永远没人再赎的‘死当”,虽是旧物,但收拾保管得很好,乞丐穿上后就显得不那么落魄了。点心自然也是新出炉的,花样繁多,点心包里还印着烫金的“福”字。至于钱,虽然是小钱,但也够乞丐吃上一顿热热乎乎的团圆饭了。乞丐们来丰源当的时辰,通常是除夕的黄昏,这时街上行人稀少,店铺也关了许多,大多数的人都聚在家里忙年。丰源当的伙计老远看见乞丐米了,就会唤王恩浩出来。王恩浩按过年的老规矩穿上绛红色的缎子长衫,将钱物交给乞丐。乞丐们便一齐跪下来给王恩浩叩头,祝他来年身体好,生意兴隆。王恩浩也说几句祝福话给他们。乞丐们就纷纷离去了。自从丰源当开张后,来的乞丐每年大多是七八个,最多时十三个。年景不好后,乞丐的趴伍也就庞大了,所以王恩浩在今年的除夕准备了十六个乞丐的东西。乞丐中有老有少,有年年都来的熟面孔,也有初次来的新面孔。有个老面孔连着来了五年后不来了,王恩浩一打听,知道人已冻死了,就唤伙计去纸花铺订做了两件纸棉袄,写上那人的名字,连夜烧了。
今年丰源当给乞丐准备的衣裳与往年不同,都是簇新簇新的,特意让裁缝给做的。点心也比往年好。有桂花馅的圆饼,也有枣泥芝麻馅的糯米炸糕。包点心的黄纸被点心上的油浸透了,又光又亮的,像是一块风干得流油的肉皮。吉来就恶作剧地把双手往这油纸上蹭,然后用这双油手去摸伙计的新衣。摸得人家的衣领和袖口印上油污,心下不乐意,恼又恼不得,只能忍气吞声地趁人不备飞给吉来几个白眼,吉来反正是看不到的。就是看到了也权当这白眼是初开的茉莉花,带给人馨香的感觉。只有张弓子的反应是不同的,只要吉来的油手上了他的新衣,他就会骂道;“你这个小厌世鬼!”然后去捉吉来,欲提着他的耳朵弄疼他,然而吉来敏捷得像狐狸,张弓子总是追不上他。追吉来时张弓子会慌里慌张被门撞了,或是掀翻了椅子。这时当铺的管事就会叉着腰训斥张弓子:“你也是孩子是不是?”张弓子并不怕人吓唬,他太在意自己的那件新衣了,便理直气壮去找王恩浩,向主人诉苦,让他看他衣裳上的油污。王恩浩便说:“都是惯的。”主人没说是谁惯的,想必也包括张弓子在内。张弓子也无可奈何,油污是除不掉的了,它们就像小孩子的尿水一样,很有些湿意地印在他的衣杉上。他想着见丽水巷的瑶琴时,她不知会怎么嘲笑自己的衣裳。对吉来的火气也就像盛开的金菊,分外火爆了。
黄昏时张弓子老早点上门首的灯笼,袖着手到门外迎候乞丐。街巷中有零碎的爆竹声响起,偶尔也有小摊贩吆喝生意的声音夹杂进来。人人都想着过年吃饺子,所以卖烧饼的人的担子总不见轻,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穿过去,也不见有人凑过来。卖糖葫芦和梨膏糖的小车前却很快聚来了老人和孩子。老人是拗不过孙子的纠缠,拿出零钱给孙儿们打发打发嘴上的馋意,顺便也为自己夜间忍不住的咳嗽而买两块梨膏糖。人们都穿上了过年的衣裳,因为穿了平素不穿的衣裳,所以人的神色就有些异样,走路也不自然,像是被新衣裳给欺负了。张弓子美滋滋地想着瑶琴,想她的粉脸和唇角的笑意,想她过年时穿什么花色的衣裳,若是粉底白色百合花的衣裳就最好看了,水灵灵得让人动心。若是红底紫马兰花的也不错,不过有些老气了。张弓子既不希望她穿得太招人眼,又不希望她穿得过于黯淡,他想自己送给瑶琴的绿缎子黄菊花的布料不知她做了没有,做了又会不会穿?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猛然腰部被人捅了一下,不用回头,张弓子就知道那是吉来。他嘻嘻笑着,手中抓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腿。吃得满嘴油光。张弓子喝斥他:“这鸡腿打哪里来?”吉来理直气壮地说:“鸡腿能打哪里来?当然不能打猪和牛的身上来。”张弓子大叫:“你偷着把整只鸡上的鸡腿给拽下来了?”吉来满不在乎地说:“是能怎么样?鸡出了锅不让人吃,不是白白闲着了?”张弓子跺了一下脚说:“等会你爸爸不揍你才怪呢,那鸡是今晚上供用的,不能缺膀子少腿的!”“上供的东西我也见了,说是给神吃,也没见神动嘴。”吉来一撇嘴说,“端上的鸡下来时连个鸡皮疙瘩都不少,鱼也是连皮都没碰破,人家神要吃神才吃的东西,哪能吃这些破鸡烂鱼!”张弓子拍了下大腿,咧着嘴数落吉来:“你天生就是个祸害人的东西,连神也敢说,你就说吧,有一天神会悄没声儿找你算账的!”“神算什么东西,”吉来一撇嘴说,“神还不如那些叫花子呢,你给叫花子吃的东西,他们还能跪下来给你磕头,你给神供东西,他不但不吃,还得你跪下来给神磕头,你说神牛气什么?”张弓子已经捂起了耳朵。他是不想再听这些忤逆不道的话了。他还想着让抻保佑自己能把瑶琴娶到手,至于神是什么,他也是糊涂的,人们挂在嘴边的老天爷、佛爷、菩萨、地神、灶门爷、财神爷…在他看来都是神气十足的。众神就像天上的云彩,悠闲地飘着,也不知哪块云彩会把雨淋刭他身上。张弓子想得很实际,哪方神仙能让他时来运转,心想事成,那神仙就是至尊。人都说除夕的时候众神都来判了人间,所以张弓子不敢在外面随便小便,怕尿水浇到神仙的头上而迁怒于他,甚至于走路时他都要提心吊胆地看着路面,生怕一不留心踩着了神仙的裤脚而坏了运气。吉来如此轻慢神仙,张弓子确是动了真气,想起这一年来他接送吉来上私垫而遭受的种种的苦,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感。
丰源当前面的巷子原是条长巷,人走在里面,会有一种走不到尽头的感觉。巷子两侧店铺林立,生意兴隆。后来一位有权有势的的人看上了这条巷子的繁华,就强行拆迁了几家铺子,在巷子建了家三层红楼。红楼里有客房、餐室和娱乐厅,一时间成为社会名流的聚集场所。由于它占据了南北通道,阻塞了交通,使这一带出行的人甚为不便,于是就招来了骂声。三轮车的车夫对这座影响了他们生意的红楼更是恨上加恨,常常在人夜时到楼下面拉屎撒尿,俨然把红楼当成了厕所。一些居民更是在夜深时把垃圾扔在红楼下面,死老鼠、烂梨烂杏烂菜叶、废纸残渣等等遍布周围,使这座楼散发着酸腐气息,久而久之,红楼就经营不下去了。有一年冬季,给红楼打更的更夫由于大意而失了火,使这楼烧了大半,那位有权势的人只得把它贱卖了。买主想用它的残身开家妓院,然而没有妓女肯到这里来卖身,她们嫌这里风水不好。这样红楼又经过了两三个生意人的手,终是越卖越贱,毫无用途,最后就算是废弃了。又过了两三年,残垣断壁上开始有荒草长出,有小孩子喜欢到里面捉谜藏,偷情的人也把这里当成欢愉的温床。当然,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弃婴也出现在这里。有一回王恩浩凌晨从红楼经过,听见小孩子的啼哭,进去一看,见襁褓中有一个粉面皱脸的女婴,才出生没几天的样子,对着王恩浩抽搐着脸哭个不休。王恩浩把她抱出红楼,问谁谁都不认,只得抱给丽水巷的干妈。张荣彩老人对着那婴儿浑身一通拍,见她乱踢乱踹而且哭声嘹亮,说这孩子什么毛病也没有,看来是勾搭成奸、无法名正言顺抚养孩子的人所为的。老人就骂:“就图一时痛快是不是?把孩子搞出来了。却不管了,真是做孽啊。”骂归骂,张荣彩老人还是热心地给这弃婴找了家主人,那对夫妇一连气生了四个儿子,正想要个女儿,就收留了她。张荣彩老人还做了几双水灵鲜艳的虎头鞋给她穿。有时路过人家的门口,非要进去看那该子两眼,一进院子,就会说:“我来看看那个没人要的小丫崽子,她长牙了吗?会冒话了吗?”主人嫌她多嘴多舌,不愿意让人说孩子是抱养的,怕孩子大了会反目。所以孩子长到四五岁时,老人再来看孩子,主人多半是不给开门的,老人只好嘟嘟囔囔离去。走时往往要在门口给那女孩摆上双新鞋,由于少见孩子,小孩子的脚长得又出人意料地快,鞋子往往都要小上一码。张荣彩老人也不知实情,以后仍按这个基础顺路做下去,当然是一错到底了,女孩也就始终没有机会穿老人做的新鞋。
除了以上的故事,残破的红楼还藏过枪支,发生过斗殴打架的事。一些人顺路走到这里,若是有了屎尿这等十万火急的事亟待解决,也踅进里面一泄痛快。有时无家可归的乞丐会背着卷破炕席铺开来夜宿。而新近清贫来丰源当的人,由于初次当东西,惟恐撞上熟人,往往走到红楼时就会在那里猫一刻,见过往行人全都是陌生的面孔时,才抽身而出,不再踯躅,一溜小跑地垂头喘吁吁地闪进丰源当。
张弓子看见远远的红楼那里闪过一排漆黑的人影。他便知道乞丐们就要过来了。乞丐在除夕时来丰源当也有个讲究。就是背着自己还说得过去的一套衣裳,钻进红楼,把破衣烂衫除下,将自己收拾得稍微体面一些,为的是给王恩浩一个好印象。王恩浩也不因为他们穿着不很寒酸而打却了施舍的念头,相反,他会一厢情愿地认为乞丐的日子过得有起色了,温饱自如了,因而在恩典衣食时,脸上也挂着满意的笑容。
待乞丐们换好了衣裳,他们就在暮色中默默站成一排,有条不紊地朝丰源当走来,张弓子连忙回屋喊主人,通告乞丐们已经来了!王恩浩早已穿上了绛红色的缎子长袍,并且换上了干妈给做的黑棉布鞋,把头发梳得又光又亮,不时甩一甩袖子,仿佛在拂去岁月的浮尘。吉来听说乞丐来了,就撇下鸡腿往外跑,口中叫着:“要是去年的那个小叫花子还来,我还和他玩‘天下太平’!今年我不会输给他!”说着,就扯住张弓子的袖子,让他把四块玛瑙石取出来,他要当棋子用。张弓子也不顾主人在场,梗着脖子发泄对吉来的不满:“你看看你的油手。把我的袖子都摸成尿布了,回头我怎么出门给人拜年?我那几块玛瑙石是我爹给的,祖传下来的,我才不给你当棋子用呢!不过是玩个‘天下太平’,用石头子和玻璃碴就行,还想那么讲究,哼!”吉来听了张弓子的话也生气了,他窜到他背后,用双手故意去蹭他的衣裳后背。变本加厉地捉弄他,说:“我就摸你的衣裳,你的衣裳跟耗子皮一样贱,怎么就摸不得?还有你那几块玛瑙石,也没什么了不起。你要不让我当棋子,回头我就用榔头把它们砸得像面那么碎,哭死你这个大臭虫!”吉来一旦上了脾气,冠以张弓子的称谓简直就是人间害虫的大集锦:老鼠、乌鸦、苍蝇、蚊子、蟑螂、黄鼠狼……每回都听得张弓子火冒三丈,他不止一欢跟丰源当的伙计说,自从侍候吉来后,他的肝脾气大了,右肋常常隐隐作痛,嗳气而茶饭不思,再这么折腾下去,他恐怕就要离开丰源当了。大家听了只是笑笑,全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则张弓子舍不得丰源当,二则他不会真的和小孩子计较。他与吉来一旦和睦相处起来,张弓子就一下子小了十好几岁,与他捉迷藏,有时还趴在地上给吉来当马骑,弄了一身的灰土。当铺的头柜往往会用苍老的声音警示张弓子:“你就不教他学好吧,只是惯着他玩,惯到长大了他就是个废物,你就把他给坑苦了!”张弓子便急赤白脸地说:“我还能把他害了,他不把我坑苦就算我前世积了大德了!”
牢骚归牢骚,张弓子还是如以往与吉来争辩一样驯服于他,嘟囔不休地去睡房取那四块玛瑙石。想着吉来要把玛璃石放在地上,口中叫着“天下太平,你输我赢”,他还是有些气不过,不过把气转嫁给了发明这游戏的无名氏身上,“真是吃饱了撑的,弄这游戏作啥,还不如在被窝搂着老婆睡觉带劲呢!”想想发明者未必就是个男的,于是又补充说:“弄这游戏还不如炒把瓜子嗑嗑有意思呢,真是闲的!”就这么一路骂着。把那四块圆润晶莹的玛瑙石拿在手中,心想要是有套子就好了,将这玛瑙一块块包裹起来,就不会有丝毫磨损。
乞丐们已经接近丰源当了。王恩浩迎候在门口,默默地查着前来的人数。由于暮色巳深,加之眼睛发花,他只查了前几位,后面的就像深水中的水草,一片模糊。王恩浩拱着双手。早早地做出祝福的姿式。这时走在最前面的老乞丐的话语已经传过来了,他在嘱咐后面的兄弟:“不要吐痰和擦鼻涕,王掌柜可是个干净人。”
吉来见张弓子把玛瑙取来了,就说过了正月十五再上私垫时,不用他接送了,他自己叫车去,也不会再把油手往他的袖子上蹭了。张弓子虽然明白这只是些口头许诺,但心下还是高兴,把玛瑙石痛快地递给吉来,说:“你可省着使,别使劲摔。”
乞丐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他们同声念道:“祝王掌柜的身体健康,生意兴隆!”王恩浩连连拱手相谢,说着:“各位辛苦了,来年有福了!”说完,就唤乞丐起身,然后将早巳备好的点心、衣物和钱一一分交给乞丐。吉来已经蹿人他们的行列,寻找那个去年和他玩“天下太平”的小叫花子。乞丐们都叫他“狗耳朵”,因为他机灵过人。去年他排在队尾,穿着很寒酸。见到吉来就说:“你是这当铺的小掌柜吧?”吉来就问:“我是小掌柜的跟你有啥关系,我又不能多给你一文钱,我花钱还得朝大人要。”小乞丐就说:“我上你们家来,可不是讨饭的,而是取东西的。是你们家叫我们来的,不然的话,我会绕着你家走掉!我最怕上富人家要饭了,他们给你的是冷眼冷饭,而穷人给的是热话热饭!”就是他这一番争辩,使吉来有了要跟他交朋友的欲望。他和狗耳朵钻进堂屋,在地上画了个十字花的棋盘,快意地玩起了“天下太平”。吉来用父亲的围棋子当棋子,而狗耳朵用的则是从兜里掏出的黄豆。结果吉来连输三局,越输越不肯放人走,恨不能和狗耳朵玩个通宵。后来候在外面的乞丐们实在受不了寒冬这份苦,就唤狗耳朵快出来。吉来怏怏不快地放他走,声言明年要把他赢得底儿朝天。狗耳朵笑着说:“我除了自己,没什么可输的了。我把自己输给你吧,到时就不会挨饿受冻了。”吉来正要夸下海口说没问题,睡觉刚好多了个伴,但见张弓子冲他挤眉弄眼直摇头,便什么也没敢说。事后张弓子唾沫星子四溅数落吉来:“你怎么那么傻,想答应他进当铺呢?我告诉你,这些叫花子什么坏事都干,别看他们低眉顺眼的,一旦得了手,谁也不在他们话下,他们会偷、会抢、会挑拨是非。到时当铺的小少爷就不是你了,可能就是狗耳朵了!”吉来一撇嘴说:“我也不稀罕这个破铺子,谁爱要谁要。别说是狗耳朵了,就是驴耳朵和你这个猪耳朵要也行!”张弓子属猪,他哭笑不得地抽搐着嘴角,为慈面善心的王掌柜抱不平。他怎么会有吉来这样的儿子呢?在张弓子看来,他就是个败家子!
冷风微微吹着,乞丐们领受了东西后一一站起。四周并没有围观者,不是说人们不想来看,而是觉得王恩浩尽情施舍了,自己若是袖着手看一毛不拔,良心上说不过去。再加上除夕之夜,猫在家里的人多,走在街上的看见丰源当门前的场面,也就绕着走掉了,他们不想在岁末看别人的悲哀了。乞丐们很有礼貌地回答王恩浩的问话,说是今年除夕他们还买了一些炮仗,子时要放一放听听响,除除秽气。王恩浩庆幸自己多准备了几份东西,因为只剩下了一份。队伍中的生面孔又多了几张。王恩浩嘱咐他们保重身体,去别人家讨饭时不要被放出来的狗给咬了,夜里在野地露宿时不要睡在风口,容易中风口邪眼歪,说得一行乞丐心里热乎乎的,跟吃了团圆饺子似的舒坦。
吉来没有找到狗耳朵,他就揪住领头的乞丐的衣襟说:“狗耳朵怎么没来?他是不是怕今天玩‘天下太平’时输给我?”老乞丐笑了一声,说:“狗耳朵以后不会来了,他有家了。”吉来一听急了,他说:“他不是没家么?他还要把自己输给我呢。”老乞丐又笑了一声,说:“他今年夏天跟人成亲了,娶了个比他大十六岁的寡妇。”乞丐的笑声短促,仿佛不曾笑过,笑得粗哑,简直像打干嗝。吉来十分恼怒地叫:“狗耳朵怎么这么不守信用,他说不来就不来了,成亲有什么意思呢?那个寡妇能陪他玩‘天下太平’么?”吉来就要哭了,他觉得委屈,而张弓子则大松一口气,至少他的四块玛瑙石不必被掷在地上颠来颠去的了。王恩浩说:“狗耳朵才十几呀,怎么就成家了?”老乞丐一五一十地从头道来:“狗耳朵得了风湿,平时走路也困难了,虽说才十四五岁,看上去跟个老头差不多了。有一回去一个村子要饭,正赶上那家死了主人,寡妇就把席上的剩饭给我们吃。狗耳朵心灵手巧,看见人家的水舀子瓢扁了,就用一根铁棒给敲打一番,修得一点坑几也没有;还把松动的门把手拧紧了。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见狗耳朵很仁义,又勤快,就留下他在家帮工,狗耳朵刚好也有热炕睡了。谁知留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和那寡妇成亲了,这也真是命。听说那寡妇待他很好,把他养白了、细发了。”老乞丐说完,再次率领众乞丐给王恩浩叩首感谢,然后离开当铺。
回到当铺的吉来满心不痛快,看着什么都觉别扭,忽而踢踢椅子,忽而又踹踹门帘,忽而又把鸡毛弹子折成两截,骂寒风是小鬼变的。王恩浩也不理睬他,依然有条不紊地忙过年的东西。他叫伙计给干蚂准备了寿糕和衣料,打算带着吉来亲自送去。现在吉来闹了起来,他就想独自去了。否则吉来中途耍起来,他实在没辙哄他。想想吉来已经是个大孩子,还这么任性、不谙世事,只图享乐,王恩浩不免有些痛心。吉来见没人理睬他,索性放声哭了起来。这一哭不要紧,把丰源当上上下下的人都吓坏了。因为主人最忌讳除夕夜有哭声。他们手忙脚乱地哄吉来,这个给他递苹果和鸭梨,那个又给他递鸡肉和馒头,还有人握着痒痒挠要给他挠挠脊梁。吉来一样东西也不接受,只是哭。边哭边说想爷爷奶奶了,要回新京过年去。张弓子就说:“现在都啥时候了,你又要找爷爷奶奶去。我要是能变成鸟就好了,把你驮着飞到新京去,可我也长不出翅膀啊。”王恩浩见吉来愈发嚣张,无法无天,忍无可忍地说:“他要是走就让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里去!不让狼吃了才怪呢。”王恩浩从不说诅咒别人的话,一经说出,浑身打了个寒战。吉来也未想到父亲会如此不留情面,他大叫着:“走就走,反正你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打小你就撇下我,我妈真可怜,白白活了一辈子!临死你都不去看她一眼,你是个狼心狗肺的爸!”说着,拔腿就往外跑,急得张弓子帽子也顾不上戴,赶紧追着他去,边追边喊:“吉来。大过年的,你别生气了行不行?我送给你一块玛瑙石,不行送两块也行!”吉来跑得飞快,那瞬间他渴望着有辆车能把自己撞倒,撞得头破血流,以此来报复父亲。
王恩浩抽搐着脸,只能摇头叹息。他回头沉郁地对腿脚麻利的小伙计说:“你快去追那些叫花子,问问那个狗耳朵在哪个村子,不行把他接来一趟,不让他们玩一回‘天下太平’,吉来怕是不会让我消停地过个年。”小伙计不敢耽搁,戴上帽子和手套就飞快地出门了。王恩浩对余下的人说:“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小孩子不要紧,闹闹也就过去了,要不了多一会他就会回来了。”仿佛是为了验证王恩浩的话似的,没出一刻钟,吉来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冻得脸通红通红的,就像盏红灯笼,两串青鼻涕就像绿豆粉条一样沾在唇上,十分惹人发笑。张弓子也冻得嘶嘶哈哈直打喷嚏,连说要重伤风了,可能明早起不来炕出去拜年,。王恩浩走到儿子身旁,用手怜爱地抚了一下他的头发,说:“你都十二岁了,该懂事了。狗耳朵他来不了,我们也不能变戏法把他弄出来。你要是想玩‘天下太平’,谁都可以陪你玩。”吉来的悲哀就像闪电一样,来得迅猛,消失得也快。当他闻到灶房的肉香气时。所有的不平和怨愤也就在胃的和颜悦色下涣然冰释了。他一边甩着鼻涕一边朝灶房走。大张着嘴打喷嚏的张弓子对王掌柜说:“掌柜的,别跟孩子过意不去,你看他说不生气就不生气了,这孩子仁义——”说着,又是一串喷嚏,这回把鼻涕也打出来了。王恩浩见状不由笑了,说:“难为你这么关心他。你和瑶琴怎么样了?明年能成亲么?瑶琴要是不嫌弃咱当铺,过了门跟你一同住在这里也行。”张弓子喜出望外地说:“谢谢掌柜的,瑶琴肯定喜欢这里。她手巧又助快,不会吃闲饭的。”说完,赶快溜着墙边走掉了。这是张弓子的一个毛病,一旦他发自内心地喜悦了,老想掉几滴眼泪,否则那喜悦也许会变成哀愁。他想寻个清静无人的地方掉些眼泪,在这除岁的时分喜悦喜悦。
王恩浩提着寿糕正要出门时,店里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他说:“狗耳朵住的地方离这里远着呢,今儿是别想接他来了。”王恩浩说:“吉来没事了,不用找他了。”小伙计接着把怀中的一个纸包递给王恩浩,说:“我刚走到门口,看见了那个日本人,他托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说是过年了,一点小意思。”王恩浩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展开了纸包,只见里面有两支灿烂的秋菊和两袋日式米果。米果是以往王恩浩最喜欢的下酒菜。王恩浩的眼前闪现出山口川雄的瘦削身影,心下一阵悸动。他把两袋米果递给小伙计,说:“给吉来吃去吧。”接着又亲自将两支黄菊插到花瓶里,用水养上。然后戴上围巾手套,去给干妈送礼品。户外冷得人直缩脖子,稠密的星星也仿佛被冻僵了,连眼也不眨一下。这使星星看上去就像子弹一样布满天空,充满了杀伤力,零星的爆竹渐次响着,宛如痴呆儿时断时续的笑声,忽而高亢,忽而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