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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昭深刻地记忆着自己离家远行的那天清晨的阳光,那柔美清亮、有些毛茸茸的春日的阳光。阳光恰如刚出锅的阳春面,撩人心魄。在以后的梦中,他就常与这种阳光见面。不过有时阳光变了形,在梦终时变成蛇、或者弓箭,使他梦醒后心头隐隐作痛。
杨昭踏上远行的路后并未急于寻找一个落脚之地,而是游历一些跟神灵有关的地方。他最早去的是长白朝鲜族居住地的灵光塔,听人说,这座塔在夜深时会唱歌。想必一座能唱歌的塔无论昼夜都应该通体辉煌。然而杨昭想错了,当他黄昏时第一眼望见这塔时,它就是灰蒙蒙的,连夕照的余晖都没有,天阴阴的。他踅进一家餐馆吃了碗辣气十足的朝鲜冷面,然后就找旅馆,问来问去,旅馆的价格都很高,他身上的钱仅够果腹的。于是杨昭就决定宿在灵光塔上。去灵光塔的路上他听见一街的人都在说他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的,语速快、尾音重,就像每人都在奋力嚼着陈年的铁蚕豆,他想打听灵光塔附近还有什么出名的寺庙或者教堂,然而愿望成空,他们说给他的答话是本族语。他们并非不会说汉话,只是不喜欢而已。灵光塔就在沉沉暗夜中迎来了将它做为栖身之所的杨昭。这是一座砖造的楼阁式空心方塔,由通道、甬道、地宫、塔身和塔刹五部分组成。远远一看,它就像平地的一炷青烟。据传从葫芦形的塔刹滴落下来的雨即刻会化成白花花的银子。杨昭宿在第三层塔上,开始觉得凉,当他双手合十一番祈祷后,竟觉得身下热乎乎的了。他在梦中见到了杨浩,他个子高了不少,但更加瘦骨伶仃的。手中拿着钉子和锤子在一堆术头上敲敲打打。醒来后天有曙光,杨昭到塔外的田野上尽情撒了泡长尿,然后仔细打量这座塔。塔两侧均匀探出的菱角牙子看上去就像锯齿一样,仿佛黎明不够鲜亮,它们要把这暗暗的幕布锯碎,让灿烂的光芒横溢而出。在灵光塔的拱门上部两侧和第一层另外三面,分别砌有整块褐色花纹砖,东西两面为莲花瓣纹,南北两面为卷云纹,它们的花纹比杨昭手中的半块铜镜的花纹要朴实、凝重。东面砖形如“国”字,南面形如“立”字,西面形如“王”宇,而北面形如“土”字。读下去便是“国立王土”。杨昭在这塔上总共住了三天,第三天深夜时,他仿佛听见了塔在唱歌,很柔曼的旋律,清晨起来他见大地湿漉漉的,雨的清新气息在大地上飘拂。杨昭心臆舒畅地离开了灵光塔。
接下来他又去了两座旧城、四处寺庙。旧城里随处可见远古时代的棕红陶片,然而附近较少居民。见得最多的是在旧城上游来窜去的老鼠,因为远离了人类甘美垃圾的滋养和粮食的供奉,它们看上去瘦骨伶仃,跑起来也没那么伶俐,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两只老鼠甚至无精打采地停在杨昭的脚前,哆嗦着,似乎乞求杨昭使它们毙命。杨昭甩甩脚,抽身离去,心想老鼠的命运还是由它们自己掌握为好。旧城偶有人烟时,那人烟也是寥落的,住户格外稀少,人们见了陌生人的表情是木讷的。杨昭就向他们讨水喝,他们往往是给他舀满满一大瓢,看着他喝。弛若是一口气痛快地喝光,他们的脸上就有某种自足的表情,而若他只喝了一半,他们就很凄凉地看着剩下的水,仿佛它被糟蹋了。扬昭有时闷得慌,就请他们讲传奇故事,他们只是眼睛亮一下,嘴唇蠕动一番,像是要讲的样子,可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仿佛生活在旧城里的人都是哑巴。也许该说的都让周围的植物和动物说了。青草总是每天跟阳光咕咕哝哝地说着话舒展地生长,麻雀则吱吱喳喳地流连于天地之间。狗在深夜时狂吠,驴在日上中天时叫午。这些话语经常响起,听得杨昭像旧城上的人一样喜欢把话往肚子里咽。
旧城在杨昭足下消失的时候,几处寺庙的香火就将它缠绕了。吃斋的和尚穿着粗布衣给他讲西方的极乐世界,讲人生的苦,讲摆脱这些苦的方法。诵经声就像一群蚊子在嚷。杨昭在这诵经声中总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为了看看自己佛缘究竟有多深,杨昭一连去了四座寺庙。第一座他经历的寺庙在乡下,不大,只有一位住持和六个僧人。他们种了几亩地,日子过得很散淡。来此拜佛的多是女人,她们喜欢跪拜的是观世音菩萨,有的求子,有的求健康,还有的求嫁个好人家。杨昭在此吃了三天斋饭,正赶上艳阳当空的酷暑,杨昭帮寺里由一里外的河沟往回挑水,中途总要歇上几气。有时歇久了,过往的香客就会跟他搭话,问他可否想出家?若是出了家,能不能守住五戒?扬昭只是笑笑,并不作答。他去的后三家寺院规模稍大一些,建筑也讲究些,红砖围墙上贴满了明黄色的琉璃瓦。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楼次第延伸,一重又一重,香火旺得如盛夏的蝉鸣。寺院的僧人有的念佛,有的敲钟,有的则清扫寺院,看上去很自在,香客一进寺院,就是一路跪拜下去,神灵也多,惟恐得罪了哪一位,因而拜时也要留心观察,别拜了大的,忘了小的,通常来说,山门殿只供奉金刚力士。天王殿左右两侧供奉着四大天王:南方青脸的增长天王,持青光宝剑;东方持国天王,白脸,抱碧玉琵琶;西方广目天王,红脸,握混元珠伞;北方多闻天王,黄脸,托黄金宝塔。而天王殿的正中,则是笑容可掬的大肚弥勒佛。杨昭最喜欢弥勒佛那袒露胸腹、无所顾忌的姿态和彻头彻尾的笑意。在他看来,弥勒佛就是和蔼可亲的长者。他喜欢摸摸他的手和肚腹,一摸内心就洋溢着喜悦,仿佛一位远离故乡的游子踏上了归乡的路一样舒畅。来大雄宝殿的人居多,这里有释迦牟尼的坐像和十八罗汉。释迦牟尼的左右两侧为迦叶、阿难尊者侍立像。记得有一日午后,杨昭正打算离开一家寺院,忽然寺院骚动起来。就在大雄宝殿内,一位手持铁棒的中年男人把释迦牟尼像打得惨不忍睹,缺胳膊少鼻子的。香客如惊弓之鸟四散。这男人边砸边骂:“你算什么东西?装模做样坐在这里,你普度众生个屁!众生都被欺负死了,该杀的杀了,该糟蹋的糟蹋了。该饿该冻的也都受了,你却在这里假清净、假善心,你算个球!”众僧人闻讯连忙上前制止,然而他情绪亢奋,不惟砸了释迦牟尼坐像,还砸了十八罗双。最后总算有两个腰肥体阔的僧人上前舍力把他擒住。被擒的一刻他号啕大哭,说他老婆被小日本糟蹋了,女人受不了这污辱投井自尽了。他说他老婆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又漂亮,又贤惠,服侍公公婆婆从无怨言,对待两个孩子也是格外细心。他骂这些佛教人惯坏了,只是懒懒地坐着,不知道出来仗义执言,惩恶扬善。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人们感觉他精神不大对头了。同情他的人就默默帮他烧一炷香,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杨昭离开寺院的那一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感。他不喜欢那俗气的香火,弄得佛龛前到处是灰迹,很脏,而且他也不喜欢木鱼声,觉得它就像深夜水边的蛙鸣一样扰人。
杨昭又走访了几座教堂。随着中东铁路的铺设,东正教教堂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旺盛地生长起来。无论城市乡村,总能看到洋葱头式的教堂尖顶标志。杨昭喜欢教堂的穹窿,它给人一种向上的开阔的感觉,仿佛在牵引着你的灵魂上升。他还喜欢教堂晚祷的烛光,喜欢人们望弥撒时的庄严神圣表情。他乐意做一名教士。然而他的教士生涯并不顺利,把持教堂的多为俄国人,也有法国人和德国人。他们这些神父对入教的中国教士总是带有某种挑剔的眼光。他们查问他的祖宗三代中有没有犯罪记录,有无赌博、吸鸦片、卖淫的,确证无疑后,又对他的文化程度和健康状况发出深深疑问,让人觉得神父就是天堂之门的把持,乡下人杨昭很难登堂人室。一番曲折后,杨昭对做传教士也失去了信心,那时秋天已经来了,天凉了,收割着的大地游走着悠闲的牛羊和疲倦的农人。有一天杨昭在宾县郊外遇见了一个屠夫。他看上去四十多岁,干瘦,正扛着个耙子在遛土豆。他脚上的袋子显得空空荡荡的,看来是收获微薄。屠夫说,他是个佛教徒,吃素。而为了生计又不得不杀生。这样他身上的罪就重了。为了赎罪,他就动员方圆十里的百姓开笼放鸟。这一带人家多半喜欢用笼子养鸟,夏季时吊在院子的花圃前,而冬天则吊在室内的窗棂下。屠夫说当他动员别人放了上千只的鸟后,他老婆的小儿麻痹竟好了,走路不再跛,而是轻快如风,他家一盆已养了多年的仙人掌竟然火爆地开花了。就在放鸟的那一段时日,屠夫的生活到处呈现祥瑞之气。有一日在河滩上走,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垂头一看并没有石头,倒是有几个蚌壳,摆成莲花形状,每一个蚌壳里都塞着莹白如玉的珍珠。宾河从未发现蚌壳里有珍珠,这马上轰动了整个城里。屠夫将这些珍珠全部卖给了珠宝店,用那笔丰厚的钱自费翻印经书,然后送给礼佛的善男信女。屠夫还说有一日在集市上卖肉,快到黄昏时卖净了,正在拭刀提秤归家,忽然来了几个头裹孝布的人,说是家中遭了丧事,请丧饭需要半口猪,要他现宰一头。屠夫见人家有了难处,就唤来肉铺伙计,捆来一头猪,将它宰了。猪当着所有的人面又是嚎叫又是吐涎水的,险些把绳子挣断,总算是将它宰了了事。这边一行人抬着猪肉回到家里,那边棺材里已死了多时的僵人却张牙舞爪地活了。他跳出棺材,见人就抓,恰恰看见他的儿孙们抬着肉进来,就把他们打得气息奄奄。儿孙们连打带吓,个个昏厥过去,老人这才两眼僵直地收拢双臂,噗一声倒在地上死定了。屠夫说本来宰猪是他在犯罪。买肉的人并没罪。可这几十人因为没肉了就逼他杀猪,犯罪的就是他们了。死者刚巧脱生在被杀的怀仔的母猪身上,这一下把他的来世也葬送了,他当然要坐起来对他们一通棒喝了!听得杨昭津津有味又有些毛骨悚然,他就把家中的小猪小妹的经历讲了,屠夫一听一拍手说:“这不结了,这就是老佛爷开了恩送给你们家的,这猪可不是一般的猪!”屠夫还说信佛要口常念佛、心常念佛、眼常观佛、耳常听佛、意常想佛、身常礼佛,而且还说他若不是因为上有老人,下有孩子,也会剃度为僧,手捧经书在寺院里度过一生。他说现在是乱世,只有佛地才是净土。他劝杨昭不要再去那些教堂碰壁:“咱不能说人家外国的那些神父不好,可他们终归不是中国人。中国人信什么的多?还是佛!”屠夫建议他去哈尔滨的极乐寺出家,说哈尔滨的秦家岗,传说是一条土龙。是整个哈尔滨的风水所在。俄国人在此修建了尼占拉、圣母安息等三四座教堂,当地老百姓认为这是霸占了中国人的风水,十分忧虑,于是纷纷要求在秦家岗修建中国寺院,夺回风水。此事成功得益于陈飞青居士,陈飞青笃信净土,故将此寺命名为极乐寺。极乐寺开光于民国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香客如云涌来,当天即收入几百元布施,这以后寺里香火更盛,许多僧人慕名而来,聚集一起。杨昭听完屠夫的一番话后天色已晚了。他能看见不远处的宾河水中湿漉漉地浸着的猩红的晚霞。几只鸟在光秃秃的树梢上栖息着,使它们看上去更像几枝风干的果子辍在那里。扬昭忽然有些悲哀了,因为他想去的地方很困难,神灵之间暗暗之中也有争斗,那么信仰又有什么用昵?他想不如再回乡下,跟爷爷和扬浩生括在一起,虽然日子过得艰难,但很和谐。他开始想念杨路,离家后他很少想起他,平索他们只要开口讲话就会拌嘴,不知他现在投靠了队伍没有,他吃得了苦么?打鬼子受过伤么?若是他枪法不准怎么办?冬季在外露营受寒怎么办?杨昭从未这样惦念过杨路,就在宾河岸边的那个浓重的黄昏,他想着杨路不由潸然汨下。屠夫以为他不愿意出家,就说:“我只是说说,你不出家也一样信佛的。你这么年轻,怕是受不了出家的规矩。”屠夫接着关切地问他老家在哪里,父母大人安在,有几个兄弟姐妹?杨昭一一作答,他们一直谈得夜色席卷了田野,这才徒步回城。屠夫将杨昭带回家里,引他见过自己的老婆和孩子,给他煮了新磨的玉米糊糊粥,还炒了两盘土豆丝。那是杨昭出行以来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饭后,安顿他到西屋住下。杨昭见屠夫的老婆丝毫没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迹象,的确是脚步轻快地穿行在房屋与院落之间,一会刷碗,一会扫地,一会拉窗帘铺被子,吆喝孩子上炕睡觉。杨昭看见这女人忙碌的时候眼神是快活的,这样的眼神就像月光下的波纹一样动人。屠夫家在东屋南侧供了一尊佛。佛前有香烛和水果。佛像下面的地上有一个用麦秸编成的蒲团,屠夫说每日早晚他都和老婆跪在上面拜佛。
扬昭睡在温暖的火炕上觉得很服帖和舒展,感觉是扶摇而上睡在了夏日的云朵里。灶房的蛐蛐在夜晚很欢快地叫着,就像他幼时在田野里吹柳笛。杨昭睡得很踏实,第二天他醒得很晚。屠夫已经去市场宰猪了,他老婆殷勤地给杨昭端来了早饭,还送给他一件棉秋衣。女人很不见外地说,她上午要出去帮助邻居把母猪赶到配种站配种,配种站远,路又不好走,可能会回来得晚一些。她求他帮她照顾两个孩子,别让他们出去跑,别糟蹋囤里的粮食,说是今年收成不很好,供绐的粮食既少又多是糙米,若是被小孩子再祸害一些,今年冬天恐怕就要扎脖子了。这番话使杨昭为着自己多吃两碗饭而有些羞愧。
女人走了之后,杨昭在屋里觉得闷得慌,就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去闲逛。宾县城里称得上热闹,布店、饭馆、理发店、水果店、点心铺子、药铺、当铺、杂货店比比皆是,只是不知生意怎么样。小餐馆前迎风飞舞的红幌子大都蒙满灰尘,看上去陈旧不堪。往来的车辆扬起的灰尘呛得人直咳嗽。屠夫共有三个孩子,老大十九岁了,是个男孩,如今在讷河的舅舅家帮着开旅馆;老二也是个男孩子,十一岁,有些呆,从未上过一天学,有时屠夫会带他上市场卖肉。但他往往是把已卖了的肉再从人的手中抢回来,闹得买主很不高兴,再加上他特别喜欢一口接一口地吐痰,屠夫就不爱带他去集市了。最小的是个女孩,七岁,长得很灵秀,头发是黄的,嘴巴甜,又爱笑,很讨人喜欢。她自从上街后嘴巴就没停过,她会指着某个人说他是个大烟鬼,抽得快成鱼干了;她还指着某个点心铺子说,那里面的油炸糕很好吃,豆沙馅里掺了枣肉。听得杨昭十分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该给她买一块。然而他游历到宾县肘已身无分文。通常是他一边走一边给人打零工,挣得一些吃饭的钱。能够徒步旅行的,他绝不坐一次车。有时主人雇他干活,并不给他饯,只提供吃住。由于几个月不理发,他至怀德时,很多过往行人都盯着他看,大约把他当成了精神失常者。杨昭连忙到理发店剃了个头,又刮干净了胡子,这回再到街上时就没人再张望他了。
屠夫的二儿子上了街可不像在家里那么木讷了。他逢人就笑,逢铺子就进。有时别人正讲着话,他便进去插话,他的话往往弄得交谈者捧腹大笑。别人正讲着冬闲时该做些什么,他却过去对人说:“公狗骑在母狗身上了,还摇尾巴呢。”别人在悄声议论一件风流艳事,而他凑过去丢下的话是:“天狗要吃太阳了。”杨昭一会儿去追那个呆子,一会又要照顾小女孩,顾此失彼的,忙得满头大汗,已打算率领他们回家了。正当此时,街中央的人群忽然像被洪水冲刷的苇草一样迅速朝两边倾覆,一挂受惊的马车呼啸着横冲直撞过来,而呆子还在街中央优哉游哉地仰望一家铺子牌匾上的金字,口中念着“鸟、鸟……”杨昭见状连忙冲过去拽那个呆子,奋力把他推到街边去。岂料小女孩紧紧跟随在扬昭身后,她眨眼间就被马车撞倒,一直被车轱辘带到二十米外的茶坊前,这才像一个雪球似的滚着停了下来。围观者一轰而上去看这个小女孩,早已有女人的哭声起来了。人们不约而同说出的话是:这是谁家的?若是有大人上街带了小孩子,而小孩子这一刻又恰好溜到了别处,这人看一眼那死孩子就会昏厥过去,以为不幸降临到了自己身上。直到杨昭哆哆嗦嗦地带着呆子出现在人丛中,呆子俯身喊道:“妹——妹一”别人才明白这个死去的孩子是屠夫家的。念着他们夫妻这些年来所做的善事,人们都唏嘘落泪,诅咒老天爷不公平,纵是撞了别人家的孩子,也不该撞屠夫家的;纵是撞屠夫家的,也该撞呆子才是啊。
这架马车拉了半车的布匹,正打算送到布店去。眼瞅着到地方了,街面上突然出现一条高大威武的狼狗,这是小野正二的狗。小野正二喜欢吃过早饭带着狼狗在街上尽情遛一圈,不料使马受惊。它一路狂奔下去,一直冲到郊外,才茫然地在一片广阔的衰草中停下来。
屠夫被人早早地从集市给喊了回来,他望着女儿,干嚎了好儿声也没哭出来。好心人帮助他把孩子抱到丧葬铺子,说是小孩子不宜再弄回家里,鬼气大,不如尽早埋了了事。埋前让她妈妈再看一眼。
临近正午,街面上的阳光充盈起来的时刻,屠夫的老婆兴致勃勃地与邻居赶着一头心满意足的母猪回家了。人们告诉她,她女儿让马给惊着了,如今停在丧葬铺子前。这女人便“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了。
埋了小女孩后,冬天就来了。雪来了,孩子没了。雷来了,花朵和树叶也没有了。大地白茫茫的,干干净净的,让人不忍心去踩。杨昭总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是个不吉之人,母亲因他而丧生,小女孩也因他而丧生。看来他脖颈处的青迹果然是夺命虎口。屠夫夫妇从未责备杨昭一句,他们彻夜念佛给小女孩超度亡灵,让她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他们虽然神情黯然,但依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们对待生命消失的这种大彻大悟的精神深深震撼了杨昭,就在这年冬天,他来到哈尔滨极乐寺,剃度为僧,开始了吃斋念佛、苦苦修行的生活。在这以后,每当春光融融地照着香火缭绕的寺院的时候,他都会想起离家远行的那日的阳光,故乡的丝绸样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