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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脂的香气随着雨季的来临前浓郁了。雨丝就仿佛是小锥子,将松树扎出一个个小孔,令香气袅袅而出,如雾般氤氲地飘拂。紫环喜欢用桦皮篓背着儿子去雨后的松树林闻那动人的香气,她会对背上的孩子说;“除岁,闻闻这味儿吧,多清香、多养人啊!你长大了娶媳妇,就要娶身上有这种味儿的姑娘!”除岁咿咿呀呀地叫着,只管吮手指,鼻子里忙着往出流鼻涕,才顾不上闻什么松香气呢。紫环是一月一日生的这孩子,因而给他起了个乳名“除岁”,大名则是胡二起的,因为当时醉了,初始给他起的名是胡吃喝、胡天下、胡走、胡闹,清醒后定名为胡永续,胡二希望孩子能够顶天立地地为他传宗接代下去。

除岁七个月了,白白胖胖的,长了四颗乳白的小牙。紫环奶水不旺,就喂他米汤和鸡蛋羹。胡二每天外出归来回到地窨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除岁,左一声“儿子”,右一声“儿子”地叫个不休,把孩子亲得哇哇直哭。除岁一哭,胡二就歪着头瞪着眼珠说:“我说兄弟,我这可是稀罕你呐,怎么这么不识逗呀?”紫环在旁边嗔怪道:“你个傻瓜,跟儿子称兄道弟的,降了自已的辈份都不知道!”胡二便放下除岁,使劲吮她的舌头,把她的奶从衣裳中掏出来,将她往炕上抱。也不管当时紫环在灶上煮着什么东西,胡二就龇牙唰嘴地行他的乐事。在那过程中他一遍遍地叫:“再给我生个儿子,除了除岁,还要个端午!”胡二喜欢过端午节,希望紫环再生孩子能赶到端午节这一天。

有了除岁后,胡二和紫环的关系就融恰了。胡二不似以往一喝就酩酊大醉了,他也不乱花钱了,说是要攒足钱将来供他的儿子上学。虽然说远远近近没有一座学校,晚清留下的零星学校就像深山中的野花般自生自灭了。胡二很天真地把他所会写的一些字,用炭灰写在洁白的桦树皮上,一张张地吊在地窨子墙的四周,就像雪片一样。那字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也有“人、口、手、足、爸、妈、爷、娘”,还有“猪、羊、狗、牛、鸡、虎、鸭、蛇”,胡二常常抱着除岁在那字下流连,指指点点地大声朗读。无论什么字音,除岁跟着发出的都是“咿——”音,胡二就笑着拍一下儿子的屁股蛋说:“你咿个屌!”

胡二这几日正在犹豫冬季时是否去开库康的实业所参加采伐队。实业所是黑河下属的亲和术材公司的一个分支,由亲日的把头掌管着。那里有几个大型贮木场。被招募去的人属于满洲劳工协会的劳工。他们采伐了大量优质原木后,从黑龙江上一部分运到黑河做为军需建设用品,一部分则漂洋过海运回了日本。听说实业所储备了大量物资,米、面、油、酒、布匹等应有尽有,劳工领到的多是现钱,住得也不错。胡二想去那里干上一个冬天,攒点家底。他不能让除岁长大后像乞丐一样贫穷。只是采伐下来的术材归日本人使用,胡二有些愤愤不平。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朱运山和王飞立。然而他靠自己的能力挣钱比较吃力,春夏以来他几乎没有打过什么猎物,家里的粮食顶多能吃到年底。胡二想为了宝贝儿子就得忍辱负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凭他的号召力,若是到了采伐点待遇不公,他会纠集一帮兄弟揭竿而起。只不过这要万不得已才可如此,因为他不比从前,是个有家室后代的人了。他出了事不要紧,老婆照样会跟着别人跑,而除岁却没有亲爹了。

乌日楞的神医名声在附近的几个村屯越来越响亮。不过他能使一些病入膏肓的人起死回生,也能让只有微恙的人命丧黄泉,这使得求他看病的人总有些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胡二和紫环都很感激乌日楞赐绐了他们一个儿子,有了好吃的东西就送一些给他。紫环还常常在雨过天晴之后,闻够了松脂的芳香以后到鸟日愣家去。乌日楞已经习惯站着走路了,脸颊也丰满了一些,只是看人时眼神仍有某种惊恐。他很喜欢除岁,只要除岁一来,不管乌日楞手中忙着什么活,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倏地蹿过来,用舌头去舔除罗的眼睑,舔得除岁咯咯地笑。若是除岁好久不来了,乌日楞就会突然出现在地窨子前,手中拿着一根木棒,伸出舌头去寻找除岁。紫环很奇怪乌日楞外出时为什么总要带根木棒。胡二说:“还不是跟野兽搏斗惯了,一走起路来还以为走着从前的老路,就会顺手握着木棒。”按胡二的揣测,乌日楞至少打死过几十头熊和上百条的狼,不然很难活到现在。乌日楞的腿上有两处鲜明的紫斑,胡二说那肯定是毒蛇咬伤后留下的痕迹。胡二还跟紫环开玩笑说,乌日楞牙齿尖利,看来吃了数不清的兽肉。别看他弱不禁风、骨瘦如柴的,身下的玩意肯定结实得像山上的石头,不信就让她试一试。紫环就把一口唾沫喷到胡二的脸上,骂:“你个黑心烂肺的东西,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你要是嘴上不积德,下世就会被阎王爷给割了舌头!”胡二鄙夷地啐口痰说:“真要是到了那地方,阎王爷的舌头还不得让我给割下来!”紫环知道跟他争不出个青红皂白,他若撒起野来,就是皇上来了也抵挡不住。于是只能私下叹口气,由他胡说八道。

紫环每每和乌日楞在一起的时候,就会给他讲一些故事。乌日楞听得看似漫不经心,然而却时时能做出反应。这是他的一双蒲扇似的耳朵提供的讯号。只要他对这故事有想法了,他的耳朵就会一张一弛地颤动,就像是在拉风箱。而如果也对这故事无动于衷,耳朵就纹丝不动。只要他的耳朵一直颤动,紫环就会把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下去,反之,则迅速打住,再择其他话题。紫环听人说,乌日楞治死的两个人,一个是酒鬼,一个是烟鬼。酒鬼也是鄂伦春人,一天喝三顿,眼睛都喝花了,进山打猎出枪射中的结果与目标往往是南辕北辙。他想打东面的一只飞鸟,而落下地的往往是东南方树上的一枚松塔。家里人都劝他少喝,可他就是不听。有一次竟然舌头僵硬地威胁妻子:“你再藏我的酒捅,我就剜出你的心烤着下酒吃!”吓得他女人面如土色,双腿抖了整整一个晚上。后来酒鬼天天头痛,他便骂家里人,说他们背后念他的咒了,有时他头痛得撞墙。来看乌日楞的时候。酒鬼的头痛病正发作着,他咆哮着对乌日捞说,要是他不能立刻止了他的头痛,就不让他活到日出时分。乌日楞给了他三服药,他回去吃下第一服后果然不疼了,于是又放开量大喝了一通,直喝得脸上呈现猪肝色,喘不过气来。于是连忙吃第二服药,药一落肚气脉就畅通了。酒鬼便夸乌日楞是神医,说要给他找个强壮的女人侍候乌日楞。然而子夜时分,酒鬼突然大口大口吐血,折磨到凌晨时便气绝身亡。而烟鬼是个汉人,家里本来穷得揭不开锅,可他就是断不了抽鸦片的瘾。抽得面黄肌瘦,走路直打晃,就像被暴风雨袭击的一棵小树。他满口坏牙,从不漱口,嘴里老是发出盛夏厕所的味道。他妻子不愿意和他同床,他就剪乱她的头发,撕碎她的衣裳,声言要把最大的女儿卖到窑子里去。女人只得顺从他,听凭他摆布。突然有一天他的牙剧痛起来,疼得他全身抽搐。嘴都歪了。他老婆善心肠,就搭了个马车来向乌日楞讨药。回去后给他吃下,牙是永远不会疼了,因为他一命呜呼了。于是有人怀疑乌日楞下的药有毛病,请明白人把没吃完的药仔细看了,不过是些草根、树皮、花瓣之类的东西,绝不可能吃死人的。于是人们只能感叹死者命短。

紫环给乌日楞讲了胡二想在冬天去开库康山林队当采伐工的事。紫环说:“他还拿不定主意呢,你说他当去不当去?”乌日楞的薄耳朵颤动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紫环就说:“不去怎么办?有了除岁就不比以往了,他得攒钱了。”乌日楞垂下头,把头埋在膝间,突然又抬起头来,伸出舌头,用手使劲地点着舌头。从舌头上滴下的涎水弄湿了他的脸。紫环大惑不解地问:“你是说去了山林队他会成为哑巴?”紫环笑了,“这绝不会的。你还不知道吧,胡二是胡匪出身,厉害着呢。他不割别人的舌头就不错哩。要想割他的舌头,除非是他死了!”乌日楞收回舌头,用袖子擦干净了嘴,张着手要吃的。紫环给了他一块玉米饼,吃过后乌日楞就向回返了。走时他没忘记拿着术棒。

紫环越来越喜欢这里了。她与鄂伦春人也混熟了,他们打了狍子和犴,就会分给她一些肉。紫环也礼尚往来地把腌制的咸菜送一些给他们。最难过的是冬天,天太冷,几乎出不了屋,暴风雪隔三差五就来,人蜷缩在屋子里似乎连路也不会走了。然而春祭以后。天气日渐转暖,冰消雪融后嫩绿的草芽在向阳山坡上青凛凛地闪现了,人们换下了笨重的棉服,跑到外面透彻地换上一口气,说声:“唉呀,真的春天了!”就赶紧回去烙春饼吃。紫环记得五月春祭时,远远近近的萨满神都来了,他们戴着镶有铁角的神帽,穿着怪异的服装,然后在一个空场地上跳神。参加的鄂伦春人骑着马赶来,马背上驮着完整的狍子和犴等祭品,将它们摆放在达子香枝条上。萨满在场地中央跳,而鄂伦春的百姓则在场地四周祈祷。祈祷的神有“太阳神”“月亮神”“火神”“萨满神”“祖神”“男人神”“女人神”“孟姓神”“郭姓神”“狐仙神”“小孩神”“灶王神”等等,真是神气十足,无处不在。似乎你手触之处都是神。鄂伦春人信奉万物有灵,所有静止不动的事物在他们看来都有生命,这使紫环走在路上时总有些战战兢兢,脚下的石子、草叶、纸片、木棍若是都有神韵,被踩的它们会不会愆怒于她?紫环把这想法说给胡二,胡二吐口唾沫不以为然地说:“我的屌就是你的神,还是个大神,你恭敬好它,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的!”气得紫环真想一刀骟下他的神,让他疼得抱头鼠窜,再不敢信口雌黄。

鄂伦春妇女夏季时喜欢到山上扒下来整张的桦树皮来晾晒。她们用它来做桦皮船,也用来做各种器皿。紫环常常背着除岁到他们的居住区学这手艺。她们做“红改”(底大口小的桶),敖沙(椭圆形针线盒),斯卧开依(半圆形装神像的盒子),塔弟通乌依开敖河(长方形箱子);她们还喜欢在桦皮摇篮上描画花草、小鸟、神像、蝴蝶等等图案。除岁睡的那个摇篮,四围就画了芍药、百合和啄木鸟的图案。除岁常常伸出手去拍摇篮的侧壁,不是拍在花蕊上,就是拍在鸟嘴上。每逢此时紫环就俯身点一下除岁的脑门,说:“小淘气。那花不是让你给拍闭了?”或是“啄木鸟咬着你的手了是不是?”除岁激情荡漾地乱蹬着双腿,鸣哇叫得直流涎水。胡二发现地窨子里的桦树皮器皿越来越多,而且都派上了用场,就不免惊奇地问紫环:“这些是人送给你的,还是你自己做的?”紫环一挑眉毛一字一顿地说:“当然是我自己做的!”胡二就将头探向窗外,冲着远方的树林呼喊:‘我老婆紫环谁能比碍上?干啥是啥,儿子养得结实,饭做得香,东西也做得漂亮!”紫环便上前捂胡二的嘴,嗔怪道:“你这破锣嗓子,别吓着那些鸟和树们。”胡二嘿嘿一笑,说:“树也有个胆么?”八月的一个午后。紫环忽然发现摇篮中的除岁一阵惊悸。她连忙抱出孩子,将他的身子贴在自己胸口。然而除岁仍然—耸一耸地抖着肩膀,似乎害冷的样子,脸色煞白。胡二外出买马去了,在森林中没有马就像脚上没有鞋子穿,行动起来甚为不便。最近鄂伦春人也不愿意与他们来往了,他们说汉人都是坏蛋,说日本人说了打死汉人还有奖赏。紫环也不敢贸然踏人他们的居住区。胡二想买了马后,能够独来独往地外出打猎,交换食品等等。他还说要教会紫环骑马,万一有了意外,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双双出逃。

紫环抱着除岁去找乌日楞。乌日楞病了。他躺在炕上只是昏昏沉沉地睡,连水也不喝一口。女主人说,乌日楞前日在院子中用犴毛编褥垫子,忽然一个惊雷响起,当时就把乌日楞震昏过去。把他抬回屋里后,并没有发现身上有被雷电击中的痕迹,可他却呼吸微弱。于是请来个大神给他跳了一天一夜为他招魂,乌日楞的心跳强烈了,呼吸也均匀了,可惜就是不肯醒过来。女主人看了看除岁说,这孩子像是在发羊角风,这病一旦发作起来便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面目狰狞,十分骇人。如果不是羊角风的话,那便是中了邪了。也许她抱着孩子坐了门槛或者木墩、石头,神仙怪罪下来了,来索除岁的命。女主人向紫环介绍了一个老萨满,说他给小孩驱鬼招魂最为灵验,十拿九稳。她让紫环回家等着,她去帮她请神。女主人还叮嘱紫环,神只能晚上才到,这时屋子里绝对不许点灯。跳过一场神,萨满通常要稍耗很大的体力,让紫环为他备些吃食,走时带些肉做为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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