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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耳朵在潮湿的酒坊里透过窗户呼吸着深秋的风。他原本不喜欢这砭人肌肤的凉风。这种凉风不似夏日深夜的凉风,带给人的是惬意。这凉风一旦一阵紧似一阵地长久刮下来,那就是深秋了。深秋的尾巴上缀着白雪茫茫的冬天,他们外出乞讨时甚为不便,露宿也成了难题。而且他的风湿病一到深秋就重得几乎难以行走。自从他留在了寡妇家,和她成亲后,狗耳朵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他说话的语气重了、语速慢了,看人时眼神也专注了,不再似以往那么一瞟一瞟的。而且他也不讨厌深秋的凉风,他不再是居无定所的人了。她媳妇虽然比他年长许多,但并不显得苍老,她对待狗耳朵非常疼爱,更像是对待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十三,十三的只比狗耳朵小三岁,比狗耳朵长得壮,他常常鄙夷地把痰重重吐在狗耳朵面前。狗耳朵也不介意,心想你不怕浪费唾沫就吐,吐坏了你的嗓子和肺还得你自己遭罪。十三的孩子叫丁力,八岁的孩子叫丁阳。丁力见狗耳朵不在意他的痰,就用一些小把戏来折磨他。比如往他的棉鞋里塞上死老鼠,将他的上衣口袋装上一只癞蛤蟆。狗耳朵见着有肉的东西都想吃,也不介意地把老鼠和蛤蟆放到火上烤,津津有味地吃掉,丁力便捂着肚子直想呕。丁阳到底少不更事,很好哄,两颗糖球、一个风车、三粒蚕豆就可以让他叫爸爸。丁阳一管狗耳朵叫爸,丁力就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弟弟的屁股上,叫道:“咱爸早死了,你这个傻瓜!”丁阳就唰开嘴放声大哭,哭得鼻涕像毛毛虫一样蔫软地垂吊着,俨然一个痴呆。狗耳朵也不和丁力计较,他想反正我是跟你妈过日子,你若看不上我,有本事就自己闯世界去。

狗耳朵留在寡妇家三个月后,也就是他们成亲半月后,满洲政府开始了大范围的归屯并户,建立集团部落的行动。原来村子只有四十几户人家,由于把邻近的两个小村屯的人也一并兼收过来,便使原有的村子膨胀到两百余户。这些新入住的居民都住着临时搭起的土坯房子。鸡栏、猪舍、牛圈等等由于土地的紧张往往被搭建在一处。不仅人与人之间住久了会闹不和,牲畜之间也是如此。牛常常在正午时撵得猪四处撞墙,而猪则把鸡轰得乱飞乱叫,鸡把猪的食物中的精华部分先自用利喙挑出分享,自然引起了猪们的愤怒。

重建后的村子呈正方形,村落之间的巷子十分挟窄。有的地方甚至都容不下一架马车通过。村子四周筑有三米左右高的围墙。围墙上缠绕着铁丝网,四角还构筑了方形炮台。在围墙外面挖有深壕。要想出村子,得先出示警察署签发的出行许可证。外出时经东门和南门,而归村时则经北门和西门。那些被归屯并户的村民,每户只在村落周围分得两垧熟地,耕种时还不许栽种土豆、玉米等直接能食用的农作物。他们的生活所需品,都是统一配给的。除了少量粗粮,见不到一粒大米、一两白面。小孩子个个瘦骨伶仃的,而大人都裸露着突起的颧骨,看上去像是群异族人。狗耳朵有些后悔留在此地了,可不管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一家之主了,再不能无牵无挂地浪迹天涯了。寡妇本来已怀了他的孩子,接连几个清晨都要站在窗前干呕一番,然而她却意外流产了。在狗耳朵看来,这是丁力设下的陷阱。狗耳朵注意到媳妇一干呕,丁力就会莫明其妙地摔东西,口中骂不绝声,当然骂的对象是坛子或者水壶。但在狗耳朵看来,坛子和水壶就是他自己。有一天下起了连绵小雨,丁力忽然湿着脑袋进屋对他母亲说,鸡舍来了只黄鼠狼,正在掐鸡脖子喝鲜血呢。丁力的母亲放开大脚出了屋子就朝鸡舍跑去,不料双脚踩飞,跌出三四米远,跌得腿间立刻鲜血淋漓,清晨的呕吐就此止息了。而鸡舍并无黄鼠狼,丁力说他看花了眼。寡妇跌倒在通往鸡舍的一块雨布上,平素是没有它的,丁力说他因为心急把雨布落在了院子里。事后狗耳朵仔细用手抚摸了那块雨布,结果他的掌心油渍斑斑。狗耳朵猜想这是丁力故意所为的,人跑着经过这样滑得让人咋舌的雨布,没有不跌的道理。初始时狗耳朵伤心、愤懑,想给丁力点颜色看看。然而他找不到一点绝招能对付丁力,而赤手空拳与他对峙只能甘拜下风。相反,丁力倒是隔三差五给狗耳朵来点下马威,弄得他战战兢兢,锐气全无,一副老气横秋的模祥。自从成了集团部落的一员后,狗耳朵甚至庆幸那胎儿没有孕育成功,不然孩子也会跟着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实在冤枉得很。

寡妇家原本是个小业主,开个酒坊。男主人死后,酒坊基本关了,不是因为没人经营。而是生意越来越冷清。酿酒的粮食原料也甚为紧张。寡妇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回忆酒坊红火的往事。当然这回忆里必不可少地会出现一个人,就是她已故的男人。她讲他的语气是亲切的、惆怅的、怀恋的,嫉妒得狗耳朵心想果真是做活人没有做死人幸福。寡妇搂着狗耳朵,给他讲造酒的流程:卧浆呀、淘米呀、煎浆呀、用曲呀、合酵呀、上糟呀等等。真是头头是道。寡妇说早些年粮食丰收,造的酒香,名为口口香,喝得十里八村的汉子个个筋骨强壮。喝得远远近近的女人都有桃花般的气色。她说自己一到冬天每晚都要喝一海碗的口口香,不然就睡不踏实。狗耳朵就醋意十足地问:“你掌柜的不陪着你喝?”寡妇笑道:“他不陪我谁陪我,我喝一海碗,他就能喝三海碗。”狗耳朵心想:“幸亏他死了,不然还不把自己的女人灌成了个酒桶。”寡妇讲起酒来总有说不完的话,什么煮酒用桑叶烘最为醇香呀,什么暹罗酒很冲,能打下人腹中的蛔虫什么的。她还知道黄精酒、白术酒、菖莆酒、天门冬酒、五加皮三骰酒等药酒的功效,让狗耳朵觉得这女人天生就是为酒而生的。虽说关了酒坊,可酒窖里还存着三坛不为人知的好酒,寡妇在馋涎欲滴时常常舀一勺偷偷陶醉地咂摸。

狗耳朵喜欢一个人在黄昏时站在酒坊的窗前看暮色。窗户虽只有两尺见方,且被木格分割成更多的小窗口,但是眺望外面的风景还是绰绰有余。狗耳朵熟知深秋的暮色,它是一种酱黄色,似乎散发着一股咸味。从外面疾驰而来的风带着股爽利气息,宛若一个干净利落的女人,非要把你浑身上下弄得没一星儿灰尘才是。这样的风仿佛使胸腑中的肺突然张开了翅膀,有一种格外舒展的感觉。狗耳朵喜欢这风。喜欢这风把不远处荒芜了的平原上的枯叶嫩草悄悄地席卷过来,喜欢看窗外那些在风中游走的牲畜。

由于规定夜晚时不准点灯,狗耳朵每至黄昏降临都会有一种怅惘的感觉。他知道留不住夕阳,何况又是深秋的夕阳,它就像水性扬花的寡妇一样,这边白亮的孝布还顾不及摘下,就随着人慌不迭地坠入温存的黑暗中了。狗耳朵惧怕冬季来临,那时日落得更早,黑暗将会无限制地延长,他和寡妇在黑暗中还有那么多想说的话么?如果有话讲,是否又都是关于酒的话题?在狗耳朵看来,他的女人爱酒会爱到什么程度呢,假如一夜醒来天空下的雪突然变成了白花花的酒花,她一定会快乐得发狂。

集团部落里已有两个人故去了。一个是病死,一个则是服毒。病死的是个三十七岁的痨病男人,而服毒的是个年满七十的老太太。老太太恋过去的旧家,想念她那间暖洋洋宽敞的南屋想念灶房的那口用了大半辈子的锅灶,想念东窗前的两棵沙果树,想念场院里千爽的牛圈。现在她被强行离开故土来到这样一个私下被村民议论成“人圈”的集团部落里,便天天喊心口疼,整日头晕目眩,常常把路看成汹涌的河水,把西窗的斜阳看成熊熊燃烧的大火,当初村子里也有似她这般不愿意离开故土的人,结果被伪军当做通匪的罪犯给枪毙,并且烧了他们的房屋。老太太只得在儿女的一片哀求声中迫不得已跋涉而来。来后不到两个月就自杀了。两桩葬礼都是悄悄进行的,死者的家属的哭声也甚为简捷。哭个三声两声便罢了。死者的棺材由南门出村,葬到不远处的坟地里。参加葬礼的人很快就从西门归来了。人们也不吃丧饭,不过是聚在死者的家门口用清水洗洗手,除除阴气,一走了事。惟恐因聚会交谈而滋事生非。

凡是外来的亲成,要想进入集团部落,必须事先通告和申请。此人从什么地方来,什么身份,来此的目的,居留时间等等都要登记得格外详细。所以来这里串亲戚的少得可怜。就是外出,有时还要搜身检查,若发现有了粮食、食盐、衣服等军需物品,必是一顿严刑拷打。狗耳朵觉得这跟蹲监狱没有太大的区别。还不如他提着根打狗棍沿街乞讨来得自由。虽然有时饱受白眼和屈辱,但毕竟可以无拘无束地嬉笑怒骂。有一年中秋节,他和几个老乞丐要了两斤羊肉馅包子,躺在人家的牛圈里赏月。牛安闲地卧在一侧,并不和他们争地盘,使他们在干草堆上舒舒服服地把个白白亮亮的月亮看了个够,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今天他们睡牛圈了,明天可能就是猪圈,后天又可能是人们废弃不用、四处露风的破屋子。饥寒交迫的滋味算是尝了个透彻。然而他们却是自由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狗耳朵一直把暮色看出了愁意,铅灰色的云彩显出惨淡的样子,而席卷的风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这才不再留峦已显出昏昧气象的景色。他正要出酒坊,丁阳推开门跑进来了。他叫道:“耳朵耳朵,我哥出事了!”丁阳在情急时会像他母亲那样招唤狗耳朵,而不是叫爸。狗耳朵觉得能省去“狗”字也算他们母子俩仁义了。狗耳朵故做镇静地问:“你哥怎么了?”丁阳结结巴巴地说;“他偷黄豆吃,让人给吊在南门上打呢。”狗耳朵问:“谁家的黄豆?”丁阳说:“就是那伙灰狼的!”

集团部落的居民两个月前依照年龄,把一部分青壮年编入了“自卫团”。所谓自卫团,无非是站岗、放哨。有时还要被人驱赶着外出修路。丁力和狗耳朵都是自卫团成员,他们管它叫劳务团。管自卫团的三个人穿着制服,住在东门外的一座新建的房子里。人们背地叫他们大灰狼。他们整日游手好闲的,随地吐痰,大声吆喝部落的人做这做那,吃得比普通居民不知要好多少倍。有人说只有他们放出的屁才有臭味。闻闻他们的臭屁,就知他们吃了上好的粮食和肉。很多人巴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穿上制服,不是图风光,而是为自己混得一副好下水。狗耳朵赶到南门时见他媳妇正架着丁力往回走。村民们不敢上前去看热闹,只偷偷在自家的僻静赴观望。女人一遍遍地训斥儿子:“你缺不缺心眼?啊!贪图那一口,挨这顿打值当不值当?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狗耳朵迎上前欲搀扶丁力,被丁力一胳膊肘撞开,丁力骂道:“去你妈的狗耳朵!”狗耳朵挨骂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很委屈。女人恨恨地说:“等会到了家里再算你的后账,你个畜牲!”丁阳拉着狗耳朵的手,紧赶慢赶地跟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哥哥:“黄豆有个什么吃头!不熟的豆子多腥啊,还不如菜团子好吃呢!”丁力回头骂弟弟:“你懂个屁!你个吃屎的货!”丁阳很少挨骂,他委屈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不过是边走边哭着,所以狗耳朵用不着停下来哄他。狗耳朵说:“哥哥比你大,要是爹死了,长兄为父呢,他骂两句就骂两句吧。”丁阳仍然伤心地哭,哭得像麻雀那样闹人,狗耳朵便有些烦了,他说:“我五岁时就不会哭了,因为我发现眼泪是咸的。咱连盐都吃不起,再把身上那点盐味浪费了,是不是缺心眼?”丁阳才不管什么盐味昵,他有的是眼泪,所以是一直哭到家门口。

丁力一瘸一拐地被扶到炕上。他的左腿的膝盖和脚踝都疼得动弹不得。女人把儿子弄到炕上后先去灶房,摸黑把傍晚时煮的高梁米粥分盛到四个碗里,又端出碗咸菜,唤大家来吃。狗耳朵熟练地捧起粥碗,用手指托着碗底。转着嘴稀溜稀溜地喝起来。女人曾不止一次指责他这种端碗的方式,说是穷命鬼才这么拿碗。狗耳朵心想自己就是个穷命鬼,照旧按老方式用碗。丁力在炕上不吭不响,而丁阳止了哭声,朝灶台走来了,他肚子饿了,老是吃不饱。狗耳朵总是听见他的肚子叽哩咕噜地叫,哪怕是他们刚吃完饭。让人不明白丁阳把饭都吃到哪里,他瘦骨伶仃的,脸上长满了癣,就像落了层雪花似的。他和丁力睡在一铺炕上,有时夜里做了噩梦,他就会叫着跑进狗耳朵和寡妇住的屋子,不由分说地跳上炕,战城兢兢地钻进他们的被窝。狗耳朵只能抚摸着他的头发,连连说着:“孩儿不吓,孩儿不吓。”他对待丁阳,埔实有了某种父爱。虽然狗耳朵看不清楚,他也知道,J阳把粥碗抱在了怀里,他喜欢这样吃饭。寡妇忙着灶上的活计,铲子和盆常常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丁阳才吃了几口,就恹恹无力地问母亲:“妈,不给我哥送碗粥去?”女人说:“他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见准骂谁,别理他,饿死他!”丁阳说:“哥都挨打了,打得都瘸了,不吃东西更没劲了。”寡妇撇下勺子,叹了口气说:“唉,都是一个娘养的,一个这么仁义,一个就跟野驴似的!”说着,端起一碗粥去给丁力送饭。狗耳朵知道女人盛了四碗粥,有丁力的份,她其实等的就是丁阳的哀求。狗耳朵也不理会,依旧喝得啧啧有声。突然,从屋里传来“啪——”地一声脆响,是碗被重重摔碎的声响,跟着便是丁力破口大骂的声音:“我操那三个灰狼!我咒他们下世到地狱里去!我只偷吃了他们两把黄豆,狗操的,就把我吊起来打!让我丢人现眼!我没脸了!我不要脸了!!我为什么要饿呢!我不吃东西了,再也不吃东西了!!”丁力声嘶力竭地叫着,狗耳朵听见寡妇在“咣——咣一—”地飞速关窗户,怕被外人听了去。狗耳朵本不想进屋劝阻,但一想碗已经碎了,若不及时清扫了,碎碗碴也许会扎了老婆的脚。在狗耳朵的心中,丁阳的母亲的称谓是不时变化的,有时他叫她老婆,有时叫她寡妇,有时叫她媳妇,有时又叫她女人。每当他在内心叫她老婆的时候,便是对她油然而生怜爱之情了。老婆也真是不容易,操持这样一个大家业,狗耳朵有时真的很心疼她。可惜不容点灯,清理碎碗就费周折。他用撮子和小笤帚一点点地扫,扫得碗碴挤靠在一起脆生生地唱歌。这时丁力又朝狗耳朵吼起来:“你少他妈的勤快,我摔的碗用不着你来扫!你这个叫花子,从你来了之后我们家就没得好!”寡妇关严了窗,这下她是动了真气了。她扑向丁力,朝他劈头盖脸打去,骂道:“你要是不愿意呆在这个家里,就滚出去!有本事你滚啊!”丁力也毫不示弱地还击道:“这家姓丁。要滚的是你们这些外姓人,是你和狗耳朵!”寡妇号啕大哭起来:“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个逆子!”

狗耳朵遭到谩骂后非但没恼,反而笑了。他一笑倒把丁力给吓着了,丁力不再咆哮。女人见狗耳朵像是被人搔了胳肢窝般地笑个不休,就小心翼翼地劝说:“别笑了,笑大发了会出毛病的。”狗耳朵才不管出不出毛病呢。他仍然畅通无阻地笑下去,笑得声音变幻万千,忽而吁吁的,像是在催促小孩子撤尿;忽而又哈哈哈的,像是个穷人突然掘到了金子;忽而又嘿嘿嘿的,像是与仇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一直到他把自己笑累了、瘫软了,这才摇摇晃晃地回屋睡觉。他倒在炕上就睡着了。也许真的是笑得伤了元气,狗耳朵第二日起得很迟。女人不在屋里,丁阳过来说她出去给哥哥请郎中去了,丁力的腿还是不敢动,也许给打折了。狗耳朵头晕眼花地下了炕,茫然地站在窗前看了会儿天,觉得阴沉沉的天实在让人压抑得慌,就到灶房去喝水,丁阳一直像影子一样默默跟在他身后,他不时地抽鼻涕。狗耳朵只要一转身,他就连忙把头转向别方,装做去看水瓢或者吊在门框上已经褪了色的纸葫芦。狗耳朵就说:“你玩你的去,我做我的事。”丁阳就说:“天不好,要下雨,我去哪里玩?”狗耳朵就说:“出不了屋,你就去酒坊玩。”“我不喜欢那里的味儿,我一闻到酒味就恶心。”丁阳像大人似的晃了晃脑袋,“再说了,哥哥呆在酒坊里呢。”“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狗耳朵说,“他不是不能动吗?”“他有一条腿能动,他就拄着拐去了,他一大早晨就过去了,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怪吓人的。”丁阳忽然很热切朝狗耳朵叫了声“爸爸”,然后眼泪汪汪地问:“哥会不会成了个瘸子?要是接不好骨头,他落下了残疾怎么办?他就不能爬树了,也不能下河捞鱼了。妈走时对我说,要是接不好我哥的骨头,他将来连螅妇也说不上了。”狗耳朵嘻嘻笑了,他揪着丁阳的两只耳朵说:“你小小年纪,操的哪门子心?”说完,就掀开锅盖看看有什么可吃的,见里面凝着坨昨晚剩下的高粱米粥,像猪血似的,很败人的胃口,复又盖上盖儿,微微叹口气,到酒坊去了。因为过惯了挨饿的日子,狗耳朵每天少吃一顿饭,也不觉饿得慌。

丁力四仰人叉地倒在酒坊靠东的术板铺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房梁。他听见狗耳朵和丁阳进来,仍然不为所动。他不仅没动一下身子,连哼也没哼一声。丁阳以为哥哥所望之处是有什么蹊跷,跟着伸头定定地看了一刻儿,阿弥陀佛,有的只是挂着灰尘的房梁,连个蜘蛛都不见。丁阳便说:“哥哥,你的腿坏了,别再累伤了眼睛!”丁力突然笑了,他说:“眼睛多好啊,它藏在肉里,我一合上眼皮,谁也休想动它。”说完,咕噜了一下眼睛,然后合上眼帘,他的眼睛果然就不见了。狗耳朵着实被丁力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他的举动,而是他的声音。那声音一夜之间竟变得如八九十岁的老翁,颤颤巍巍、粗粗哑哑、苍苍凉凉的。狗耳朵的心哆嗦了,他轻轻触了一下丁力的腮说:“你别怕。你的腿肯定能治好,瘸不了的。你弟说了,你妈给你请郎中去了。”丁力没有睁开眼睛,但眼角处却流出了又圆又大的泪珠。狗耳朵又说:“等我哪夭想出个招儿,治治那些灰狼,他们吃香的喝辣的,牛气成那样,还在乎那一把鸟黄豆,真是黑心烂肺!”狗耳朵说,“酒坊里潮,你回干爽的屋子歇着。”丁力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说:“我不回去,我在酒坊跟爸爸说话。我今天早晨一进来,就看见他向我招手,他说‘力啊,在那里受委屈了吧,来这里吧,爸爸能保护你’。”丁力边说边流眼泪,“爸穿着很干净的蓝衣裳,胡子刮得光光的。穿双新布鞋,看上去可真利索。”狗耳朵吓得面如土色,而丁阳则吓得哭了起来。狗耳朵环顾左右地说:“我说老兄,我知道你惦记这个家,可你走了,换了我做主人了,你就不要老是回来了。酒坊又没什么呆头,潮着呢。春天还闹老鼠,你说你回来干什么?快走吧!”丁力说:“别撵我爸走,他跟我说话呢。他给我讲酒令,讲得真好听哇。你们知道投壶的游戏么?喝酒时摆上—个大壶,人都往里面扔箭头,谁中的少,谁就喝酒。还有击鼓传花的酒令,虎棒鸡虫的酒令,爸知道得可真多哇。”丁力喃喃自语道,“我要跟爸走,那里没人能把我吊在南门下揍我。真丢人啊,让人给吊在那上面揍,就因为一把黄豆,爸说了。我要是去那里,想吃多少黄豆都可以。”

狗耳朵拉起丁阳的手不由分说出了酒坊。他让丁阳引路去找女人回来。他想要给丁力请的不仅仅是接骨的郎中,还要请回个会招魂的巫师。他们在路上急匆匆地走着,走到以前的种猪站的时候,女人和一个骷髅般的男人迎面过来了。狗耳朵把丁力的一番谶语说给女人,女人惊了,而郎中却不慌不忙地说,他不仅能接骨,还会招魂儿,只是报酬要双倍的。女人说:“双倍就双倍吧,只要能把孩子治好就行。”狗耳朵觉得这个趁机敲诈的郎中就像稻草入一样,两脚便会把他踹得稀哩哗啦。他不相信他能治好丁力的病,在狗耳朵看来,郎中倒是随时有进棺材的危险。

他们四人鱼贯进入酒坊。丁力不在了,可他的拐杖还在。女人喊了一声“丁力”,突然发现酒窖的门打开了,急忙奔了过去。蹲下一看,一团黑影墨似的沉稳地游在酒窖深处。一股久违了的酒香气馀馀飘上来。她马上有了种不祥之感,有气无力却又是凄惨的叫了声“丁力”。

丁力掉在五米深的酒窖里摔死了。酒窖里竖着个梯子,显然丁力没有用梯子,他是纵身跳下去的。他撞碎了一个酒坛,这坛陈年老酒的香气立时就把骨瘦如柴的郎中馋得滴下涎水。他们只用一张破旧的炕席把丁力裹了,当夜就匆匆葬了。出南门时他们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一下没有抱住炕席,丁力落到地上。三个穿制服的人看见了丁力,他们掩了一下鼻子,就溜到屋里了。葬完丁力回来,寡妇把酒窖里所剩的两坛酒中的一坛搬出来,足足喝了一个晚上。喝完她就钻进狗耳朵的被窝,紧紧抱着他说:“我怎么觉得外面在下雪,这一年已经过到头了呢!”说完,她酒气熏天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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