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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岁从摇车中流着口水扔出的玉佩是翠色居多的那面,紫环喜出望外地叫道:“我赢了,你该带着我们娘俩去了!”的确,胡二在打赌前要的是翠色居少的一面。胡二使劲亲了除岁一口,说:“小王八羔于,就亲近你妈,敢情我的奶不出水,你就不向着我!”紫环笑了:“还是我儿子疼我!”胡二说:“我可告诉你,一路上你得听话,把儿子给我带得好好的,要是磕破他一块皮,我就把你从船上扔到江里去!”紫环笑着说:“行啊,扔到江里我就改嫁。嫁给一条大公鱼。到时给除岁添个妹妹,生个小美人鱼!”胡二听了粗鲁地骂了几声,然后说:“你要是生,生的也只是狗鱼!”紫环井不生气,她开始哼着歌收拾东西去了。胡二又叮嘱她,船本来就不大,又装着货物。如今又加上她和孩子,看来有些吃重了,让她不要带过多的东西,反正十天八天也就回来了。紫环连连应诺,惟恐胡二反悔,一再表示要听他的。
秋天了。秋天的山被霜染成了五花山。五花山就是春夏时节原本的绿树变成了红色和黄色。红色又是丰富多彩的,有深红、浅红、桃红、水红;黄色则有橙黄、鹅黄、酱黄等。山一旦变得五颜六色了,就仿佛满山都在开花,只是嗅不到香气。秋天的森林散发的是一股浓郁的腐殖土气息,它也是极为好闻的,那是一种压榨了树叶和花朵精华的气息。芳菲而微涩,可以让人经久不息地永吸而不腻。紫环喜欢闻这气息。这时节蘑菇毛茸茸地出来了,桦树墩旁雪自如云的蘑菇和草地林间的微黄的榛蘑在雨后清晨蓬蓬勃勃地闪现着。鄂伦春妇女和孩子背着桦皮篓进山采蘑菇,只一会儿的工夫,就会满载而归。她们把蘑菇根部的土摘净,放到朝阳的空地上晾晒。或者是用针线穿成串,吊在房檐下。这时节最怕的是持续下雨,那样蘑菇就会生蛆而变糟,彻底地烂成一堆泥。蘑菇是寒带人冬天难得的干菜。用它炖肉是节日最好的菜肴。紫环也晾晒了许多蘑菇。想着冬季胡二打了野兔、山鸡,用它们来炖蘑菇吃。胡二喜欢吃新鲜的蘑菇,只用白开水焯一下,不加任何肉,在油锅里爆炒一通,出来的蘑菇要多鲜有多鲜。有时紫环并没有想着采蘑菇,可她抱着除岁在家门口的树林玩,一低头就会与它们不期而遇。不采舍不得,一采就放不下了,蘑菇越来越多地闪烁在她眼前,只有一门心思地采了。除岁刚学会走路不久,还趔趔趄趄的,有时跌倒,恰好就跌在蘑菇身上,起来时屁股蛋就沾着新鲜的蘑菇菌盖。紫环便嗅怪他:“看,把蘑菇压坏了不是?”除岁自然是听不懂的,他大约觉得跌倒是很好玩的事情,屁股不但跌不疼,还能沾上黏黏滑滑的东西。于是流着口水呜哇叫着继续跌跤。
胡二揽到一份生意。由三台站往黑河运一船皮货。其中还夹杂着珍贵的鹿茸角。货主是黑河新发祥皮货行的老板,垄断着这一带的皮革和药材生意。胡二是夏天到三台站买盐和肥皂时认识他的。他见胡二一身勇猛,讲信用,就把这趟活给他来做。胡二觉得人家看得起他,因为那一船的皮货足够人吃一辈子的,老板并不担心胡二中途会把它们卷走,连个押船的也没留。
紫环听说胡二要去黑河,就满脸的兴奋,一再央求要跟着去。说是去黑河的照相馆给除岁拍两张照片,留着长大看。还说要去买两块苏联披肩回来。当然,她还想去那儿看上场戏。坐坐茶馆,听人说上一段古书什么的。胡二当时坚决不允,说:“你抱着孩子出门,多啰嗦!”架不住紫环软磨硬泡,胡二有些动心了,他说:“领着你出去见世面,你就不回来了。女人都是贱种,天生爱享受!哪个老爷们有钱领,就会跟谁跑!”紫环不由咯咯笑了,说:“要是没有除岁,我可能还想着往出跑。现在你就是赶我我也不走了!我老爷们学好了,儿子又这么好,现在世道不太平,咱在这有吃有穿有住的,我再想着跑。不是太不仁义了!”说得胡二心中豁然开朗。于是就把一块玉佩放到除岁手上,让他往出抛,翠浓的那面归紫环,而淡的那面属于胡二。结果落到地上的是朝着紫环的那面,看来除岁也想到黑河逛上一圈,正正经经照上两张相。胡二对除岁说:“你个小混蛋,你去逛黑河也是白逛。你能记住个屁!”说着,狠狠亲了他一口。
紫环给自己和胡二各带了一套换洗衣裳。而除岁则有三套。江上空气凉。每个人的毛衣也都带上了,因而包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地窨子里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因而也不用找人来看着。紫环把半干的蘑菇挪回屋里,让它们自行阴干着。其它没来得及晒的蘑菇则一律用开水焯过。然后用盐腌在坛子里。他们一家三口在一个秋日澄澈的上午坐着马车去三台站了。船停在那里。紫环坐在马车上不停地指点着眼前的风景给除岁看。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解着,一厢情愿地以为没有除岁听不懂的话。胡二也自得地盘着腿,抽着黄烟,哼着小曲,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正午时马车停靠在一象驿站,他们喝了顿黄豆汤,吃了几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趁着天气晴好又上路了。然而他们走得很慢,紫环一会儿要给除岁下去把尿,一会又发现了火红的山丁子果要下去折两枝上来。结果当夜赶到预定的地点歇脚时,月亮已快近中天了。紫环的嘴唇沾着浆果的浓汁,红嘟啷的。胡二趁机用舌头舔着她的嘴唇说:“嗯,今年的山丁子酸甜酸甜的,好吃!”紫环就笑,拧着胡二的耳朵说:“早晚有一天你吃够的时候!”
他们到达三台站时是次日傍晚了。三台站是一个沿江的小村落,人口不多,很干净清爽。这里多数是汉人,也有少量的鄂伦春人和蒙古人。人们见了外来人都很客气友好,远远地冲着你笑。胡二的马车停靠在一家小客店,店主很殷勤地出来打招呼,看上去与胡二很相熟。胡二让紫环管这位店主叫王哥。紫环叫了一声,王哥就使劲拍打了一下胡二的肩膀说:“真有艳福,家里有个这么俊俏的媳妇,难怪你越来越瘦了!”说得紫环的脸腾地红了。王哥又唤灶上忙得满面红光的媳妇出来见紫环,紫环依照胡二的介绍叫了王嫂。店主毫不掩饰地指着紫环对自己的女人说:“你看看人家长的,毛茸茸的、水灵灵的,就跟新长出的蘑菇似的。你瞅瞅你,黑不溜秋的,屁股不是屁殷。奶子不是奶子!”那女人很高很粗,确实肤色很黑,嘴唇也是紫黑的,然而她的眼睛却生得很好看,又黑又亮,跟杏核似的,因而整个人还是给人很精神的感觉。丈夫如此贬低她,她并不介意,如常地笑着,看得出她的好脾气来。她说知道胡二今天过来,可没想到连老婆孩子也带来了。店主先前只注意了紫环,而未在意她怀中的除岁,这下他抱过除岁,又夸人家的孩子生得也好,长个牛牛不说,眉目生得英气,脸皮子也细发。说得胡二忍不住和店主开玩笑:“你这么抬举她,干脆咱哥俩换媳妇得了。”店主神情亢奋地说:“那敢情好,你要是不觉得吃亏,今晚咱们就换!我给俺老婆烧一锅洗澡水,好好干净干净她,你要是觉得划不来,干脆我把这小店也给你算了!”看店主的样子,大概是把玩笑当真了。胡二在店主肩上狠狠砸了一拳,说:“好好搂你自己的老婆吧,把我胡二当成了什么畜牲!”店主也回敬了他一拳:“我不过是过过嘴瘾。我的老婆,二十头母牛我都不换!”
紫环抱着孩子进了他们特意整给胡二的一间屋。屋子不大。但银整洁、暖和。炕上铺着席子,下垂的灯还套著个湖绿色灯罩,使屋子更显柔和。紫环把除岁放在炕上,喂他吃奶。除岁也跟着大人颠簸乏了,吃着吃着就睡着了。紫环把奶头从除岁嘴中拔出来,拽过枕头,轻轻把他放在席子上,又扯过被子给他盖上一角,这才到灶房去帮厨。胡二和店主坐在厅前的硬木椅子里大声说话,胡二在讲他得到的那匹好马如何转瞬之间就被老萨满给牵走了。胡二骂除岁:“小狗崽子病得真不是时候!”又骂老萨满:“拿什么不好,非要我的那匹好马!”胡二说他心疼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店主安慰他:“不过是匹马吗,我将来帮你留意着,再寻匹好的。好马这世上可有不少,儿子你可只有一个!”说得胡二高兴了,从兜里把余下的烟叶掏出来甩给店主,说:“我看你喜欢,留着抽吧。”店主说:“不行,不行。你还要去黑河呢,路上寂寞呢,带着抽着解闷吧。”胡二“咦”了一声,说:“我领着老婆孩子去黑河,哪里会闷呢,乐还乐不过来呢。”这话把紫环给说高兴了,切土豆丝的动作更加干练有力了。心想别看胡二粗鲁,心肠却热着呢。这种男人一旦对女人好起来,就像被蒙了眼罩要拉磨的驴一样,你都没处赶他,会始终如一地围着你转。
晚饭后,店主和胡二要去江边装船,女主人说紫环初到三台站,让她也跟着出去逛逛吧。店主说:“干脆你也陪着去吧,反正店里有人,小孩子醒了也有人照应。”胡二说:“可得把我儿子照应好,小家伙要是尿了炕,自己准会醒。这时你得赶快给他换裤子,不然他就哭个不停。小家伙要面子哩。”店主说:“哼,就你胡二的孩子是皇上,金贵成这个样子,放心吧。”紫环连忙把备用的褯子放到除岁枕前,叮嘱了一番照看他的人,这才跟着出去了。
是个满月的夜晚,月亮富富态态地端坐在天庭上。宛若一个高岁而有威望的老太太,等着后生们的顶礼膜拜。空气凉而清新,微微的腥气告诉人们这江中生活着广阔的鱼群。月光是安详的,那是一种洗尽铅华、朴素而无任何杂质的光芒。它照着三台站泛白的街道,一片片矮矮的木房子以及江畔上开阔的庄稼地。胡二和店主走在前面,而紫环和女主人则在后面。女主人对紫环说,她的老家是山东,由于那里连年闹饥荒,她就被父亲的箩筐给挑出了山东。那年她八岁,父亲的箩筐里还挑着勇一个孩子,那便是女主人的弟弟。然而她弟弟命短,在山海关换车时他父亲去给他们弄水喝,他爬出了箩筐,摔倒在铁路的枕木上,大头冲下,当即就死了。女主人说记得当时弟弟爬出箩筐时对她说的话:“姐,你等着,我下去给你弄个果吃。”女主人说着哽咽了,“夕阳照着路基上的鹅卵石,把它们照出金色和红色来,弟弟一定以为是苹果和橘子散在路基上,这才跌了下去。”她说从此之后她特别害怕看见夕阳,所以傍晚时她从不出门。她父亲领着她在锦州落脚了。她父亲在那里种苹果,又娶了一个老婆,那女人是个寡妇,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女主人的生母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后母和父亲感情不和,三天两头就吵架,因而她盼望着快些长大,早点脱离家庭。她十五岁时有一天上街,看见烧饼铺前有一个五大三租的人坐在板凳上吃烧饼,一气吃下八个,又喝了碗羊血粥,看上去格外健壮。她想这男人肯定不穷,能吃起这么多的烧饼,于是主动上前搭讪。知道他叫王五牛,路过锦州,去齐齐哈尔贩马的。王五牛比她大八岁,以为她家穷才站在路边看他吃烧饼,就买了一锅新出炉的送给她。“就这么着我相中他了。想想他不仅有力气,人的心肠也好。我也没回家,就跟着五牛去齐齐哈尔了。往后又跟他到过穆棱和延吉,都是买卖上的事情,后来坐着船来到了三台站,一来,就喜欢上了这,开了这家小店,不想再往旁处去了。”女主人说完叹了口气。很怅惘的样子。紫环也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不由得陪着也叹了口气,说:“看着王哥挺瘦的嘛。”“这些年在这磕打得没人样了。”女主人淡淡笑了,“人也老了,孩子大了,没听他一肚子牢骚么。”“男人就是这副样于。”紫环说着,跟着女主人巳走到江边。江很宽阔,但还是能望得见对岸的山影。那山在月光下是幽蓝色的。女主人指着那山说;“打那里年年都游过来一些苏联人,他们在那里日子过得也不好。你到了黑河,会发现那里的苏联人更多。他们爱唱歌跳舞,吃毛嗑,喝酒,那些女人冬天也不怕冷,都穿着裙子。”女主人说着掩饰不住地笑了,“她们的女人奶子和屁股都比我们长得大,长得圆,前些时金矿局的一个日本人看上了一个苏联娘们,晚上去占她的便宜,结果让她把日本人踹出门外,她的力气实在是大啊。日本人没杀她,把她家的两头牛给枪杀了,哭得那娘们抱庙儿似的。”紫环“哦”了一声。很动情地看着江。江面是有波纹的,它们颤颤涌动着,似在前进的样子。波光被月光给衬得一跳一闪的,宛若星光。抬头一望,发现天空的星星并没有那么多,心想还是水面灿烂啊。紫环很少有机会能到水边站上一刻,这一站,她便喜欢上了。觉得那水很柔曼地一点点地往她的心底流。紫环不由对女主人说:“我喜欢三台站了。”“我在这呆着也寂寞,以后胡二再来,你就跟着,往后夏天来,我们能到江里洗澡。”女主人说,“我比你大,你叫我王嫂也行,叫我姐姐也行,以后咱就当亲戚处了。能跟你说说话,我心里还敞亮些。”紫环便叫了一声“姐姐”,然后说:“以后你也去我那里玩,我住在山里,跟鄂伦春人处得也不错。”江上的波光依然凛凛跳跃着,像是初春吊在屋檐下的冰;溜儿被淘气的小孩子打掉了,溅起来碎珠点点,银光闪烁的。
紫环和胡二次日凌晨四时就去码头了。店主一直送到那里。江面上有微微的白雾,胡二说太阳马上就会跳出山坳,届时雾想留都留不住。店主叮嘱胡二,反正是顺水走,快的话当夜就能漂到黑河,不过既然带着老婆孩子,碰到好风光了就不妨靠岸耍一耍。说到“耍”字时。店主龇着满嘴黄牙笑了。胡二将烟头扔进江水,说:“咱出门是做事的,要耍回家耍去!”说着解开缆绳,撑船离岸。
那条木船不是很大,有六米左右长,一米多宽。船有个小舱,容得下两三个人坐,能遮太阳和避雨。货物用草袋打包成梱,一摞摞相挨着堆放在舱底。紫环抱着除岁坐在船尾,不住地向两岸眺望。除岁第一次坐船,又是第一次看见江,因而在紫环怀中欢跳个不停。胡二有些担心,就不断地对紫环说:“你可把儿子给我抱紧了,知道么,你抱的可是未来的皇上!”也许胡二觉得如今的皇上太窝囊,当不当都没什么用处,又补充说:“咱要当皇上,就当秦始皇那样的、李世民那样的、乾隆那样的!除岁你说是不是!”除岁挥舞着胳膊,对着胡二叫个不休,好像是热烈赞同他的话似的。果然如胡二所料,太阳出来后,江上的雾就散了,江面被朝阳浸染得一片橘黄,船行其中,犹如走在丰收了的稻田中,给人一种十分馨香的感觉。紫环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歌声在江水上雾似的弥漫,引得岸上的鸟也跟着唱和,胡二不由兴奋地对鸟儿说:“跟我老婆比比嗓子吧。看看谁的亮堂!”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紫环不由嗔怪道:“当初还不愿带我们娘俩一同来呢,你一个人走寂寞不寂寞!”胡二“呸”了紫环一口,说:“我一个人才自由呢,想着带着你们逛黑河,身后跟着条尾巴,扫兴!”紫环也不介意,回敬道:“这辈子我是铁了心当你的尾巴了,你甩都甩不掉了!”
由于秋天江水稍瘦,船在某些狭窄区域必须向中央荡去,这样离漩祸也就近了。此时紫环就敛声屏息,生怕有个闪失。胡二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你别担心,我当年什么活儿都干过,撑条船到黑河跟玩似的,手拿把掐!”紫环复又心境明朗起来。不知不觉太阳已升高了,江水由橘黄而转为银白,一些水鸟出现在船尾。每当水鸟扑棱着翅膀把水面搅出无数四溅的水珠时,除岁就要欢叫个不休。他已经会叫“爸、妈”了,还会说“山、树、狗,鸡、云、雪、雨、屋”等简单的话,每当他很卖力地说出个字时,胡二就由衷地夸赞:“我儿子,要多聪明有多聪明!”也不管除岁对着风景抒情时用的字恰不恰当,如他此刻就把水鸟称为“鸡”,并且看着胡二叫“狗”。不久,紫环发现了岸上一片茂盛的稠李子树,它们那紫黑的果实压满了枝头,十分诱人。紫环说:“这稠李子肯定不知让霜打过多少回了,一准甘甜甘甜的。”胡二说:“那咱就靠岸吃上它一会儿。”紫环说:“不耽误走路么?”胡二说:“这船咱是主人,想什么时候靠岸就靠岸,想哪天到黑河就哪天到!”说着,已经把舵转向岸边。紫环大喜过望地抱着除岁下了船,她把除岁放在地上,由他慢慢地走,她自己奔向了那片稠季子树。稠李子树叶已经基本脱落了,没有落下的,不是黄色,便是半青半红的。果实一嘟噜一嘟噜地坠看,散发着甜香气。紫环仰着头,伸出舌头舔了一粒入嘴,高叫“甜死了”接着又将第二粒舔人嘴里。那果子云豆般大,滚圆滚圆的,表皮紫黑色,油亮油亮的,果内淡绿色,黄豆般大的果核则是月白色或者玫瑰色的。紫环吃得连叫中午不想吃干粮了,胡二就说:“你可少吃点,稠李子吃多拔干,吃多了可拉不下屎来,倒遭罪!”紫环也听当地人说过,若是有人拉痢疾一直不见好,给他吃碗稠李子,保证就止泻了。胡二抱着除岁,让他自己去抓稠李子,除岁抓着一串,很急地要往嘴里填,胡二说:“宝贝,这可不行,爸先帮你把核舔出来,不然噎着你。”除岁嘴急,眼见到嘴的东西要飞了,就哇哇哭了。除岁的哭声刚起来,紫环就听见稠李子树林深处一阵嘁哩咔嚓的响动,她刚要向胡二报告里面有人,胡二却冲她大喝一声:“环儿。快跑,里面宥熊!”紫环连忙撇开怀中的稠李子树。朝水边跑去。胡二抱着除岁跑在头里,他将儿子放在船上,取下猎枪,朝稠李子树丛跑去。紫环在胡二身后吆喝:“咱走咱的,不打它行不行?”胡二没理睬她,仍是向前跑。紫环兀自叹了口气,说:“唉,都是我这馋嘴给闹的。”她上船抱起了除岁,对他说:“你爸爸要去打黑熊了。他真不该打它,黑熊又没招惹咱,它也吃稠李子呢,兴许还没吃够呢。”语气甚为自责和伤感。这时枪声响了,接连响了两声,紫环的心也就跟着哆嗦了两下。她希望这头熊能幸免于难地逃亡,可她又相信胡二无往而不胜的枪法。果然,仅仅五分钟过后,胡二就钻出稠李子树丛招呼紫环:“把船上的绳子拿来,我得把它拖过去,狗日的有二百来斤呢!”紫环不由得鼻子一酸,但她还是把绳子拿了过去。那的确是头足有二百多斤的健硕的黑熊,是只公熊,由于来到冬天,它皮毛的光泽看上去很不好,有些发乌。它所吃的两枪一枪在额头上,一枪则在尾巴上。胡二说:“给它这样两枪不伤皮毛。整张的皮子好往出卖。”紫环说:“咱不该打它,它在吃稠季子,兴许才吃了没几颗。咱今天出来是上黑河的,不该冲它开枪。”胡二鄙夷地从嘴中“咦喝”地叫了一声,说:“老娘们倒是善心肠!一头熊算得了什么!”紫环便不吱声了。她看着胡二把绳子捆在黑熊的四只脚掌上,然后往岸边拖。那熊偏着身子,枪口处渗出鲜血,把微黄的枯草染红。胡二在把熊吃力弄上船的时刻。船剧烈下沉着,胡二安慰紫环说,前面就是新街基了,到了那儿上岸把它卖掉。不求卖太好的价钱,能让除岁多照两张相,多吃几块雪糕就得。紫环没有反对。这样船又启动,很快就驶人新街基码头,岸上有两个人在捕鱼,看见有船过来,就扔下手中的活儿垂着头看。胡二眼尖,老远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冲他喊:“张大烟袋,快来帮个忙,我刚才打了头公熊!”被唤做张大烟袋的人看上去很瘦,他尖着嗓子嚷:“妈的,这不是胡二嘛,往哪儿跑船哇?”“黑河!”胡二响亮地叫着,“跑船皮货,拿现钱儿!”“真有你的啊!”张大烟袋叫着,跑到水边帮助胡二拴船。他看见了紫环和除岁,说:“带着老婆孩子出去哇?”胡二啐了口痰说:“偏要跟着去么,不领不就不仗义了么?”说得紫环有些脸红,觉得自己处处多余,是死乞白赖的跟屁虫。张大烟袋黄牙齿,黄脸,黄眼球,黄指甲,总之整个人就像用黄裱纸糊起来的纸人一样,给人一种走向穷途末路的感觉。胡二上了岸与他交涉,想托他把这头熊卖掉,张大烟袋说:“这时候的皮子不值钱你也知道,熊掌和熊胆倒是能值俩钱,可一时也不好脱手。”胡二“呸”了一声,说:“少他妈的跟我绕弯子,你命好,赶上我白送头熊给你了。去吧,快回家拿点钱给我,够我儿子上黑河照几张相的钱就行!”张大烟袋高兴了,他几乎是一溜小跑回家去了。新街基是个小码头,没有多少时间,张大烟袋就捧着个瓦罐回来了,他把瓦罐放到船上,说:“钱都在里面呢,你也别查了。你要觉得少,回来时再朝我算账吧!”胡二说了句:“弄个罐子唬弄人,好你个张大烟袋。”但还是把熊卸了下去。张大烟袋踹了一下熊说:“今晚我就把你大卸八块烤了吃!”胡二离开码头的时候冲张大烟袋说:“烤时先别放盐,肉发死,烤熟后蘸盐吃,要多香有多香!”
船离开新街基码头后,太阳已经到中天了。江水更为明亮了。除岁兴奋得倦了,紫环喂过他奶后,他就睡了。紫环把他抱入舱里,盖上一条小毯子,然后她悄悄打开那个罐子。料不到从里面竟蹦出只花蛤蟆来,它跳在舱板上,鼓着眼睛,十分淘气的样子。紫环吓得面如土色。胡二倒是放声笑了:“这个张大烟袋,他一准是相中你了。只要他相中的女人,他就会搞点小把戏逗你玩。’紫环骂:“瞧他黄皮拉瘦的那副德行,还打我的主意呢!’胡二说:“看看里面的钱,用不用回来时再去揍他?”紫环把一堆腻乎乎的钞票点了一通,先是埋怨了一声:“这一股的癞蛤蟆味儿。”然后才说:“我看就别揍他了,够咱除岁照相和吃雪糕的了。要是紧着点花,说不定还能买块镜子和糖盒呢!”胡二笑了:“张大烟袋这人还算义气!”
他们的船卸下了熊,又装上了一只蛤蟆,很顺利地一路漂荡下去。由于夫妻二人不停讲话,中途又靠岸吃了些干粮,因而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才走到三卡。胡二说就在这里住一夜算了,码头有个李拐子,找他帮着看管船上的货物。他家就在码头上,可以住在那里。紫坏料不到胡二来大兴安岭短短的两三年时光,竟和这一带的人如此熟悉。仿佛处处都是他的码头。他们将要靠岸的时候,从金色的余晖中一瘸一拐地晃过来一个人影,胡二不由笑了:“敢情他知道我来,先迎在这里了。”胡二高声叫:“哎——拐子一”紫环悄声说:“这么喊人家多不好,揭人不揭短。”李拐子却愉决地答应着过来了。他说:“我都等了大半天了,你这个慢啊。”胡二说:“你怎么知道我打这里走?’李拐子指着船说:“你这货的主人一大早晨找人捎信来,让我在这把你截住。黑河码头这几天不太平,日本人在那里对进港的货物全都盘查没收。”“日他娘的!”胡二骂了一句,“那就不让我去黑河了,把货扔到你这里?”“哪里,让你在上马厂靠岸,那是个小码头,离黑河又没多远了。”胡二又骂了一句,这才抱起除岁,领着紫环上岸。紫环心里空落落的,心想都走了一半了,黑河又去不成了。除岁的相还照不照?她的披肩还买不买?胡二见紫环闷闷不乐的,就说:“黑河咱照去不误,把货给他撇到上马厂咱就去!”
7
深冬的海风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广阔的沙滩在此时因为没有游人而显出空寂来。空寂是海的品格,郑家晴一直这样以为。别看海总是汹涌澎湃着,不绝如缕地把波浪层层叠叠卷起,而它的内心世界却是无与伦比的空寂。这空寂当你是一个人面对着海、暮色的冬日的海时,就体味得尤其深刻。残阳尽了,海极远处的那些猩红的云霞也消失了。它们似乎是被海水溶解了。郑家晴知道太阳经过海面时会有完全不同的命运,一种是勃勃颤动着愈加丰满鲜润升起来,一种则是摧枯拉朽般地分崩离析。前者是黎明,后者则是郑家晴此刻正经历的瞬间,也是为他所深爱的黄昏。夕阳坠人大海的那一刻,郑家晴总觉得在极深极深的海里有一个老人在说:累了一天,回家歇着吧。海总是给夕阳制造一个最温馨的休息之所,因而次日它复出海面时才如此光艳动人、容光焕发。郑家睛喜欢的是消去了人语的冬令的海,沙滩上几乎没有行人,他常常在黄昏时驱车来到这里。将车停下,感受着海风。海风是咸的,粗粝的,豪迈的。郑家晴感觉到了洪荒时代的那种空寂,那是刨世纪的时代,地球上还没有人类。那种空寂是一种有美好生命在悄悄悸动的空寂,每逢这种时刻,他都想哭上一场。内心总是有某种屈辱的情感要向大海倾诉。有一回他真这样哭了,哭得鼻涕眼泪都往颈窝里流,哭得眼前的海一片模糊。哭过后他很舒畅,再出入生意场的灯红酒绿时才那么镇定自若、谈笑风生。有一回他在那里遇到一个老渔民,他以为郑家晴要自杀,就说:“年轻人,世道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你等着瞧吧!”说得郑家晴热泪盈眶,因为老渔民看出了他是忧伤世事的,而不是因为爱情、生意甚至疾病。他久久地握着老渔民粗糙的手,特别想叫他一声父亲。
郑家晴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在下半年去了北平和上海。一直想在电影上有所发展的妻子沈雅娴也跟随着他,寻求表演的机会。尤其是到了上海,沈雅娴几乎是早出晚归地在各大电影厂之间奔来奔去,毛遂自荐。她为此吃尽了苦头。有的导演嫌她软磨硬泡影响工作,就不耐烦地在剧组里给她个群众角色。没有面部特写,不是躬着背买货物就是戴着口罩清理马桶,一闪即逝了。尽管如此,沈雅娴还是备受鼓舞。郑家晴忙完了生意上的交易,为了不扫妻子的兴。还是陪她多住了一段时日。每天天刚蒙蒙亮,沈雅娴就起床洗漱了。她在打扮自己上总是屡屡出新。若是导演昨天对她的华丽服饰熟视无睹了,她今天则一身粗布衣褂,恨不能打起赤脚;而今天若是导演对她的粗布衣裳也不感兴趣了,她回来肯定要骂导演是个疯子,明天会跑另一家电影厂去碰运气。有一天地回来得很晚,眼睛红肿着,一望便知哭过。她见了郑家晴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张达民、唐季珊?”弄得郑家晴哭笑不得。原来她那天认识了联华影业公司的一个人,这人跟沈雅娴讲起去年轰动上海的阮玲玉自杀事件,说纯粹是张达民和唐季珊之流男人把阮玲玉逼上了绝路。这种男人贪婪、自私、猎艳、薄情,而阿阮又是一个认真的人,这样她的感情处处受伤害。沈雅娴喜欢阮玲玉的片子,她似乎是专为那些悲剧角色而生的。她能演姨太太、舞女,也能演村姑、乞丐、妓女和尼姑。沈雅娴尤其喜欢她的那又细又长又弯的眉毛,那的确是举世无双的眉毛。阮玲玉的香消玉殒,曾经使她落过几次泪。如今听知情者如此细说原委,便对生意场上的男人怀了某种抵触情绪,想着郑家晴会不会在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成为唐季珊式的人物?郑家晴倒是有一句话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得出口,那就是我郑家晴有可能成为唐季珊式的人物,_而你沈雅娴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阮玲玉。阮玲玉是什么?那是天才演员,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出一个的人!你沈雅娴虽然也有姿色和做戏的才能,但与阮玲玉比起来,却是高山与土丘的区别。然而郑家晴不想刺激沈雅娴,她虽然虚荣,但做事执著,也很善良,不乏动人之处。乱世之中,有这样一个妻子,应该知足了。他们初到上海时住在外滩附近的一家旅馆里,附近有个咖啡厅,在十二层楼上,半圆形的桌子分外别致。坐在这里,可以眺望黄浦江。江水只有在天气极端晴朗的日子里才是湛蓝色的,大部分时候,它都是灰色的。沈雅娴出去碰运气时,郑家晴就喜欢买几份报纸带到这里来读。他只要一杯黑咖啡。报纸上有各种消息,肉类、蛋禽副食品因短缺而涨价,杂技演员走钢丝从空中跌了下来,蒋介石剿共步伐坚定,七十老妪寻三十年前失散的儿子等等。这还算有些聊头的话题,有时小报竟然登载老翁寻假牙的启事,再不就是有个女人生下了连体婴儿,老鼠吓跑了猫,母鸡夜半打鸣使主人一家遭到强盗洗劫等等,全都是些无聊、猎奇之事。郑家晴看得久了,就对这消息没了兴趣,有时没看完,就把它们垫到屁股底下,而专心致志地喝咖啡,望眼底的那条船来船往的江。侍应生见他总是一个人来,且坐的时间又长,以为是个失恋的有钱的阔少爷。于是自作主张把自己年近三十却未出阁的姐姐引荐给他。那女人妆化得很浓,初见郑家晴就帮他抚了抚衬衣的领子,吓得郑家晴再也不敢去咖啡厅打发时光去了,索性彻底从旅馆搬了出来,在北丰路的一个弄堂里租了间房,由房东操持卫生和伙食,不但省了钱,吃得还蛮舒服。房东六十多岁了,喜欢挎着菜篮子老早就去菜市场。她做的醉蟹和腌田螺实在是鲜美得让人难以忘怀。郑家晴起床晚,房东给他的早餐通常是鸡蛋银丝面,她端给他的时候惯常说的一句话是:“贪睡不好,伤身,早晨起来活动活动好。”郑家晴不置可否地一笑,吃过面就上街闲逛。
初秋的时令,鲁迅先生在上海病故了。郑家晴是买报时得到这消息的。报童说遗体停在万国殡仪馆,很多人都去吊唁了,他也准备去。郑家晴很吃惊一个报童也要前去凭吊,于是就跟他一同去了。他们在殡仪馆旁的花店买了两支白菊,它开得洋洋洒洒、莲蓬勃勃、纯白芳菲。然后,尾随着络绎不绝的人流进了殡仪馆。到赴是挽联和鲜花,大厅里人很多,但只能听见脚步声,没什么人在说话。郑家晴走到中途时退了出来,他不敢面对鲁迅先生的遗容。他走出殡仪馆,乘车来到黄浦江畔。听着船靠港的汽笛声,觉得自己活得实在惨淡。这是一种为鲁迅先生所不齿的偷生的惨淡。他在新京时,在读书会里,他曾经和会员一同讨论过鲁迅的作品,他偏爱他的《孔乙己》和《在酒楼上》。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做—个穿长衫但却落魄的孔乙已,去酒店里吃碟茴香豆。然而他一直走到天昏地暗的时候,也没有找这样一处咸亨酒店。回到寓所的郑家晴买了瓶酒,独斟独酌,沈雅娴回来见他酷酊大醉,以为他想回大连了,而自己在上海又处处碰壁,就说到了十月底如果她的事业还是一败涂地的话,就离开上海。郑家晴还是忍不住观看了隔日举行的鲁迅先生的葬礼。万国殡仪馆门前到处是送行的人群,郑家晴夹在其中。将礼帽努力往下压,遮住眼睑。扶灵柩的有气度非凡的宋庆龄,有蔡元培和巴金等人。只是因为看到了这样几个人脸上的凝重、悲哀和不凡气度,郑家晴就第二次做了逃跑者。这回他仍是乘车到了外滩。坐在一处水泥栏轩上,吸着烟,看着暮色徐徐降临,江水黯淡的时候,外滩的灯火却灿烂地升起了,它们把黄浦江畔照得一片通明。郑家晴只觉得身上阵阵发玲,仿佛自己是只空空荡荡的躯壳,身上所有的热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当夜他回到寓所便和房东结账,然后跟晚归的沈雅娴摊牌,她若是还想继续在这寻发展,就让她独自留下,他必须回大连了。沈雅娴先是嘴硬地说留下来无所谓,最后还是抽泣着说要跟郑家晴一同离开。她骂上海是个婊子养的地方,导演都是瘪三,那些走红的女演员大部分都是摆设,没什么内涵。跟着她又说有一个剧组的导演很欣赏她,过段时日有一个写妓女生活的戏要开机,有个女二号可以考虑她。郑家晴便说:“那你就留下来当你的女二号,不过拍接客的戏时可不要哭啊。”说得沈雅娴的脸都气白了,骂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要是受了糟践,他就幸灾乐祸。郑家晴没有反驳什么,很没心情地先自睡下了。那边沈雅娴温情脉脉地撩拨他,他也无动于衷。次日沈雅娴又跑了整整一天,给那些她已建立起来关系的电影厂留通讯地址,瞩咐他们有了适合她的角色不要忘了她。
回到大连后郑家晴就陷人了生意场上的事务之中。沈初尉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好帮手而对郑家晴格外器重。他们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与欧洲和南洋都有业务上的往来。沈初尉的胃口很大,目标放得很长远,他想在未来的日子里吞并大连所有的纺织厂,然后在海边建立一个融世界各国最精彩建筑于一体的别墅群,供那些有钱人入住,郑家晴便打趣说自己只要一座爱斯基摩人居住的那种冰屋于。沈初尉笑道:“那可不行,那不把我姐姐变成冰美人了!”回到大连的沈雅娴每日在家打扫庭院、买花、帮女佣做饭,为郑家晴熨洗衣服,一派贤良妇女曲模样。偶尔,她也会去剧院看场戏,回来后便嘲笑演员个个如冬眠的蛇,生硬得很。这时她就会怀念曾被她骂过婊子养的上海,说那里演戏的气氛好,演员也有发展。每逢她谈戏的时候,郑家晴都做出对戏剧知之甚少的淡然态度。沈雅娴便调侃夫君可惜了这一副好身材和脸宠,要是他在电影界寻求发展,肯定会成为当红明星。郑家晴心想我才懒得假模假样地在戏中打打杀杀或者儿女情长呢。偶尔,他也会想起于小书,只是一闪念。若是想的时间超过了几十秒,他马上转移注意力出去做事。
张学良与杨虎城发动的西安事变使郑家晴格外震动,大连的一些进步组织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声援游行。几乎所有的报纸都以醒目标题报道这一事件。“张杨对蒋发动兵变,争取中华民国生存”“张杨发表救国主张八项”等等,一时间西安成了全中国瞩目的焦点。刚开始传来一些小道消息,说张学良捉住蒋介石,取下他的满口假牙,怒斥他当年阻止东北军对日军抵抗,今日要让他人头落地,以雪国耻。还有人说杨虎城将他从浴缸逮出来后弄得满手都是肥皂泡。郑家晴一听便知这情节是虚构的,但事件的实质却与这种描述也无太大出入。蒋介石迫不得已与中共代表周恩来举行会谈,达成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协议,举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驻守在大连的日军这些日神色紧张。到处是巡警和岗哨。郑家晴从内心里企盼着蒋介石能够积极抗日,但他没有想到会是用兵谏的方式。他对张学良和杨虎城钦佩之至,觉得这才叫血气方刚的男子汉。他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每每是豪情万丈,澎湃激昂,最终却是萎靡不前、缩手缩脚。于是,大海就成了他常倾诉苦闷的地方。
郑家晴驱车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很黑了。沈雅娴在沙发中看报,她看着丈夫满鞋的沙子,便知他又去海边了。最近他常去那里,每次回来,都像约会了某位女士似的,躲躲闪闪的。沈雅娴有些担忧,就去找弟弟沈初尉,问丈夫在生意上是否有压力或者不顺?沈初尉否认了这点,她就吞吞吐吐问他是否是在外面有了女人?沈初尉笑说:“姐姐可不要胡乱猜想。家晴是个进步分子,被我给拉到了生意场上。这回西安闹了兵变,一看全国上下都是抗日的气氛。心里有些失落。”沈初尉接着用调侃的语气说:“家晴是只介于猫和老虎之间的一个动物,不过那猫是只烈猫,而虎是只蔫虎。”沈雅娴这才放心回家。不过她学得聪明了,不再谈论时局。只是有时用的方法不够恰当。比如前些天报上登载张学良护送蒋介石回南京,郑家晴正津津有味地看这份报,沈雅娴便把一杯茶放到丈夫手中,给他讲听来的一个荤故事。说是一个妓女接待一位盲人,想他做事情又看不到她的脸,就变着法子捉弄他。沈雅娴还没讲出用何种办法来对付那位盲人嫖客,郑家晴就把一杯茶泼在妻子身上,骂了声“下贱!”沈雅娴跑出楼,站在寒风中哭了许久。起初是因为委屈而哭,后来则是因为把自己设想成了某个悲剧角色,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哭下去。女佣来劝她回去,她毫不理睬。郑家晴只得亲自出马,他见沈雅娴哭得豪情万丈,便悟到了她可能在做戏。于是就毫不留情地说:“别闹了。我又不是导演,你再投人,我半个角色也不会给你的。”沈雅娴也未反驳,立即收敛了哭声,乖乖跟着丈夫回楼。不过从此以后避免谈及时局的话题就不用这类技俩了,她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煞有介事地把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事无限夸大,对这件事喋喋不休地评头品足个没完,使郑家晴不知不觉转移了注意力。从她煞费苦心希望丈夫能够心境开朗这点来看,她是爱郑家晴的。
年底就在眼前的时候。有一天郑家晴带着武汉来的两位商人去旅顺游玩。他们在生意谈妥离开前特别想看看这座港口。沙俄时代在此设置关东州时这里曾一度贸易兴盛。一些新辨的产业诸如红砖厂、卷烟厂、面粉厂、酒精厂、石灰厂、制盐厂等纷纷兴起。他们到达旅顺后已近中午,天有些阴沉,他们先是到一家清幽的餐馆吃饭。这家餐馆是日本人开的,有天肤罗、生鱼片、炸蟹肉和清酒。清酒很淡,每个人都喝了两壶。酒后天色愈发阴沉了,他们驱车去了港口。旅顺港的海水与大连湾不一样,它是深蓝深蓝的,蓝的似乎都有些发黑,尤其是阴天的时候,那种蓝就浓烈得如墨一般。武汉来的商人看了一眼海水,说:“怎么蓝成了这个样子?”郑家晴说:“港口水深,周围又有山阻挡着,就是有太阳的话,这里也亮堂不到哪里去。”“好吓人啊!”武汉人说着,虽然隔着水有几米的距离,还是忍不住的后退了几步。郑家睛忍不住笑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手拿折扇的老人出现了,他指着海水说:“上个月有个姑娘从这里跳下去了。她父亲得病死了,她母亲改嫁了,她哥哥疯了,她自已又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她就跳下去了。”老人说:“她那天穿着白裙子,天那么冷,她还穿着裙子,就在这海滩上走,像朵云。我觉得不大对头,就想让她看看我的扇子,这么美的扇子,她看了就不会死了。”说着,老人把他的扇子刷地展开了。那扇子确实别致,扇骨是用红柳做的,扇面是雪青色的麻布,上面画着枝瘦梅,只有三朵花。扇钉用的不是普通的铜钉,而是镶嵌着贝壳的白银钉看上去古朴而高贵。郑家晴一经把玩就爱不释手,连忙问其价格。老人说:“我图的不是钱,图的是识货的人。”武汉来的朋友见这老人打扮离谱儿,言语又怪异,就悄悄把郑家晴叫到一边说:“还是别跟他废话了。他肯定精神不正常,没看他反穿着裤子么。”的确,不足一米六的老人穿着条黑色灯笼裤,而这裤子的里子是朝外的,两道码边的白线分外刺目。他上着一件土黄色的圆领秋衣上面油渍斑斑,稀疏斑白的头发被海风吹得尤为凌乱,额头和脸颊的皱纹纵横在他那几近干枯的脸上,给人一种莫名的忧伤。老人见郑家晴犹豫,就说:“这扇子都是我自己做的。画也是我画的。你要是不喜欢老梅,有的扇子还画着竹子和荷花。你要是才成亲没多久的话,就要荷花吧。”说着,从背后的黄布兜中取出另一把扇子,刷地迎风展开,果然是几簇开得程度不一的景荷,有的盛开,有的只开出两三瓣,还有的是在蓓蕾中。扁骨依然是红柳,扇钉用的也是白银镶嵌着贝壳的。那贝壳与扇面的颜色很谐调,也是雪青色的,让人觉得它们是一大一小的两个湖。郑家晴当即选了这把扇子。然后倾其囊中所有给了老人。老人查过钱,把它们放到背包中,说:“你们开车来的,你们是有钱人。这把扇子我是卖亏了,你知不知道那扇钉用的是上好的银子?那可是祖传的银子!”郑家睛说:“你要觉得不合算,就跟找的车走,我再拿钱给你。”从武汉来的商人见状连忙说愿意帮助把余下的钱付掉。不料老人很固执地说:“我要跟着车去大连拿钱。”结果他们一行三人在旅顺玩得极其别扭,无论走到哪里,老人都像尾巴似的跟着。快近黄昏的时候,他们败兴地驱车回返。老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车上一直东张西望着,一会儿大声咳嗽,一会儿大打喷嚏。他指着车窗外的路说,这段路是沙俄时期修的,他参加了,一天做十二个小时的活,累得时时想死。郑家晴便问:“你老高寿了?”“八十了。”他说。郑家晴心下暗惊,想不到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还能在港口卖扇子。又问他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老人将一口痰吐到风挡玻璃上,说:“就我光杆一个了。”此时郑家晴已经有些后悔把他带到大连去。当夜老人取了钱后说没法再回旅顺了,沈雅娴就很不情愿地留宿他。他像主人一样自然而然坐到餐桌旁。他喝汤时发出很响的声音,而且鼻涕也跟着下来了。饭后。他口气很大地对郑家晴夫妇说:“我看你们这挺好的,我就不走了。”郑家晴夫妇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一个爹似的人物要让他们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