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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外的西北风呜呜叫了一夜。除夕才过,祝兴运和工友便被工头吆喝着起来干活 工友们来自四面八方,虽都为男性,但年龄和身体状况却是不一样的。有的六十多岁了,身体虚弱;有的则十八九岁,满身的力气。不过在这工地干上两年后,身体虚的就愈发虚得像根枯草,而身体壮的也开始腰酸背痛、咳嗽连天。那些看上去很强壮的人,百分之百是刚被抓来的。他们住的是小秆铺,褥子像煎饼一样薄;被子则被饥饿的老鼠给嗑出无数洞来。有时盖着被子,而膝盖却阵阵发凉,因为那里刚好露着窟窿。他们天不亮就要起来吃饭干活。伙食糟糕得就像麻风病人的那张脸,让人一看都恶心,可为了保存体力,又不得不吃。他们的主食是杂合面的饼子,有时也吃一两顿馒头。馒头的颜色像苔藓一样绿,放到嘴里感觉到的是一股霉昧。春季时生了紫芽的土豆和冬季时冻僵了的白菜,都是他们一日三餐的主要内容。工友们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吃时不看食物,只管蠕动喉结往下咽,咽下去就是胜利。祝兴运才来一年,就害了关节炎,整个冬季酸痛难忍,就像有群蚂蚁藏在膝盖骨里天天咬他。本来他是满头乌发的,可因为吃了几顿发霉的馒头,头发像其他工友一样脱落了大半。在这点上,他甚至不如罗锅王金堂经得起折腾。王金堂在伙房工作,比他们在工地上要轻松一些,免了寒风和骄阳之苦。王金堂得到这份在此算是美差的活很偶然。他们一同由新京到郊县去拉粘豆包,才进县城就被抓劳工的人给撞上了。街上停着辆军车,很多人都被强行赶上去。抓劳工的人见祝兴运和个老罗锅在一起,以为他们是父子,留下一个怕泄露了行踪,索性一并抓去。他们坐了两天一夜的闷罐车到了虎林,只见到处是荒地和秃山,雪厚得一脚下去便会没了脚踝骨。工头见抓来个罗锅儿,就牢骚满腹地骂:“弄这么个吃闲饭的来干什么?让我给他买副棺材是不是?”工头是个中国人,矮瘦矮瘦的,小眼睛,鹰钩鼻子,也许是因为得到了日本人的重用,在打扮上便与东洋人很靠拢,头发梳得油亮油亮的,唇上蓄着撇乌鸦翅膀似的八字胡,看人时仰着头,斜睨着眼睛,很不屑很不齿的神情。自从王金堂被捉住的那一时刻,他就打定了主意,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也要活着回去。听工头如此一说,他立马当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很讨好地说:”你别看我罗锅儿,可我一身的力气,什么都能干;看着我挺老的了,其实我刚满五十岁,上个月才过完生日。长官留下我吧,给我个活儿就行。”王金堂故意把白己的年龄说小了,他怕人家以为他老朽,明日就把他扔进沟里做肥料。而且他故意把那可恶的工头称为长官。工头自然喜不目禁,他运足劲狠狠踢了王金堂的屁股一脚,见他并没有倒在地上,身体只是微微动了动,还跪在原地,就说:”好了好了,你去伙房吧。会做饭么?”王金堂连忙说:”长官,我做了好几十年的饭了。会做好几道拿手莱呢,酸菜炖白肉,鲇鱼炖茄子,土豆炖猪骨头—”他还要说下去,工头不耐烦地又踢了他屁股一脚,说:”行了行了,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啰嗦个屁!”王金堂心想,你个狗日的,骂我踢我算什么,能让我留口气活着出去就行,我可不能丢了老伴,她这辈子命苦,老了老了又把伴儿给丢了,不知怎么难过呢。我得想法设法出去伺候她。当夜祝兴运便对王金堂爱理不睬的,觉得他没骨气,腿也真是贱,那么容易就弯了。王金堂悄悄对他说:”我要是不这么着,明年的今天你若还记得我,就得给我烧纸了!你也得学乖点,忍着,家里老婆孩子一堆人还等着呢。”说得祝兴运再无话了。本来王金堂也是因为他才被抓来的,人家在街上弹棉花挺自在,不是因为那车并未到手的粘豆包,怎么会出了新京城呢。祝兴运愈想愈觉得愧得慌,对王金堂也就格外尊重了。这一年里,他们总共见了不到二十次面,王金堂和另外几名伙夫住在伙房旁的木屋里,条件虽然很差,但他们的温饱基本能得到保障。劳工们四点左右出工,他们三点就得起来。每夭的开始不是享受阳光,而是星光。星星在此时虽然稀少,但分外明亮。王金堂每天早晨都要和星星自言自语地说上几句话,他会问:”我老伴昨夜睡得好不好?咳嗽没咳嗽?”他认为星星能着到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星星若是眨眼了,他就说:”噢,我明自了,她昨夜睡得好,也没咳嗽。你去她的梦里告诉她,我这里都平安,牙没掉一颗,脚也没长冻疮,就是想她想得慌。”说完,还有些儿女情长地掉下几滴眼泪。至于星星能否去老伴的梦里,他可就不知道了。有时候天阴,满天找不到一颗星星,王金堂就忧心如焚,暗自思忖老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冬天怕她伤风,夏天怕她起热痱子,秋夭就怕她气管炎发作,春天则怕她出门被屋檐下的冰溜儿打着。有时梦里见着她,她不是现时的模样,总是她嫁他时的样子俏摸俏样的。笑得甜,穿得就跟六月的原野一样鲜亮,撩拨得王金堂醒来后只怪岁月太无情,面对着星星仰天长叹。每天早晨向星星询问老伴的情况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曾让祝兴运也这样去做,祝兴运以为老人神经出了问题,就说:“你不要吓唬我,我们就是不能活着出去,也不能魔症了。”气得王金堂把一口痰吐在祝兴运的胸襟上,厉声说:“你不学着跟自己的家人说点体己话,熬个三年五年就是个白痴了!你得有念想,有念想才能活下去!”祝兴运思前想后,还是认为老人的话有些离谱儿,人怎么可以跟见不上面的人说话呢!他每每想起老婆,多的倒是怨恨,觉得这个贪婪的丑婆娘带给了他坏运气。她整天叼着杆长烟袋,呆在灰尘累累的杂货铺里,臭屁连天,动辄就发脾气,老嫌祝兴运来钱的道儿少。这女人在性欲上也亢奋,祝兴运觉得做她丈夫的人一定是前世造了天大的孽。他最担心的倒不是老婆,而是他的一双儿女:祝岩和祝梅。他担心那女人虐待他们。祝梅虽是女孩子,但生性泼辣,估计不会受太大的委屈。而祝岩腼腆内秀得像姑娘,谁若大声说话都会把他吓一跳。在他的想像中,老婆这一年中已经不知同多少男人睡过了,没了他的阻碍与监视,她尽可以跟平素她早已相中的男人鬼混。因而祝兴运两次在梦里见到她,她都是在男人的床上极其无耻地折腾。一次跟的是雨伞店的伙计李回回,另一次跟的是屠宰场的丁屠夫。醒来后的祝兴运气愤得连声骂老婆是婊子,下世让她下地狱,而且还诅咒李回回让冰雹砸死,丁屠夫让苍蝇叮死。只是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那么厉害的冰雹和苍蝇。骂过后又觉得自己的愤怒因梦而生,实在没有来由,于是只能长长地吁口气,聊以自慰。

昨天除夕,他们听见了虎林镇里有零星的爆竹声传来。还有几盏高高地吊在灯笼杆上的红灯笼在夜空中闪烁。工友们以为会放假一天,然而他们还是照例出工了。只不过提前了一小时收工。伙房的白菜里有了一些肥肉片,白面馒头的霉昧也少了些。工头叉着腰说:“大日本皇军大大的好,知道你们过年了,给肉吃,有馒头,干劲要大大的好!”这工头不惟在打扮上与东洋人接近,就是在言语上,也用日本人说汉话的方式,工友们气不过,背地里给他起了一堆外号。因为他姓陈,手里又总是提着条毒蛇一般柔韧性极强的皮鞭,有人就叫他“陈蛇皮”,当然他们有意识地把“皮”念成“屁”;因为他讨巧谄媚的打扮,工友们又叫他“陈寿衣”,咒他不日将穿着那身黄皮被阎王小鬼捉去;而因了他这种忘了老祖宗的讲话方式,他们又叫他“陈乌鸦”,乌鸦的嘴一叫还能有什么好事呢?后来为了讲究和取笑他方便,人们干脆把“陈”略去,只叫他“蛇皮”“寿衣”“乌鸦”,这样即使陈工头偶尔听见了,也不知所云,奈何不得。久而久之,有关陈工头的顺口溜也随着几个外号而派生出来,念起来还琅琅上口呢:黑乌鸦,坐树梢,两眼一眯真自在。树下有狗汪汪叫,树干有蛇悄悄爬。黑乌鸦,坐树梢,背后让蛇咬一口,疼得张嘴呱呱叫,一不留神掉下来。黑乌鸦,坠树下,粉身碎骨没了魂,蛇皮给它当寿衣,大狗给它穿孝衣。这里的“大狗”,当然隐喻那些日本人了。他们在工地西北角辟出一处狗圈,这些狗被训练得能做监工,哪个工人稍稍停下来喘口气了,眼尖的狗就会扑上来咬你。所以平素工人即使想偷懒,肩上或手上也要拿着活儿,否则便会遭到狗的袭击。那些奄奄一息无法再出工的人,经常是被人半夜由工棚抬出去,说是出去给他治病,要单独调养,然而过不上一刻钟,便从西北角的狗圈方向传来狗的狂吠声和人的声嘶力竭的凄惨叫喊。不用说,他们是把垂死的人抬着喂狗了。这样既养壮了那些狗,又省了掩埋尸体。所以劳工们最怕生病,有病也不敢声张,就像个大姑娘怀了私生子似的,只能沉默。腊月初七的那天,工友王南怀病得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吐了一夜的血,被子已让血给染紫了。他挨着祝兴运睡,弄得祝兴运一夜也未安生。清醒的时候,他交待给祝兴运,说他恐怕不能活着出去了,有朝一日他出去,求他到望奎告诉家人他的下落,让他老婆及早改嫁,找个心眼好身体好的人,不要让孩子受后爹的气就行。祝兴运便安慰王南怀,说这不要紧的,明天你照常爬起来,肯定会平安无事的。然而次日凌晨他无论如何也起不来了,陈乌鸦见他仍是呆在被窝里,就冷笑着说:“看来今天得让伙房给你做点病号饭吃,好好犒劳犒劳你了。”那一天,北风呼啸,祝兴运从山洞往外背沙石,走在阴森寒冷的隧道里,想着晚上他们回到工棚时就看不见王南怀了,越想越心酸,先自为他流了几把泪。然而晚上他们回到工棚时见王南怀还在,他面色如土,粒米未进。祝兴运以为这回陈工头动了恻隐之心,留着他自己慢慢地熬死了。然而到了深夜,王南怀仍是被人给用担架抬走了,走时他哆哆嗦嗦地握了下祝兴运的手。泪水很快把耳廓打湿。工棚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地俏悄钻人被窝,用被子蒙住头,堵起耳朵。然而狗的欢叫声和人的凄渗叫声还是那么明显地传来了。祝兴运痉挛了一下,一股尿水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以后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他都要这样子。王南怀走后的第五天,祝兴运正午回来吃饭,在一处石堆前看到一条毛发油光怪亮的高大狼狗,它伸着粉红的舌头,竖着耳朵看着过往的劳工。祝兴运忍不住看了它一眼,这一望便使他触目惊心:那狗眼流露的神色怎么看怎么像王南怀的!祝兴运想一定是这条狗吃了王南怀,他的冤魂才会附在狗身上,祝兴运恶心了一下,差点呕吐出来。

初一的凌晨全没有新年的喜庆气氛,天色是昏昧的,冷风嗖嗖地刮,寒星抽搐着,似是不忍发光的样子。祝兴运提早吃完饭,悄悄溜进伙房,只见里面白雾蒸腾,昏暗的灯影浊得就像黄酱,几名辨不清面目的伙夫忙得不可开交。切菜的嚓嚓声,勺子磕锅沿的咣咣声、舀水的哗哗声此起彼伏着。祝兴运见一个黑影比别人矮上大半截,便知那是王金堂,便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连磕三个头,叫道,“干爹,兴运给您老拜年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王金堂大声咳嗽了一声,一搭手把祝兴运扶起来,说:”瞧我多有福,还有人来给我磕头,可是我没压岁钱给你呀。我先给你赊着,每年一块大洋,出去后一齐给你,行不?”祝兴运顾不上说行还是不行,他忙着摘沾在头发上的乱菜叶,他磕在了它们身上,因而那三个头就不响,蔫蔫的。想要重新磕,一想没准又弄了满头的土豆皮,也就作罢。王金堂没有现大洋给他,倒是飞快抓了个热窝头塞到祝兴运的棉袄里,说:”快走吧,该出工了!干活注意着点,别让冰滑倒,别让石头砸着脚!”祝兴运答应着,怀揣着窝头往外走。他听到有伙夫开干爹的玩笑:”金罗锅你行啊,在这还有干儿子给你磕头!我怎么就没这福气!”王金堂说:”你呀,瞧你那两个吊梢耳,那薄嘴唇,怎能赶得上我的福气!”祝兴运听王金堂说过,伙房的人不叫他王金堂,也不依照辈分叫他王哥,而是取了他姓名中间的那个字,唤他“金罗锅”,王金堂说叫个外号不招灾,小孩于起外号不就图稀好养活么,所以乐得伙夫们这样叫他。有个伙夫叫王德,三十来岁,精疲梢瘦的,是在华北战场被关东军俘获来的士兵,他一到晚上就悄悄给王金堂他们讲打鬼子的故事,听得大家非常解气。都管王德叫王司令。王金堂说伙夫中最讨人嫌的是李大手爪,因为他的手大得出奇,跟熊掌似的。李大手爪是被劳工协会招蓦来的,招工的人说来这里能吃得饱,穿得暖,还能拿现钱。李大手爪二十六岁,因为家里穷一直没有讨上媳妇,他是抱着挣钱的心思来这里的。没想拿不到一分钱,而且生命也难有保障。李大手爪干活时老是气乎乎的,重活累活都不想沾手,尤其欺负王金堂,用冰凉刺骨的水洗莱的活每每轮到他时,他都要吆喝王金堂,不由分说要跟他换活儿,王金堂只能迁就他。他跟干儿子是这么说的:”李大手爪也是可怜,这么大了也没娶上个媳妇,如今又落到了这里,心焦着呢。”可祝兴运却不这么看,他觉得李大手爪不仗义,起码他年轻,有力气,腰不弯背不驼的,凭什么要让一个老人做自己该做的活儿?祝兴运便想着找机会教训他一顿,打下他两颗门牙和一摊屎来。他就服帖了。

祝兴运踩着星光进丁隧道。一进去周身就起鸡皮疙瘩,里面实在太冷了。隧道很宽,能并排走两辆坦克。他和工友们是凭感觉往五号工地走的。隧道每隔五十米左右才有一盏悬在石壁上的灯,那灯球状,泛着幽幽的蓝光。远远一看像是颗骷髅吊在那里,百分之百地能吓着最初见到这灯的人。祝兴运看它看了一年。已无恐怖感了,只觉得它像只狗眼在冷冷盯着你。若是夏天,那灯离隧道口又比较近的话,灯畔就会飞旋着一群灰扑扑的蛾子。有时石壁上也匍匐着编蝠,它们突然飞起时总能把你的魂儿吓掉一半。祝兴运趁着隧道的黑暗,掏出怀中的那个窝头啃起来。窝头还温热着,玉米面磨得很粗,有些扎嗓子。但祝兴运觉得它香,有新鲜粮食的气息。他听王金堂说过,除了给劳工们做饭,他们还要负贵狗圈那些狼狗的伙食,劳工吃发霉的粮食,而狗永远都是吃新磨出来的粮食。他手中的窝头,就是狗的伙食,狗的伙食是多么好哇!祝兴运想自己还不如变成条拘呢。他在内心咒骂着眼下这暗无天日的生括,然后飞快地将窝头吃掉,免得被人发现。

隧道是通向一座山的。这座山周围连着许多座山。工事就是隐秘地在山体下进行:在祝兴运来之前,已经有两座山被掏空了,隧道里纵横着许多小道,育的宽,有的窄,宽的可容一架马车走过,而窄的只能容人经过。宽的通道通向的是更大的空间,存放武器弹药的地方,而窄的则可能通向存放文件的暗室。从外观来看,一座座山似是原封未动的,山上有植被,夏季也长树长草,也开野花,也招惹蝴蝶和蜜蜂的目光。冬季也有灰兔在山脚下倏忽窜过。谁能想到它却只是一具空壳呢?祝兴运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军事工事,熟悉这里地理位置的人告诉他,此处是关东军设置的第四国境阵地。在它的东方,是一条碧蓝碧蓝的乌苏里江,而在乌苏里江对岸,则是苏联的伊曼。在此修筑庞大的军事工事其战略意义不言自明。祝兴运有时睡不着觉,想着这变化多舛的世事,会生出无限感慨。他很单纯地认为,这世上如果不分国家就好了,大家便会相安无事过日子。就像一个大家族似的,你不分家时几代同堂都是很和睦的。可一旦分了家,就会闹意见和分歧,利益不可能分均么。脾气大的就会滋事生非,闹将起来。在祝兴运看来,日本就是这地球迫不得已分家中的最无理最蛮横的一个孩子,他总嫌自己的东西少,老要从别人家里再霸占点东西。祝兴运跟王金堂打这比喻时,王金堂不由笑了:“这世上这么多的人种,不分家能过到一块么?”

一旦到了山洞里的工地上,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劳工们都穿着同样的土黄色棉服,头被帽子遮住,戴着黑黢黢的口罩。向外背运凿下来的沙石要算好活儿,不是因为它清闲,而是较少有危险性。最让人担惊受怕的是爆破之后某一处的通道仍未打开,只能借助人力。往往在钎凿锹铲之中,忽然发生塌方,人就会在顷刻间被石头瓦砾给埋住。若是埋得浅,把人扒出来时,虽然气息尚存,但百分之百都动弹不得了,抬回工棚用不上两三天,就会被扔到狗圈,还不如当初一家伙就被砸死来得痛快呢。所以祝兴运最怕分配他做爆破之后的疏通工作。做时心慌气短的,觉得一只脚已经迈人了狗圈,浑身汗涔涔的。他听说在猛虎山附近要修一个起落战机的专用机场,他盼望着有一天能被调配到那里,因为那是在露天做工,没有危险性,能感受到天光的抚爱。有时他们的午饭是在隧道里吃的,这样早晨进山洞时看着星星,晚上出了山洞还是看星星,一连几个星期望不到太阳都是常有的。为此他又有些羡慕王金堂,在伙房毕竟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风雨雷电的变化。他想当时自己能像王金堂一样给陈乌鸦跪下,也许能分配到伙房。现在讨好陈乌鸦似乎已来不及了,他对待祝兴运尤其苛刻,常把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派给他。工友们说是祝兴运的英武长相得罪了他,陈乌鸦五官不济,便对那些仪表堂堂的男人恨之入骨。如此说来,他祝兴运算是倒楣到了极点,难见天日了。所以当一位老工友悄悄告诉他,山洞外最近有一窝窝的黄鼠狼在兴风作浪,祝兴运就喜不自禁。他听说黄鼠狼除了有吃老鼠的本事外,还能放出一股臭气使人昏迷,昏迷者就会鬼话连篇,一日一日黄瘦下去。你若不及时给黄鼠狼上供,它可能就会把人置于死地。当地人把这种事叫“黄鼠狼附体”。祝兴运希望黄鼠狼能深明大义,迷上陈工头,让他一点一点地熬干油,成为骷髅。为此,他们悄悄在工棚的西北角供奉了黄仙牌位,虽然没香敬奉给它,但他们相信心诚则灵,晚睡前偷偷跪在那牌位前磕上几个头,念叨念叨。他们听说有位日本中尉被黄鼠狼迷得见了人就脱裤子,丧失了廉耻,逢人就说:“我住在西山上,原本挺好的,是你们把我的家给弄坏了。”老工友说,黄鼠狼的窝轻易端不得,它们是魔法无边的。这个工事捣毁了多少黄鼠狼窝,不得而知。

陈工头今天设有惯常来洞里吆五喝六地巡视,祝兴运不知道他是否被黄鼠狼迷住了。倘真如此,大年初一出工也算不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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