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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吴老冒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一样在村中窜来窜去。他依然穿着长衫,套着马甲,戴着黑缎子瓜皮帽,挎着药箱,神气活现地沿街走着。这种时候,必是村中流行着某种疾病。这时候的吴老冒,眼神活跃得像饥饿的婴儿见到了奶。杨浩站在棺材铺子前远远瞧见了吴老冒,就迎着他走过去。吴老冒觑着眼对杨浩说:“全村人有半村人在咳嗽,你个小兔羔子倒结实!’’他本意是要讨好杨浩的,不料杨浩以同样的语式回敬他:“全村人有半村人在咳嗽,你个老王八蛋倒高兴!” 气得吴老冒伸出一只脚来踢杨浩,杨浩敏捷地向后闪了一下,吴老冒踢空了,他嚎叫了一声,在趔趄中不忘捂着那个宝贝药箱。吴老冒嘴有些歪了,他骂:“人吃五谷杂粮,别指望你总像小老虎那么结实!早晚有一天你会犯到我手上!”杨浩不以为然地笑着,说:“你爷爷我就是生了病,也不找你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吴老冒便鼓足干劲捂着药箱再次冲刺。结果这次仍没踢着扬浩,倒把他的脚踝骨踢扭了。疼得他“哎哟”叫着一偏身子坐在张五家门前的石磨上。张五黑着脸,佝偻着身子从院子里咳着出来了,他对吴老冒说:”你那是啥鸡巴药,我吃了三天没见好!”吴老冒尖着嗓子说:”我那药是好药,打海上来呢!”他刚说出“打”字,杨浩就在旁跟他将话一同接下去。杨浩说:”你的药都打海上来,说说看,海上有你家什么人?你雇了哪里的船?药从哪个地方上岸的?”吴老冒骂了句:”你懂个屁!你这个小兔羔子。自打过了年后就成了魔鬼。总是跟人过不去,你还有投有点教养?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怎么说都是差节气!”吴老冒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杨浩内心的伤疤,他头也不回地回棺材铺子了。杨三爷端着茶碗出来泼残茶,见了杨浩,说:”骂了他么?”杨浩点点头。杨三爷又问:”怎么骂的?学学!”扬浩没吱声,他进了屋,坐在一堆白纸前,一声不吭地用剪子铰鞋样子。栾老四的老婆正月初八去世了,她是中年死的,想必是没活够,天天托梦给栾老四。今儿要衣裳,明日要箱子,后天要脸盆,大后天又可能要枕头。栾老四菩萨心肠。老婆要一样他就来棺材铺求一样。结果这一段他几乎是天天早晨面色青黄地过来。他扶着门框,有气无力地说“给她弄个脸盆吧”或是“给地弄个水桶吧”。今天他又来了,咳着,断断续续地说:”给她、弄、弄个、鞋吧,要单、单的,她说、春、春天了……”听得杨三爷的老婆直擦眼泪,兀自说:”唉,可怜人哇。”杨浩就垒在纸堆上,给栾老四的老婆铰鞋样子。他去骂吴老冒,还是杨三爷授意的。去年人冬以来棺材铺的生意不太红火,吴老冒不知使出了什么灵丹妙药,使两个已濒临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白瞎了扬三爷在他们病危时就为他们量身定做的馆材。闲下来的棺材相挨着摆在后院里,麻雀在上面拉了一层白花花的屎。气得杨三爷直骂吴老冒是王八,是魔鬼,是强盗。尤其是开春以后,也不知什么邪风吹来了。村里有一半的人患了伤风。开始是零星咳嗽几声,跟着便是高烧。烧退了之后,便是不断流鼻涕和孩嗽。很多人咳嗽得变了声儿,说是肺部要给咳嗽碎了。吴老冒的生意,又好得像山洪一样汹涌澎湃,气得扬三爷咬牙切齿的。他好几次挑唆杨浩去恶心几句吴老冒,杨浩想我才不给你当枪使呢。后来对面洗染店的高二嫂也患了病,她吃了吴老冒的药总不见轻。怀疑他投给她的药是假的。杨浩这才决定挑衅吴老冒,不料反被他给伤着了。

蛋青色的阳光泛着暖洋洋的气息。它们透过玻璃窗照着那堆白纸,使它们也隐隐泛着蛋青色的光芒。扬浩铰得格外专注。这时栾老四又气喘吁吁地来了,他扶着门框对杨浩说:”我忘了告诉你她穿鞋的尺码了,你给她弄大了,她肯定嫌我浪费;你给她弄小了,她又会嫌我抠门。”说着,他就说鞋子的尺码。这时杨三爷端着热茶走了过来,对栾老四说:”这会儿我瞧你比早晨强多了。那时咳得说不连贯一句话。”栾老四说;“也就是赶上这工夫好了,用不了一会儿又得咳。”杨三爷便打听栾老四家后一趟房的马凉,说:”马凉家的那个小子,病见轻没见轻?”栾老四说:”依我看,没见轻,倒见重了。他一天到晚老是害饿,吃八顿都没够,还害喝,屁大的工夫就得尿泡尿,人瘦得跟根线儿似的。”杨三爷笑了:”依你看,他能挺过这春天么?”栾老四抽抽鼻子说:”这可难说着呢。依我看,这病有点邪乎。邪病么。说好立马就好,说死就活不到明儿五更!你想想看,人就那么大个肚子,怎么一顿能装得下那么多粮食?还不是有饿鬼附在他身上,帮着他吃!”杨三爷又问:”吴老冒看了怎么说?”栾老四将一串青鼻涕擤在地上,“呸”了一口说:”他还不是吹牛皮,说这病不打禁,吃了他打海上弄来的药后准能好利索!”栾老四用鞋将鼻涕蹭灭了,蹭出一块粘粘的湿痕来,说:”吴老冒让那孩子忌醋,忌盐,忌腥,让他多吃碱。说他身上酸气重。我看就是啥说,早早晚晚得把他给治交待了!”扬三爷听了愈发喜不自禁,连忙问那孩子有多高了。说是有半年多没见到他了。栾老四说起比他孱弱的人来也就精神气十足了。他喷着唾沫星子说:”那孩子多高了?快赶上要死的那个李富有高了,别看他光吃不长胖,倒是蹿了个头,这半年长了起码有一个茄子那般长!”杨三爷就美得合不拢嘴了,因为闲着的一口棺材就是为李富有做的,马凉的孩子既然有他那般高了,届时只管把棺材抬走便是。杨三爷从枕头底下摸出盒平素不舍得抽的香烟,抽出裸甩给栾老四。栾老四“哎哟”叫着忙三迭四地去接。不料使出浑身解数,竟接了个空。那裸香烟笔直地顺着他的胳膊肘垂到地上,然后迅速横躺开来。栾老四也不顾那烟沾了尘土,俯身捡起,放到唇下吹了吹,然后夹在耳朵上,说:”现在咳嗽,等好了咳嗽再抽。”杨三爷索性主动向前,将栾老四的另一只耳朵也别上一棵香烟。栾老四一走,杨三爷就边唱戏边准备行装。他联系好了一车价格低廉的木料,准备去进货。他本想带杨浩一起去的,可棺材铺子的活儿又脱离不开,总要留个人在家里才行。杨三爷的婆娘,脏得浑身散发着酸臭气,牙齿上沾着米粒或变了色的菜叶,多看两眼都让人吃不下饭。她懒惰得出奇,针落到地上都懒得捡起来,杨三爷本想让她帮助做些女人做更为得心应手的扎纸花、做寿衣的活儿,可她一概不理,只在意自己的臭皮囊不受委屈。她这样贪吃贪睡、好逸恶劳的结果,是使自己的身体突飞猛进地横向发展,睡觉的呼噜声比杨三爷的还响亮。杨三爷似乎有些纵容她,偶尔憋不住骂她一顿之后,大多的光阴对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听之任之的。他们没有后代,传说是杨三爷年轻时没日没夜地逛窑子逛出了毛病,当然也有人说杨三爷的婆娘不济事。别人问起这事,两个人都不做任何解释,仿佛都无责任,又都有责任。这个难以分辨的责任使他们看上去更为团结。

杨浩感觉到这两年杨三爷的婆娘对自己不那么苛刻了。她不再讨厌他能吃,而是鼓励他,有了好吃的还特意捧给他。扬三爷不只一次阴阳怪气地说婆娘:“嗬,惦着他倒是比惦着我还甚么!你想让他给你当干儿子么?”杨三爷的婆娘便一嘬紫嘴唇说:“我要干儿子,我怎么会要他呢?他个白眼狼,你喂不熟的!我关心他,是让他多给咱干活,让咱衣食不愁!”杨三爷撇撇嘴,不再说什么。

卖油郎穿着套过年才穿的衣裳来了。杨三爷见了他那副打扮,就说:“让你跟随着进城是干活的,可不是闲逛去了,你这衣裳弄脏了心疼不心疼?”卖油郎一抽脸说:“我要是穿得跟叫花子似的,只怕给三爷您丢脸!人家看咱一副孙子样,不拿咱当回事,咱买的木料肯定会贵,不当冤大头才怪呢!”说得杨三爷也把自己的旧褂子换下,穿上了件紫缎子带扣绊的上衣。最后还将一顶呢毡帽扣到头上。他出门总要习惯地拍拍衣裳,他一边拍着一边对婆娘说:“都春天了,别老是躺在炕上死猪似的睡,该出去见见太阳就见见,别憋在屋子里长了绿毛!” 杨三爷的婆娘“哼”了一声,然后问:“几天回来?”杨三爷说:“少说也得三天!” 婆娘又说:“城里德记号馆子卖的酱猪蹄,我都有一两年没吃了,你给我带几个回来!”杨三爷说:“除了嘱咐吃的,我出门你就从来不知道说点别的?”婆娘一撇嘴说:“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嘱咐个屁!”卖油郎听了嘻嘻地笑起来,说:“你跟我老婆可真是表姐妹,出门时她也这么说我!”杨三爷的婆娘很不高兴地说:“她是她,我是我!”卖油郎讪笑道:“你们都这把年纪的人了,还惦记着过去那点事儿?为着一个教书匠,值么?”杨三爷毫不介意地跟着笑,骂了教书匠一句很粗鲁的话,然后走到杨浩所在的屋子嘱咐他要好好做事,让他看好家,说自己的婆娘是个不管家的人,别人就是往外搬东西她都会不理睬。杨浩心想谁愿意偷你家的东西,你家是个棺材铺子,偷了你的东西多晦气,但他还是答应着,一如既往地说了句:“回来时我去村口接哇。”杨三爷答应着,其实他也知道,杨浩只是说说而已,他从未去村口接过他。杨三爷每次回到棺材铺子,杨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总是:“不知道你是这个时辰回来,正要去村口接你呢。”杨三爷说:“有你这句话也就知足了,我没白白养你。”

杨三爷和卖油郎走后,杨浩给栾老四老婆做的鞋已经妥了。他拿着那双纸鞋,准备给栾老四送过去,栾老四晚上好在十字路口烧了它。他刚要出门,女主人走过来对杨浩说:“马上晌午了,早点回来吃饭吧。”杨浩答应着,说:“我送过去就回来。”女主人又把一些零钱和一只混浊的瓶子放到杨浩手里,说:“回来打瓶醋。”杨浩点点头,转身走了。

初春的泥泞照例如往年一样在横七竖八的巷子里淤积着。这时节人的走态是颇为有趣的,就像袋鼠一样一跳一跳的,目的是为了绕过泥泞。然而往往适得其反,你认为双脚企及的那块不算泥泞的地方,往往只是种假象,一脚踩上去,常常是泥泞顷刻就膨胀而起,将鞋子弄脏。所以杨浩走这样的路索性踏踏实实地放开脚走,晚上回去刷鞋子就是了。路上碰见熟人,杨浩该叫叔叔就叫叔叔,该叫婶子的就叫婶子。他们大部分都咳着和杨浩打招呼,有的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纸鞋,就问:“是去栾老四家里吧?”有的注意了那只空瓶子,则问:“打青酱还是醋哇?”杨浩一一做答,也关切地问人家:“这咳嗽还没有好哇?”别人都说:“这咳嗽真是赖皮,怎么赶也赶不走。”接着便羡慕杨浩没有染上这病。

栾老四家的院子乱得像个垃圾场,到处是形形色色的筐、纸箱、旧桶。这些东西里又装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好像全村人丢弃不用的东西全被他捡回来了。两只秃尾巴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看上去贼头贼脑的。杨浩才进院子,就听见一片哭声和骂声。骂者是栾老四,他攥着笤帚疙瘩在揍十三岁的长女栾喜梅。栾喜梅一哭,她的一弟一妹也跟着哭。栾老四听见开门声也没断了骂:“我告诉你多少回了,不让你再上他们家,你偏不,你个犟眼子,再去我就敲折你的狗腿!”原来,栾喜梅和马凉那个生病的儿子马林从小在一起玩,玩出了感情,常常是形影不离的。马林害了病后,栾喜梅仍然去他家,栾老四的老婆就千般阻挠,怕女儿将来跟了这种病秧子有个闪失。栾老四的老婆死后,栾老四也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让栾喜梅上马林家,栾喜梅却不听,照去不误。栾老四想想动文的不行,就动起了武。好在这一段他身体虚,也打不上力气,虚张声势而已。纵然如此,栾喜梅还是号啕大哭着,她是把失母的痛楚与马林得了重病而让她难过的酸楚杂揉在一起了。

栾老四看见杨浩后悻悻地住了手,把笤帚疙瘩撇到炕里。栾喜梅也止了哭声,惟有她的弟妹,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惊恐中,义无反顾地哭着。栾老四就伸出脚照着他们的屁股各踢了一脚,喝斥道:“你爹还活着,别嚎丧了!”两个孩子就知趣地跑到院子里去了。栾喜梅用抹布擦了擦炕沿,对杨浩说:“你坐啊。”杨浩说:“不坐了,快晌午了,我还要去打醋呢。”栾老四说:“杨三娘在家包饺子么?”杨浩说:“没有吧,她只让我打醋。”栾老四嘟囔蚂蚱和一声:“杨三娘一年得吃多少醋!”杨浩没吱声,他看着栾喜梅。栾喜梅不算高,又黄又瘦的,但是五官长得好,眼眉是弯弯的,眼睛也是弯弯的,笑起来嘴也是弯弯的,十分惹人怜爱。杨浩特别喜欢她笑的样子,甜甜的,就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撩人。他知道她和马林好,也知道马林病得像个骷髅了。他想若是马林真的死了,栾喜梅还会甜甜地笑么?他想见栾喜梅的笑,可是偏偏赶上了她的哭。栾喜梅看了一眼杨浩放在炕沿的纸鞋,红肿着眼睛出去了。

杨三娘准备的午饭是一锅黑面馄饨,黑面虽然颜色不好,但是味道纯正,是杨三爷过年时采购来的,已经吃了多半了。馄饨馅是荠菜和鸡杂调和而成的。荠莱是刚从野地采来的,鲜得很,用它做豆腐或者包馄饨都是妙不可言的。杨三娘在吃上常常花样翻新,不断改良各种馅的内容,旁人想不到的两样东西一经她调和,往往收到出人意料的鲜美效果。比如她用牛肉和百合花叶包饺子,再如她用蚂蚱和韭菜烙合子,吃得杨三爷连说如今的皇上都没吃这么好,说要举荐杨三娘到新京去做御厨。扬三娘便把鼻涕擤在杨兰爷的眼前,说:”就是八抬大轿来请我,我也不去当那个御厨!我放着好生活不享受,找那个罪受去!”杨三爷就挤兑她,说:”你去了人家也不会要你,瞧你脏得像个乌鸦,一会儿一口痰,一会儿一把鼻涕的,人家都嫌埋汰!”杨三娘便理直气壮地和杨三爷辩解,说是乌鸦根本不脏,它只不过颜色黑而已,别看兔子白,兔子哪里都钻,它是脏的,而乌鸦在天上飞,天上能有什么灰尘呢?杨浩很喜欢听杨三爷与杨三娘斗嘴,若是斗急了,他们还会动手,打得个鼻青睑肿的,分外有趣。杨三娘每每吃得得意了,都要不由自主地吆喝:”好哇,好哇!”这时你看她那如醉如痴的神态,真仿佛她巳得道成仙。这时候的杨三娘不再是那个指挥杨浩干这干那却心犹不甘的丑婆娘了,她脸面祥和,甚至有些可爱了。你这时候求她什么事,定是百求百应。

杨浩喝了三碗黑面馄饨,喝得直流汗。他放下碗筷的时候杨三娘说:”你做了一头晌的纸鞋,饿了吧?中午就歇歇吧,上炕眯一小觉儿,反正你三爷又不在家。”杨浩颇觉意外,他说:”我还有个童女没扎呢。再过几天,还愿的人家就得来取了。”杨三娘仿佛没有听进去,觑着眼问杨浩:”过了这个年你满十五了吧?”杨浩,“嗯”了一声,杨三娘有滋有味地喝了碗馄饨汤,说:”看你这两年长高了。也壮了,是个半大小伙子了!”一说完,兀自嗬嗬地笑了起来,杨浩便窘迫地到前屋去忙他的活计。那个童女的架子用竹片和柳条支起,有个十岁孩子那般高。杨浩将她通体糊得雪白,然后准备给她安上蓝耳朵和黄头发。他用黄纸铰头发的时候听见杨三娘在唱耿,唱些什么是听不清楚的。过午的阳光穿窗而过,带着股酒足饭饱的逍遥气息。落到哪里都妥妥帖帖的。杨浩铰得很仔细,那一缕缕纸头发像真的那般绵长柔软。杨浩联想到了栾喜梅的头发,就铰得更为专注和投人了,他捧着那些头发,竟有些舍不得住架子上粘。有时他扎好一个童女,总是悄悄地欣赏上一会儿。他并不觉得那是个死物,而是栩栩如生的。有时他能感觉到童女在眨眼,在笑,在梳头发,在抹腮红,在打鞋样子。每个童女被订做的人领走之后,他都有些恋恋不舍的,她们全部作为替身给烧了,了无痕迹。那好看的头发没有了,微微的笑意没有了,小巧玲珑的鞋没有了。杨浩不明白那个世界为什么这么需要美丽的童女,她们殉身了就能拯救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么?杨浩仍然像过去一样经常在梦中见到已故的家人,天色总是苍灰夹着血红色的,空气沉闷,他的家人在梦中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梦醒之后他却一句也记不住。杨老汉死了之后,这个世界再无人知道杨浩的身世了。杨浩每想至此都有一种凄凉感,尤其是这两年长大之后,他这种孤独感尤为强烈。他最见不得人家娶亲,七大姑八大姨的全来了,热闹得几近沸腾,让人觉得亲戚多得像夏夜空中的繁星。他不愿意过年,亲戚们也是断不了寒暄、走访,初二在你家聚聚,初三又去他家的,浑和得很。而他没有任何亲人,就像脱离了雁阵的孤雁。杨三爷在过年这点上与杨浩一样,他讨厌年,他说他天天都在过年。过年时所有的店铺都贴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对联、福字和挂钱,只有他们的棺材铺子,什么也不贴,也没人来拜访,仿佛大过年的登了棺材铺子的门,那一年便会有祸事临头。所以找杨三爷办事的人,都赶在年三十之前来。杨三爷还讨厌爆竹声,称这是“放狗屁”,他这种对年很无所谓的态度正中了杨浩下怀,他们可以在别人紧张忙年的时候一如既往地忙寻常的活计,在别人的祝福声中呼呼大睡。

阳光实在太温暖了,杨浩在给童女做鞋的时候忍不住犯了困,他就倒在一堆纸上睡了。他常常这样睡。醒来的时候,日影有些倾斜了,撒落在纸上的光芒不那么明朗了。他连连打了三个喷嚏,杨三娘的声音从另一侧传了过来:“你醒了?”杨浩张望了一下,没见着她人,他说:“眯了一会儿。”杨三娘的声音近了:“春困秋乏夏打盹,这是有数的。你这个年纪,不犯困才怪呢。”跟着,杨三娘就出现在杨浩面前,吓得杨浩差点拔腿跑掉,以为见到了鬼。杨三娘洗了头发,头发未干,湿漉漉地盘了起来。她穿一件绿底白花的肥裤子,一件白底紫花的袄罩,十个指甲涂得油红,脸上也是刻意修饰过了,眉又粗又黑的,不过一条描得长了些,另一条则短了。粉和胭脂涂得不均匀,弄得红一块、白一块的。她把嘴唇涂得像猪血一样紫红,鬓上还插了三朵纸花,一朵红,一朵黄,一朵绿,整个人花枝招展得吓人。只觉她满身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却没有一朵是可爱的。杨三娘俯身抚弄了一下杨浩的头发,说:“我才洗了头,洗了胳肢窝和脖子,你没觉出干净么?”杨浩摆了一下头,试图挣脱杨三娘的那双手,他说:“干净。”杨三娘笑了,“你没闻出我身上的香气么?”杨浩头也不抬地说:“闻到了。”他怕如果说没有闻到,杨三娘会脱了衣裳让他闻。杨三娘朝后退了几步,离杨浩稍远一些,拍着衣裳问:“它鲜亮不鲜亮?”杨浩说:“鲜亮。”她又抖了抖肥裤子说:“它水灵不水灵?”“水灵。”杨浩巴不得她赶快滚蛋。杨三娘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悄声细语地问了声:“我这样一打扮,是不是显得年轻十岁?”杨浩点了点头。杨三娘就一扭一扭地出去了。杨浩听见灶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想必她又去忙晚饭了。杨浩长吁一口气,接着点缀那个童女。他给她做了双秀气的鞋,又给她的脖颈挂上一串纸珍珠,怕她出了门受凉,还为她的肩头搭了条白围巾。这童女看上去就分外亮丽可爱了。扎好了童女,天色已昏,杨浩拖着酸痛的腿站了起来,他到门外撒了泡尿,之后回来打扫那些废纸。待他把这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杨三娘在灶房喊:“吃饭了!”杨浩答应着朝灶房走去。才走到门口,杨三娘端着盘豆腐丝出来了,她说:“今儿不在这里吃,到屋里去肃静。”杨三娘鬓上的那朵绿花松动了,半垂着,像是只大肚蝈蝈蹦了下来。杨浩跟着杨三娘来到后屋,炕擦得油光可鉴,八仙桌子已经支在炕中央,窗帘早早拉上了。炕桌上已有两个菜,一绿一红,绿的是生菜,红的是别人送给杨三爷的腊肉。腊肉切得极薄,上覆辣椒丝、葱丝和花椒,用笼屉蒸过,油汪汪的,非常诱人。以往逢了杨三爷或杨三娘的生日,他们就要单独在这间屋子吃饭。这是他们的住屋,向西,终日都很昏暗。杨三爷说人住的屋子不能太亮堂,夜里睡觉不踏实。杨三娘放下那盘豆腐丝后,将手放在唇下吹了吹,说是刚才端腊肉时烫着了她的手。她让杨浩先坐下,她还要取东西去。杨浩便忐忑不安地搭腿坐在炕沿,见那腊肉实在令人馋涎欲滴,就忍不住用手拿起一片先扔进嘴里,没敢多品它的味道,只嚼了两口就咽下了,惟恐被杨三娘撞见。灯泡也是特意擦过了的,很亮,以往那上面浮着灰尘和苍蝇屎。杨三娘摇摇摆摆地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捏着两个酒盅进来了。她把酒壶往桌中央一放,然后麻利熟练地把两个酒盅一左一右地响亮一墩,之后上炕盘起腿,将两个酒盅满上,说:“喝吧,你是个大小伙子了,该学会喝酒了。”杨浩觊觎的是菜,而不是酒,他说:“我不会喝。”杨三娘嗬嗬地大笑起来,前仰后台的,这下便把那朵绿花给抖搂下来了,它落在了豆腐丝上,她说:”人身上长着的东西都是有用的,你不用学它就什么都会干,第一回就会很熟练!”她愈发笑得不可收拾了,笑得紫色的牙床像藤蔓一样伸出来,沾满牙垢的黄牙就像几年投有擦拭的窗户一样一排排地横着。她说:”你尝一口,尝一口就知道它的好处了。”杨浩便瑞起满盅的酒,由于心慌意乱,送到唇边时已洒了大半,他吸了一口,辣得直咂舌头,只觉一股热流顺着口腔一直沸腾到腹腔。“热乎吧?”杨三娘问。“热乎。”杨浩麻着舌头说。

杨三娘便夹了一块腊肉塞进杨浩的嘴里,说:”压一压。”杨浩不由脸热心跳起来,他不习惯杨三娘这么亲密地对待他。他张口结舌地说:”我晚上还不饿呢,中午吃馄饨吃撑着了。”“馄纯怎么能顶饿?”杨三娘将盅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盅脆生生地墩在桌子上,倾着酒壶满上,说:”那点食儿三泡两泡尿就给弄没影儿了!”杨三娘喝过三盅之后,两颊愈发红了,话也多了起来。她问杨浩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他是怎么成了孤儿,流落街头的,又怎么被杨老汉捡着的。杨浩便说他记不得父母长的什么样子了,他打小就在街上要饭,后来碰上杨老汉,这才过上了安生日子。“可怜人啊!”杨三娘伸出手抚了一下杨浩的脸颊,说:”咱娘俩儿的命都苦。”仿佛是为了把这苦水全都冲走,她又干了一盅酒,而且命令杨浩也干。杨浩也觉得这热辣辣的东西进丁胃里后头晕目眩的感觉很舒服,就干了。干了酒之后就口渴得厉害,杨三娘出屋给他倒了杯白水,杨浩一饮而尽。岂料喝过后竟晕得天旋地转,眼皮直往下耷拉,杨浩便躺倒在炕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得眯一会儿了。”杨三娘这边已经把棺材铺子的两道门都给闩上了。地看着扬浩熟睡,又喝了两盅酒,将炕桌推到坑角。饭菜也不收抬,就那么撂着,拉了床被子躺在杨浩身边,迫不及待解开他的裤带,将热乎乎的手伸进他的档间。她在那杯白水中下了蒙汗药。杨三爷这几年身下的话儿越来越不济,熬得杨三娘时时有偷汉子的欲望。但她知道杨三爷的霸道,若是被他察觉,她的后半生肯定就被葬送了。当地发现杨浩唇间长出了毛茸茸的小胡子,身体一天天强壮起来之后,就仿佛看到了快乐的源泉,喜不自禁,她巴不得杨三爷有个外出的机会,如今它降临了。杨三娘将衣裳一件件地脱掉,赤着身于灭了灯,在黑暗中剥光了扬浩的裤子,使劲揉搓他。然而杨浩毫无反应地睡得格外投入,杨三娘把自己都折腾累了也无济于事。杨三娘心想他不是没真正成熟,就是自己的蒙汗药下重了。她叹息了一声,搂着杨浩睡了。春夜的微风拂动着窗棂,使它发出极细微的嚓嚓声,就像雏燕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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