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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正保穿着满族的传统服饰,一袭蓝底印着金黄色铜钱图案的缎子长袍,喜气洋洋地去迎新娘。新娘其实是外村人,娘家离这很远。为了迎娶方便,这新娘像这屯子里来的绝大多数新娘一样,早早就住过来,随便找处人家当娘家。中村正保接触过几次这个“配给”他的满族姑娘,她中等微胖的身材,肤色黑红,眼皮同他一样厚,因而眼睛给人一种深藏的感觉。他太喜欢那双深藏的小眼睛了,它们黑黑的,亮亮的,晶莹莹的,遥远而亲切,就如夜空中最神秘和灿烂的两颗星星。她的脚掌很宽,鞋子被撑得肥肥的,走路咚咚的,胸脯微微颤动着。她留发髻,不留刘海,光光的宽阔的额头给人分外明净之感。中村正保总是联想到散发着馨香气息的打谷场,总想到上面尽情打几个滚。这个姑娘叫张秀花,二十二岁。她下地千活时格外活跃。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看她干活俨然是一种享受,而闲下的她则喜欢顺着眼睛,厚厚的眼皮几乎遮住了眼睛,给人格外安详之感。
中村正保问张秀花对结婚有什么要求时,她很平静地说只有一桩,就是穿满族服装结婚。因为“配给”到开拓团的中国姑娘在结婚时都沿袭日本的婚札方式,穿和服。张秀花不喜欢穿和服。中村正保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求,还请来了一支五人小乐队,两个吹喇叭的,一个敲锣的,一个打鼓的,另一个吹笛子的。他们也都是满族人,不过未穿传统服装。中村正保雇用他们的筹金是每人给十斤白米。因着这十斤白米,他们把闲置多年的乐器折腾出来了,擦拭一新。吹喇叭的一胖一瘦,瘦的有肺病。底气不足。吹着吹着就要咳嗽,全靠胖的支撑。敲锣的是个高个子,他的锣敲得很响,咣咣的,打鼓的是个侏儒,那面鼓又大,他胸前挂着鼓的样子就格外滑稽可笑,好像那鼓是只巨大的车轮要把他碾碎。吹笛子的身材适中,模样斯文,是个教书的,据说他的笛子是因失恋而练出来的。他在乐队中很深情地吹着清幽的笛子,很有些曲高和寡的意味。中村正保戴着一朵红花。牵着头驴。在小乐队热热闹闹的簇拥下朝大岛健一郎家走去。大岛健一郎早他十天娶了亲,妻子秀模秀样的,有一对笑涡,叫张丽华,与张秀花同村。张丽华爱哭。哭起来嘤嘤的,仿佛受了委屈。她一哭,大岛健一郎就在屋中央舞剑,她就立刻不哭了。张丽华于农活恹恹无力的,总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印象。不似张秀花,明朗、健硕、快人快语,而且食量很大,吃东西时满面幸福。
他们在北满东部安家落户足足有四年了,中村正保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冬季虽然寒冷,西北风把人抽打得脸颊生疼,但因为是农闲时节,倒也快活。外面冷,而屋子却是暖的。他们聚在一起谈故乡,唱歌谣。当然也想念女人,他们与当地妇女几乎接触不上,一则语言不通,二则这些姑娘对他们有抵触情绪。他们在一九三四年的春天便开始大面积种植农作物,还辟出一些良田进行水稻种植。政府对开拓团成员有特殊优惠政策,每户每年都可获得一些固定补贴,这些钱可以用来买酒和肉。除了务农,他们每周接受两次正规军事训练,拥有武器。中村正保用那枪在秋季的沼泽地上打死过几只野鸭子。野鸭很肥,开锅就烂,极嫩,是他来满洲后吃到的最美的食物。他在这里还学会了抽旱烟,从当地老百姓手中买到几捆烟叶,将它们一把把吊在房梁下,由着风去吹打。抽时将烟叶碾碎,一捏捏地放进烟锅,点着,吧嗒吧嗒地抽,很过瘾。抽完后就去门槛磕烟锅,将灰抖搂掉,极为有趣。去年夏末,政府开始为开拓团成员寻找家属,他们择那些本地的未婚姑娘。强行让她们出嫁。先从那些年龄大的人开始,今年轮到了中村正保。配给妻子与配给粮食差不多,给什么就是什么。当中村正保第一眼望见张秀花时,她穿着个褪了色的绿褂子坐在几名女人当中,有声有色地吃着条黄瓜,那股清香气分外撩人。别的女人都蔫蔫的,而她却生气勃勃的,宛若飞旋在死寂柴灰上的几点火星。中村正保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他曾唱歌给她听,她听歌的表情颇为专注,若是当时正吃着什么东西,立刻就会停止了。而若是手中忙着活,则干脆撂下了。听过后总是喜欢咂咂嘴,仿佛歌声没有进人耳朵,进的是嘴。咂嘴后的她会心满意足地“嗯”一声,接着去做她的活计。中村正保觉得她不苟言笑的平静、隐忍和宽和深深打动了他。他来满洲能遇上这样一个女人,实在福分不浅。中村正保给远在故乡的亲人写了封热情洋溢的长信,盛赞了张秀花,甚至不由自主地描写她的神态,她的话语,她的习惯。确如一个热恋中的男人,不管别人是否愿意听,他自己是喋喋不休的。
麦子、高粱和玉米都已收割完毕,大雁开始嘎嘎叫着南飞了。这天天气晴朗,天上的白云呈莲花状,一朵朵迤逦着甚为优雅。他们在晴朗中走到大岛健一郎家中。大岛养了一条黄狗,长得很威风,它首先充当张秀花的娘家人,冲到中村正保面前围着他的裤脚嗅来嗅去,仿佛在检验他对张秀花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这时乐队的喇叭吹得甚为欢快,锣鼓也咚咚锵锵地爆响,把笛声给掩盖得无影无踪了。吹笛人不知是因为笛音杳无踪影还是因为想起了昔日的女友,竟伤感得抽搐着脸,落下了几行泪水。黄狗在喧哗声中又耸身站起,将两只前爪搭在中村正保胸前,伸出粉红的长舌头晃着脑袋,仿佛在拷问新郎官是否会对新娘子好?这时中村正保才后悔没有给这条黄狗预备下吃食,一条肉骨头或者一块干粮。狗得意洋洋地晃着身子,两只脏爪子将他的胸前弄上了两块泥印,还是大岛笑着过来吆喝走了黄狗,给他解了围。中村正保顺着红砖铺就的甬道朝屋里走去,只见一个蒙着红盖头的女人将手放在膝上坐在窗前。这女人穿着红色丝绒旗袍,头微微垂着。陪她坐着的是张丽华,她穿着绿缎子小袄,红肿着眼睛,很为新娘子伤心的样子。中村正保抓起新娘子的手,说了声“走”。张丽华就放声哭了起来,仿佛新娘子与她这一面是永诀。中村正保有些毛骨悚然,恨不能张丽华立刻化成只蜜蜂从窗前飞走。张丽华让中村正保给新娘穿上鞋子,然后背着她出门。鞋子是手工缝制的布鞋,做得紧了些,她的脚又肥,给她穿的时候就颇费周折。而且他触到她脚的时候新娘害痒,吃吃地笑,忙得他满头大汗,所以当他把新娘背在肩上时,只觉得背上像压了块沉重的石头,让他透不过气来,走起来像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新娘大约害了痒,在他背上又吃吃地笑,双手死死地嵌着他肩膀,宛若一对大铁锚卡着他。中村正保愈发气喘吁吁,后悔应该把毛驴牵到屋里,直接扶她上驴。本来不长的甬道在他脚下就显得格外漫长,如同他从日本来到满洲的那条漫漫征程一样。小乐队见新郎官背出了新娘子,吹打得就愈发热烈了。胖的喇叭手前仰后合地跺着脚吹着,两个腮帮子鼓得溜圆。围观的人发出各种各样的欢叫声。中村正保只觉得脚底发软,腿肚子直哆嗦,只恨那驴没有同情心,自动过来接新娘子。越想就越没有力气,最后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可他还想硬撑着挪步,结果和新娘一同倒在地上。围观的人便爆发出山呼海啸一样的笑声。张秀花倒在地上后也不忘了用红盖头遮住脸,她吃吃笑着,让中村正保牵着她的手走到驴前,麻利地跨上去。小乐队便吹吹打打地离开“娘家”。中村正保有些狼狈地牵着驴,心想刚才这一幕实在有些丢人。不过反过来再一想张秀花没有介意,只要她不介意,摔个跟头又有什么呢?
到了中村正保家里后,他们按照风俗拜天拜地,然后又遥拜未能到场的父母,最后是夫妻对拜。中村正保这才揭下红盖头,看一眼盛妆的新娘。张秀花本来脸色黑红,又打了腮红,看上去真的就像猴子的屁股了。她挽着发髻,上面插一朵红绒花,脖颈吊着串牛角项链,而手腕则是副银镯子。这对银镯子是中村正保送给她的聘礼,在佳木斯一家珠宝店买来的。银镯子上的图案雕琢得很细。有水纹、云纹和鱼纹。水纹细细的,微微有曲线;云纹妖娆、浪漫,弯弯的;鱼纹是匀称的小三角一片片相挨着,像是猫耳朵。张秀花很喜欢这对镯子,说是将来留着给儿媳妇用。听她的口气,她一准能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中村正保喜欢地以这种口吻说话。带着股女性在生殖上的天然自信。张秀花进了洞房后从被垛上拽下枕头,将两只鞋子脱下往门口一甩,说:”脚累得慌。”然后舒舒服服地光着脚躺在炕上。躺下后又觉得脑后的发髻咯得慌,复又坐起三下两下把它解除了。这下全身心就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放松感、地四仰八叉地躺下,眯起眼睛。中村正保的两个邻居正忙着招待小乐队的人。给他们递茶、点烟、送糖球。中村正保去了仓房,提着一杆秤,给乐手们称每人十斤的白米。当五份白米称齐了之后,乐手们已经抽完了烟、喝完了茶,中村正保将米分送给每个人,俯身说着“谢谢”,中村正保是开拓团里学汉语学得最快的一个人,如今说起来格外流利了。乐手们领了米,就带着乐器各自回家了。他们走前都特别想看一看新娘子,和她逗几句嘴,乐和乐和,然而那边的张秀花已经进人梦乡了,她甚至打起了鼾声。中村正保进屋后将窗帘拉上,蹑手蹑脚走到她面前,俯身吻她的脸颊。张秀花的脸颊很热,他这一吻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一把抱紧她,将她弄醒,把本该晚上缠缠绵绵做的事情立刻速战速决地完成了。在这过程中,张秀花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微垂着眼睑,时时哼哼几声。他从她身上起来之后。她继续香甜地睡她的觉,仿佛刚才的事情与她毫无关系,这使呆望着新娘的中村正保有些怅然若失。
张秀花睡醒之后,已是下午三点的时光了。她呵欠连天地起来,不住地打逆嗝,似乎吃了什么不对口的东西,伤着了地的胃。中村正保煮了一碗鸡蛋面给她,张秀花几口就把它们吞下了。然后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瓢凉水。喝过水的张秀花脱下了旗袍。换上了一件蓝色圆领斜襟布衣,穿上条翠绿色的肥裤子,趿拉着黑布桂,开始清扫每一个房间。中村正保连忙给她打下手,帮助拧抹布、倒脏水、扫地。张秀花擦玻璃窗时喜欢嘬起嘴往上哈一口气,然后趁者湿润用袖子将它擦干净。中村正保忍不住发笑,想这女人真是愚笨,用袖子擦了玻璃,过后还得洗衣服。张秀花擦完了玻璃,天色已昏了,金黄的流云恰好有了一个明亮、干净的栖息之所,一丝丝地盘桓在玻璃上,宛若一群游龙。张秀花将脏水泼到院子里,抱柴点火做饭。中村正保搬了只小板凳坐在灶房里看着她忙活。
张秀花煮了锅绿豆白米粥,又煎了一盘鸡蛋。将它们端到餐桌时中村正保打开了灯,张秀花就站在灯下仰望了半晌,说:“我总想,这里面的亮是怎么来的?它在里面烧时间长了不爆么?”张秀花家所在的村子没有电,电灯在她眼里是新奇的东西。她总觉得灯泡里那团黄火令人不可思议,因为它不用油,燃烧起来干净、明亮。看灯看得眼花了,她这才坐下来吃饭。她吃东西时声音很响,就像开江的声音一样。她已经吃完一碗,中村正保却只喝了几口。她望望他,笑了笑,接着盛第二碗,并且把鸡蛋吃了多半。吃饱后也不顾丈夫还没吃完,她撂下筷子,打着响嗝出屋透气去了。
月亮升起后张丽华来了。她哭哭啼啼的样子,鼻音浓重,眼睑红肿。她告诉张秀花,下午时小乐队的鼓手与吹笛子的打了起来。他们为的是那十斤白米。吹笛子的总觉得自己那份白米不够数,要跟其他四个人换,可没有一个愿意的。吹笛子的盯上了鼓手,非要他和自己换,鼓手态度强硬,说是换老婆也不能换这十斤白米。吹笛子的急了,动手去打鼓手,岂料一动手米袋落到地上,那十斤白米撒了多半,吹笛子的愈发恼怒,就骑在鼓手身上,骂他是“下三烂”。别看鼓手是个侏儒,却是不那么容易被欺负的,力气蛮大。教书先生一骑上他,反倒被他狠命一掀,给笛子手来个人仰马翻。侏儒骑着教书先生,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喇叭手和敲锣的都袖着手看笑话,直到侏儒觉得教训笛子手可以罢手了,三个瞧热闹的人中的一个这才说了句:“中了,就这样了,赶路吧,别打了。”仿佛这戏他们看足了,可以散了。张秀花问了句:“后来呢?”“后来?”张丽华说:“事情本来该结束了,可吹笛子的爱面子,他将袋里剩下的那点米全泼到了小矮人头上,小矮人能干么?这么着又打起来了,教书的后来脑袋被打出血了,昏了。人倒是没打傻,还念叨他那十斤白米呢!”这是何苦呢!”张秀花说,“多个几两,少个几两,又不能缺了鼻子少眼睛,真是傻。 可不是傻么。”张丽华幽幽地看了眼中村正保,说:“他分过白米,当时让每个人掂量掂量就好了,谁也说不出啥。”“狗娘养的白米!”张秀花骂了句。中村正保觉得无趣,就起身到户外望月亮去了。他的确是平均分配了白米,不存在谁多谁少的问题。他心里也有些酸楚,明白张秀花骂白米跟骂他没什么区别。因为自去年冬天起,政府就不供给当地百姓白米,只配给粗粮和杂合面,而开拓团的成员则有大量的白米和面粉。配给到开拓团的这些姑娘,初来总是几近疯狂地吃白米,张秀花倒是个例外。她什么都爱吃,不挑食,似乎能咽到肚子里的东西都是好的。中村正保想起初春时嫁到开拓团的一个姑娘,叫顾玉芬,十九岁,瘦得出奇。结婚后才发现她是个石女,日本丈夫觉得上了当,要把她退回去。她娘家妈在她十岁时就死了,爹好吃懒傲,整日出去赌钱,她没有什么去处了。她就跪下来给丈夫磕头,说只要留下她来,给他当牛做马都行,他再娶一个她也乐意,就当用人侍奉他们。日本丈夫怜悯她,就留她下来。她每日很早就起来劳作,把屋里屋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到了夏天,原本黑瘦的她竟然白胖起来。屯里很多人便在背后讲究这个石女,见她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外形发育也正常,怎么下面就会和别人不一样?有好事的就怂恿懂医的人去看个究竟。懂医的自然不会去让人家尴尬,好事的竟然有时透过厕所木板缝隙偷窥。日本丈夫承受不了这些,整日搂着个热气腾腾的女人却毫无用武之地,就把这事跟联络配给妻子的人说了,公开了秘密。石女自然被领走了,走前她出奇地平静,给日本丈夫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平平展展,又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将玻璃窗擦得像婴儿的眸子那般明亮。她走后,日本丈夫还有些后悔,尤其是家里一乱,饭菜供不上嘴之后,对她的怀念愈深了。在石女走后不久,又一个姑娘来到他家。是个终日愁云满面的人,脸颊总是青黄的,时不时呆呆地坐在窗前望云,耽误做饭。都说她有相好的,是她表哥,自小定下了娃娃亲。她被强行配给日本人做老婆后,曾自杀过,被人及时发现救了下来。所以她嫁过来时脖颈上还有一道上吊时勒出的青迹,远远一看。以为她戴了个银项圈。日本男人开始愈发怀念石女。托人打听过好几回,都没有下落。那时中村正保还是单身汉,他就常常上门来向他倾诉这种思念。有次一个磨刀的来到屯子,他道出了石女的下落。说她嫁了个大她三十岁的老头,那老头开着个榨油坊,老伴死了三年,儿女们不孝顺他,他就想再找个老伴。有人介绍了石女,他一想反正自己年岁大了,那种乐事也做不成了,需要的也就是个做饭的,于是欢天喜地地把她迎娶到榨油坊。石女进了榨油坊后脸愈发白胖了,出门时满身香喷喷的油昧,引得很多人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有的男人脸皮厚,就涎着脸跟她说:“石女,跟我走吧,爷爷给你身下开个沟!”石女就骂:“开你奶奶的沟!”磨刀的只是闲着无事才讲这笑话的,因为想起了石女就是从这屯子出来的。闻听这消息的人马上把它传给了那个日本男人,日本男人闻讯后痛不欲生,第二天清晨起来满嘴都是燎泡,半面脸肿着,说是牙疼了一夜。中村正保有空儿就过去陪他坐坐,但见他的新婆娘似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站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头发落满灰尘,衣裳也脏得难以看下眼。有人便给这日本男人出主意,让他揍她,永远不许她回娘家,断了她与表哥的交往,她就会归顺了。日本男人接受了建议,当晚即付诸行动,把她打得遍体鳞伤,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岂料日本男人第二天起床,身边不见了那女人,出去找,在米仓里发现了她。她吊在房梁下,舌头伸得老长,早已僵硬了。她身下铺着白花花的米,她是踩着米袋把自己悬上去的,然后蹬开它,使米撒了满地。她这次勒着的地方与上次极为吻合,只是痕迹加深加粗了。日本男人后悔打了她,给她买了副好棺木葬她,发誓以后不再造孽娶女人了。那女人出葬后的第三天,日本男人早晨开门到院子中抱柴,不曾想一脚踩响了个炸药包,幸而他刚刚迈出了一条腿,炸药爆炸的冲力又把他弹回室内,所以只炸掉了一条腿。人们分析这一定是死去的女人的表哥干的,于是就寻到那个村子捉拿他。村子里的人说他已离家出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就把他住过的房子一把火点着。如今日本男人截肢后在家静养,如果正午时阳光好,他就拄着拐到院子中溜达几圈。他跟当局提出申请,要回日本去,不想再留在满洲了。他的请求遭到了拒绝。中村正保结婚的前两天去看他,他还哭着说真不该到满洲来。
这一年的秋天像长颈鹿的脖子那样长,总是天高云淡的好日子,张秀花三天两头就回娘家。走时哼着歌,背着几斤白米,十分快意。她每天起得很早,天才蒙蒙亮,她就出门了,中村正保也不知她去了哪里。等他起来后,张秀花已经从外面回来,守着锅灶做饭。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次数很少,张秀花除了吃、睡、干活之外,对任何言语都显得无动于衷,说得最多的是“嗯”,有时也“啊”或“噢”一声。说“嗯”时她多半是赞同中村正保的说法,说“啊”时便是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显得有些不耐烦,而说“噢”时多半是对那话题产生了疑问。夜里中村正保向她求欢时,她永远是一副半梦半醒的姿态,似乎无动于衷,又似乎格外投入,中村正保只是往好处去理解。有一天屯子里的一个人告诉中村正保,说是有天一大早他到河滩去捕鸟,看见了张秀花。那天下着雾,她在雾中呕吐不止。吐过后她就用河水洗洗脸,然后等到太阳快要升起来时往回返。中村正保觉得蹊跷,她每天早早出去难道就是为了吐么?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大毛病?中村正保颇为提心吊胆了。张秀花回娘家,通常要在那里住上两三天,回来时两手空空,面色红润,仿佛她娘家永远阳光普照,把她映得满面绯红,而中村正保这里却总是阴霾满天似的。中村正保也不计较,心想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秋天的落叶在几场霜冻中彻底从树上脱落,田野先前泛绿的草彻底枯黄之后,张秀花有天清晨呕吐后很平静地告诉中村正保,说她“有了”。中村正保的汉语领悟力还没有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不明白“有了”是什么意思。张秀花只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做了个乖乖睡觉的动作。中村正保这才恍然大悟:他要做爸爸了。中村正保兴奋得手舞足蹈,整整唱了一天的歌。晚上同她亲热的时候,张秀花微笑着将他推开,申明自此以后,她要精心保胎,不能再与他行乐了。中村正保背着枪到河边去寻觅野鸭子,希望能打到一两只熬汤给张秀花补身。然而几天下来,他一只也未打得。河水已经结了层银色薄冰,天气越来越冷,冬天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倏忽而至了。雪来了,第一场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房屋被白雪掩映得有下沉的感觉,猫冬的日子来临了。张秀花日渐显怀,邻居见了中村正保就喜欢开他的玩笑,问他愿意要个男的还是女的,问那孩子叫中国名还是日本名。中村正保只是笑,并不做答。有一日张秀花又回娘家,大岛来中村正保家闲坐。大岛说,听他的媳妇张丽华说,张秀花有一个相好的,两人好了三年,就差过门了。张秀花配给中村正保时,那男人绝食了七天,差点没把张秀花给心疼死。大岛说虽然她已是中村正保的人了,但不能掉以轻心,不能让她三天两头就回娘家。所以张秀花两天后从娘家回来,中村正保就很认真地对张秀花说:“娘家的、以后、回的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