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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贵人夜里做了噩梦,说是她在北平就读的那个中学忽然闯进来一头青面怪兽,它张着血盆大口,伸出长长的獠牙,见人就吃。最后吃得肚子又圆又大,“砰”地一声爆裂了,祥贵人只觉得一股血水朝她兜头喷来,同学的碎牙和骨骼如砂粒一样鞭打自己的脸,把她吓得昏倒在地。
醒来后天已亮了,祥贵人拉开芭蕉叶式的幔帐,穿上拖鞋去看天色。她习惯先看天色忖度时间,然后再去看摆放在梳妆台上的表。如果时间估算的与实际相差无几,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哼支歌。如果估算得失误比较大的话,多半是由于阴天,她就会独自对着黯淡的天光骂一句“鬼天”。当然,当着皇上是绝对不敢如此任意妄为的。
祥贵人进宫不到半年,可她却觉得来了半辈子。这里上上下下的人没有叫她谭玉龄的,都叫她“样贵人”,开始时她很不习惯。别人叫得多了,熟了,她也就习惯了,接受了。她才十七岁,未进宫时偶尔还梳辫子,而如今只梳齐肩短发。头缝分得很偏,使大半刘海向右倾斜,呈半月形,宛若被云彩遮住的满月的一部分。因了这种发式,她省去了好多头饰,梳起来也方便。夏季时她喜欢穿碎花薄丝旗袍,领口镶红色或深蓝的流苏,扣子盘得就像一朵朵随心所欲开放的花,带着那份无与伦比的浪漫。她算不得漂亮,细眉细眼,圆脸,鼻子微微上翘,嘴唇和眼皮甚至有些厚,但她笑起来很好看,右唇角上翘,唇形弯弯的,像是雨后的一道彩虹悬在那儿。进宫以后,她白胖了,皇上心情好时会捏一下她的脸蛋说:“宫里还是养人吧?”谭玉龄笑笑,不承认,也不反驳。只要他们俩在一起时,谭玉龄就会给他讲宫外的事,皇上这时候喜欢和她并排躺在床上,轻轻捏着她的手指,而祥贵人则抚摸他的头发。谭玉龄对皇上讲日本人在华北杀了很多中国人,让他不要太轻信他们。她讨厌无事不过问的吉冈安直,说他一脸凶相。皇上就会捂着祥贵人的嘴让她小声点,不要对人乱讲,否则会没命的。祥贵人便嗬嗬笑起来,笑得厉害了就在床上打滚,直嚷肚子疼。
祥贵人住在西暖阁,屋子很宽阔,四壁裱着粉花丝绢,地上铺着兰花地毯。她烦闷难以入睡时,就喜欢打开天棚上的五色玻璃吊灯,赤着脚去踩地毯上的那一朵朵兰花。仿佛脚被沾染了香气似的,踏花后上床的她就能安然人眠。皇上即使和她在一起说笑和玩乐,但从来不下楼住她的屋子,而是住在楼上自己的寝宫。祥贵人和皇上还从来没有同床共眠过,这使她暗自掉了不少眼泪。想也许自己丑陋,皇上才对她没胃口。有时她在皇上对她柔情有加的时候,下意识地抚摸他的胸腹,皇上就会很厌恶地撇她而去。初始她觉得委屈,几个月下来后就适应了。她的房间配有齐备的淋浴设备,她无聊之极时,乐意泡在澡盆里,这时双眼微闭,在温暖的水中就能看见许多奇异的风景。树木一排排地在她眼前掠过,河流喧嚣着从她脚下穿过。有时跑来的是两三只梅花鹿,有时则飞舞着上千只彩蝶。可从澡盆出来后这些幻觉就全部消失了。她的穿衣柜是镀金的,梳妆台可以转动,窗前的矮桌上是放膳食的地方。皇上从不和她一起进食,有一次她去楼上,正赶上皇上要用膳,御膳房的两个孩子提着食盒垂立在门外,不敢进去。她觉得蹊跷,正要推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嘟嘟囔囔的声音,很低,仿佛皇上害了牙疼,抑制不住地哼哼。原来皇上信佛,每逢吃肉前都要念“往生咒”,以免惹下灾祸。谭玉龄听后,每每想起就要乐,心想你若彻底信佛就不吃肉,何苦还要念那些咒语呢。皇上很爱惜自己,他自己有个药房,里面存了许多洋药,时不时地就要吃点。他还爱出汗,冬天也不盖棉被,只用床毛巾被。在缉熙楼东侧住着的皇后婉容,祥贵人一次都未见过。服侍她的老妈子告诉她,皇后与宫内的随侍不检点,被人捉了奸,皇上从此后就不许她出门了。她生下一个女婴,被人送到内廷东侧的锅炉房给烧了。从此后,她就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每日吸大烟度日。祥贵人进宫,多半是出于对皇后的处罚。祥贵人有一次听见从皇后的屋子里传来放肆的笑声,很凄厉,吓得她汗毛直立。皇上从不提起她,祥贵人也就不敢说她半个字,惟恐惹他发怒。
除了在沐浴时能松弛神经外,西暖阁里还摆着架钢琴,有时祥贵人也弹上一两曲自娱自乐。天气晴好时,她就在宫中随处走走,她喜欢畅春轩正前方的西花园,园内的假山上有一座八角亭榭,周围植满了名贵花卉。站在假山上,可以看见青色的甬道尽头的畅春轩那一排带有五彩长廊的平房,还可以看见夹在其间的一个小型高尔夫球场。皇上有天高兴,就教她打高尔夫,他那天穿着挺刮的白色西装,穿皮鞋,击球时板身又板脚,打了一会就兴味索然地离开了。样贵人觉得皇上性格多变得像小孩子,一会儿兴高采烈的,一会儿又变脸了,满脸阴云。
祥贵人吃过早饭,见天还阴着,也没有出去的欲望,因为该转的也都转到了。她从梳妆台里取出一把剪子,对着窗子铰荷花鲤鱼。在北平时,一位邻居老奶奶曾教过她。她想铰得逼真些,好拿给皇上看。七七芦沟桥事变后,来宫里的日本人愈发多了。皇上召见了这伙,下一伙又来了。他心里烦,可还得硬撑着。而且与以往不同的是,无论皇上召见什么人,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都侍立在侧,虎视眈耽的样子,使皇上整日提心吊胆,每一句话都要经过仔细斟酌方敢出口。他曾跟祥贵人骂过吉冈安直,可当着他的面只能做出笑脸和恭顺神情。祥贵人觉得皇上实在可怜,皇上做不了主儿。有时她异想天开地幻想有一天皇上带着她离开新京,去北平,回她的老家堂堂正正地做皇上。这样幻想的时候她的心情就豁然开朗,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光明前程。有次她还和自己暗中下赌,她去看西花园的花,当它还在蓓蕾中时,她认定一朵。对自己说如果三天之内它开了,那幻想就会成为现实。然而她下了赌后接连三天都阴雨连绵,一丝阳光都不见,那蓓蕾非但未开,反而萎缩了,气得她直想哭,以后再不敢轻易跟自己下这种赌。
快近中午时,刘妈来唤她,说皇上叫她过去。祥贵人就用一块粉色丝绸手帕把刚剪好的荷花鲤鱼包好。准备带给皇上看。走前她坐在梳妆台前梳顺了头发,重新描了眉,拍了胭粉,这才走出西暖阁。皇上起得晚,刚刚用过早饭,正坐在床上摆弄收音机,看见祥贵人进来,把收音机一撇,十分兴奋地说:“我昨儿做了个好梦。”祥贵人俯身给皇上请过安后站直,说:“我比不得皇上,我昨儿做的可是坏梦。”皇上两眼放着亮光,神情活跃地说梦。说是他梦见新京忽然变成了一片大海,当时他正站在假山上向远方眺望。忽然宫墙消失了,绿树红瓦捎失了,房屋也消失了。跟着他的随侍也消失了,他只觉得脚下一阵发软。猛然间被人给扔进了云彩里似的发晕。待他眨了一下眼睛之后,先前的天色忽然变得格外清澈起来,他的眼前竟是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波浪声温柔地敲击他的耳鼓,发出比音乐还要动听的声音。海上一艘船也没有,只有他,他能像船一样浮在海上而不沉沦。他在擦亮眼海上恣意行走着,踩出一串串动人的水声,它们与悦耳的波浪声汇合在一起,一高一低,一粗一细。就像钢琴和笛子的声音融合到了一起。他一直向前走,大海没有尽头,他摸不着边,心里畅快极了,海天广阔得就像要把他融化似的。
祥贵人听得感动了,她说:“到底是皇上,做的梦也比我们这些凡人的宽阔。”皇上却五月怅然若失地说:“可是这梦还是醒了。就让我高兴那么一会儿。”皇上伤感时喜欢闭着嘴,鼻翼会微微抽搐。祥贵人连忙把铰的鲤鱼荷花拿出来,抖搂给皇上看。皇上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说那鲤鱼实在太胖了,尾巴铰小了,鱼鳞片稍嫌细碎,这么肥大的鱼其鳞片一定小不了。不过荷花倒是很动人,荷叶很阔,花也娇羞。皇上故意用鼻子触了一下花蕊,说:“嗯,还有香气。”这下把祥贵人逗得哈哈乐起来。祥贵人喜欢笑。你若不制止她,她笑起来就没完没了。皇上喜欢听她的笑声,她的笑声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湿润、亮堂,甚至于有种毛茸茸的感觉,让人心里发痒。皇上怕她笑大发了又会闹肚子疼,就板起脸说:“笑得差不离就行了。”祥贵人便戛然而止了笑声,气喘吁吁地跟皇上讲她在北平时教她剪窗花的邻居老奶奶,说她最喜欢昕京戏,缠着足,脚小得只有常人的一半,屁股却大如碾盘。因而她走起路来就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感觉,飘飘摇摇的。她喜欢吃馄饨,一顿能吃三海碗,爱讲故事,喜欢教训儿女,而儿女们对她的话总是置若罔闻。别看她粗手粗脚的,做一些巧活儿倒是谁人也不能比。例如铰窗花,她就很有独创性,能铰出八仙过海,猴子爬树,梅花雀鸟。有一回她还别出心载铰出个坐在石头蛋子上吸烟的老头,那老头脸上的核桃纹都很清晰,烟袋锅长长的,能看到里面漫溢了的青烟。皇上听样贵人谈起了吸烟的老头,不由得想起五月时会见的刚刚到任的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中将。溥仪听说他爱吸姻,一天要吸六十支左右。于是就劝阻说,据医生讲,每夭吸二三十支对身体尚无大碍,吸六十支岂不过量?不料东条英机反驳说,人常说人生有五十年足矣,我已过了五十,往后的日子便都是赚来的了。节制自己的嗜好实在是有害无益,想吸多少就吸多少算了。溥仪把这话学给祥贵人,祥贵人便说:”那就早一天把他吸死算了。”溥仪捂了下祥贵人的嘴说:”跟我说行,在外面可不许乱说。”祥贵人说:”我又出不得宫,我眼谁说去。”皇上强调:”我是说除我之外的人都是外面的人,明白?”祥贵人撒着娇,说:”怎么不明自,我不过故意跟你装胡涂的。”在关东军参谋部最近提交的关于满洲国的治安报告中指出,胡匪及被日满军追捕的中国兵经过六年讨伐,目前大约只有一万人了。这些人窜人满洲东部的山岳森林地带。报告指出,现在道路和电话日益齐备,自卫团已强化,保甲制度正逐步完善,集团部落形成规模,散在民间的枪支弹药业已收回,料这些匪贼不日将被全部剿灭。而溥仪的侍卫官佟济熙传达给他的却是相反的消息,说是抗联队伍虽然被日满军的一次次的讨伐损伤了一部分兵力,但他们巧妙利用地形,与强大的敌人进行周旋,并且屡屡重创日满军队。他们不断扩大队伍,争取民众,深得老百姓欢迎,行踪神出鬼没,难以捕捉。芦沟桥事变后,全国抗日风潮骤起,溥仪料到对抗联军队的讨伐将会越来越严重。而恐惧和他越来越觉得,他的个人命运也将更加飘摇不定。
今年以来已经有两件事令溥仪深感恐惧和气愤了,一个是弟弟溥杰与日本嵯峨胜侯爵的女儿嵯峨浩四月三日在东京结了婚。在关东军的授意下,满洲国国务院通过了一个“帝位继承法”,其中明文规定:”皇帝死后由子继之,如无子则由孙继之,如无子无孙则由弟继之,如无弟则由弟之子继之。”溥仪曾经奉劝过溥杰,叫他不要上日本人的当,万万不可要个日本女人,这样就等于败坏了皇家的血统,使大清江山彻底葬送了。溥杰听从了溥仪的话,然而拗不过日方的关于“日满亲善”的宣扬,只能与嵯峨浩结婚。溥仪觉得灾难已经步步逼近了。他想这一定是个阴谋,他自己无子无孙,溥杰将来必然将他取而代之。这样他对胞弟开始戒备,与他讲话也谨慎起来。嵯峨浩送过来的点心他一概不吃,惟恐有毒。他担心溥杰会生一个儿子,因而在夜深人静时遥拜祖宗的灵位,祈祷他们保佑自己,让溥杰断子绝孙。
另一件令溥仪深感气愤的是发生在六月下旬的护军事件。护军,也就是溥仪出资培养的宫廷军队,只有三百多人,由佟济熙负责管理。有时他会站在西花园的假山上,观看护军的训练。看到他们队列整齐地在宫中行进,他还油然而生某种自豪感。他明白这支队伍实在太小了,然而总比没有强。正因为如此,他才授意佟济熙要增加训练科目,按照军官标准来训练。在他看来,一个军官就可以代表一个团一个师的兵力。他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有一天每个人都能带出一大批训练有素的队伍。护军在宫里呆得久了,难免有些腻烦。有一天恰好护军二、三队放假,又逢了个天晴气朗的星期日,两个队的队长商量之后,决定让二、三队出宫玩个痛快。当日上午,这部分护军穿戴整齐,出宫游玩。二队去了大同公园,三队去了儿玉公园。在儿玉公园里,护军因为划船租借游艇,与几名带着警犬的日本人发生争执。日本人首先动手,把几名护军打得鼻青脸肿,护军便开始还击。日本人便放出狼狗来咬,护军气急之下打死了这条狼狗,又对那几名日本人予以还击。当天晚上,惹了祸的护军回到宫里就受到关东军宪兵队气势汹汹的挑衅。他们来到宫里,勒令把去公园的护军全部交出来。佟济熙只能战战兢兢从命,交出那些护军。日本宪兵队认为他们有“反满抗日”的嫌疑,护军矢口否认。便遭到了严刑酷打。溥仪连忙派吉冈安直从中斡旋,结果他回来带的是东条英机的强硬口信,其一,须由管理护军的佟济熙向受伤的关东军参谋赔礼道歉;其二,将肇事的护军驱逐出境;其三,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件。溥仪这才幡然醒悟,去公园的那几名日本人,原来是关东军特意委派的,他们蓄意闹事。其目的就是给这支皇家队伍一个颜色看看,苗头不言自喻是冲他而来的。溥仪只能一一照办。关东军却不依不饶地又逼迫他革了佟济熙的职,由日本人长尾吉五郎接任,还顺理成章缩小了护军编制,把他们的长枪换成了短枪,使护军名存实亡,几近瓦解。溥仪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过是日本人盛筵前的一把筷子,借用它攫取美味算是斯文的。如果嫌它啰嗦,干脆就弃之不用,直接用手来抓着大嚼大咽就是。现在他们可以对他弃之不用了。
祥贵人知道发生在最近的这两件事使皇上非常灰心和绝望,所以在一起时尽量讲笑话给他听,好让皇上高兴高兴。她与二格格等人在一起打麻将时,二格格也奉劝她,要顺着皇上,每天要摆着笑脸,不要与他顶嘴。样贵人便觉得自己很可怜,只能以一种方式侍奉皇上,他的喜怒哀乐她要百般顾及,而她的内心世界则无人问津。有时这样一想,就幻想谁会突然施了魔法,让她变只鸟,从这深宫里展翅飞出。她在北平时,特别喜欢逛那些卖瓜果的摊床。这边有人举着刀吆喝着切西瓜,那边有人在握着铁铲“嚓嚓”地炒栗子。她会买包新炒的栗子边走边吃。有时剥皮时把手弄成栗子皮色,指甲里嵌了金黄的栗子泥,这时就忍不住用嘴去吮指甲,十分有趣。进宫之后,她难见亲人了,那些同学和熟悉的街道都离她远去了。虽然有时她也在梦中再见旧时场景,不过已不是活生生的样子,而是死气沉沉的,如晚秋薄暮时分沉重的烟云。她还特别怀念屋顶瓦楞上的青草,冬季枯了的时候,麻雀会在上面做窝,她们便淘气地往上面撇石子,喊:“麻雀麻雀,给你谷子,快快出来,给你新娘!”麻雀的新娘是布谷还是黄鹂,她们可就不知道了。
一个有关大海的梦就能让皇上如此振奋,祥贵人觉得皇上又可怜又可笑。她把荷花鲤鱼的剪纸包好,央求皇上画几笔画给她看。溥仪一时兴起,便拉着样贵人的手去了书斋。他拿出几张淡黄的宣纸,置于桌上,然后用琉璃厂造的上好的软笔饱蘸浓墨,刷刷点了几笔,几块不规则的峭石便峥嵘呈现了。跟着,他又换了支细笔,飞快地画了几枝瘦竹。竹叶尖尖的,宛若鱼苗。远远一看,巨石上的竹子非但没有给人孱弱之感,反而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印象,仿佛那石头里蕴藏的是一汪汪清水,竹子才如此青翠。样贵人叫着“真美”,让皇上题了字,再盖上金印赠与她。溥仪道:“我还能画更好的,这幅就算润笔了。”然后将它揉成一团,弃在纸篓里。在祥贵人的一片惋惜声中展开另一幅宣纸,兴致勃勃地画了一株枯树。正在祥贵人诧异这树老气横秋、缺乏生气的时候,皇上开始用细笔在这枯树上一通点缀。刹那间,这株老树竟然挂满了灿烂的花朵,原来是株迎雪怒放的老梅!它开得洋洋洒洒,热情奔放,如火如荼!皇上又画了双相依相偎的雀鸟,它们栖在梅树最细的一条枝上,晃悠悠的,似乎就要折下一枝梅的样子。祥贵人忍不住点着那对鸟说:“尾巴长的是雄的,尾巴短的是母的。”见皇上会心笑了,样贵人愈发大胆地开起玩笑,补充道:”尾巴长的—”她点了下皇上的脑门,“尾巴短的—”她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皇上不由板起脸,喝斥了一声:”没规矩,明儿把你逐出宫!”结果自己反倒扔了画笔,抑制不住笑了起来。那画笔落在画上,使那株梅花洇了好大一片墨迹,彻底毁了,心疼得样贵人直揉胸口。这幅画只得再次团了扔进纸篓。跟着皇上展开第三页宣纸,卖力地画起了小人。一个个虎头虎脑的样子,煞是可爱。溥仪一边画一边跟样贵人说,人要多习字,习画,这样能养精蓄锐,无病无灾。祥贵人便笑了:”皇上是说这纸就是药方子,这墨就是汤药了。”皇上夸祥贵人聪明,接着说自己都藏着哪些名画,像《清明上河图》,像宋徽宗的《柳鸦芦雁》,像马麟的《荷香清夏》,仇英的《汉宫春晓》等等。样贵人对画没有研究,无从插嘴,这时她便觉得皇上的学问到底还是不浅。见那一个个小人画得如此神态憨然,比风景还要动人,样贵人便胆大包天提出一个过分要求,让皇上画一画皇后,说是自从她进宫后,还从未见过她,未给她请过安,只听见她的哭声、笑声、掉东西的声音和骂声。她特别想看看皇后的模样,见不得真人,见见画也行。皇上听完祥贵人这一席话,脸刷地拉长了,他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然后将它撇向样贵人,正打在她肩头上。墨汁水珠般四溅着,将她的脸和月白色印粉花的缎子旗袍弄上点点墨迹。脸就仿佛是长满了痦子,而旗袍则像沾了一层耗子屎。皇上骂道:”滚!以后再提这个女人,我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祥贵人哽咽地说了声:”是,皇上。”然后捂着嘴跑出了书房。她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回到西暖阁,跑进卫生间,将水笼头拧开,在哗哗的流水声中纵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