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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来搀扶着张荣彩老人。由丰源当回丽水巷。他唤张荣彩老人时总要加一个语气助诃:”奶奶哟”、“奶奶哇”、“奶奶啊”,张荣彩老人嫌吉来唤她时加的语气词像猫叫春,听了心里发毛,就不让他那么叫。可吉来还是我行我素的,张荣彩老人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她也不过多数落吉来。人冬以来她就心情不畅,言语不多,饭量下降,牙齿脱落了多半,她说是活够了。
这是腊月二十七,眼瞅着就是春节了。老人远在南京的儿子本来说今年要回奉夭过年,因为张荣彩要过八十大寿了。然而这两个月来突然杳无音讯了。王恩浩得知了南京去年年底所遭受到的日军的屠杀暴行,据说有许多人死于劫难!王恩浩想张荣彩老人的儿子十有八九被害了。阳历析年后,有位从南京逃难出来的商人战战兢兢地向王恩浩诉说劫难情景。说是日军谷寿夫师团从中华门进人南京后,先就在中山北路、中央路开始了屠杀。艘押解到江边的已放弃武器的士兵和市民计有十余万人,他们遭到了十挺机枪的扫射,刹那间,半空中血肉横飞,江水猩红,尸体就像遭受到飓风袭击的芦苇一样迅疾地倾伏了。商人侥幸落人江水中潜逃出来,他说南京城在那几天一直火光冲天,炮声隆隆,逃难出城门的人黑压压地挤成一团,有无数人被睬死。一些兽欲发作的日军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妇女,商人说他出城时经过楼下的酱鸭馆,看见几名日军正在门前轮奸酱鸭馆老板的小女儿,她是个中学生,很活泼。她被刹得光光的,看上去就像放在屠宰场里的动物,发出凄历的呼号。
王恩浩知道张荣彩老人的儿子就是在世,喜欢北方生活的她也不会到南京去。但是儿子的信和偶尔寄来的东西还是使她的心灵有某种寄托和依靠。老人也每年寄两双鞋给儿子,想着南京太热,怕走路时烫着儿子的脚板,张荣彩就将那鞋底纳得厚厚的,看上去就像高高翘起的官靴。
吉来已经有父亲那般高了,他的唇髭间长出了毛茸茸的小胡子。于小书教了他半年书后,吉来基本上就放任自流了。最近他忙得不亦乐乎,认识了两位姑娘,一位是千代田街开料亭的日本姑娘麻枝子,一位是丽水巷张荣彩的邻居李小梅。他之所以自告奋勇送老人回来,也是为了趁机去看看李小梅。李小梅家开着洗衣房,家里主管浆洗的三个女人出来时手指都是白白的。不过不是那种滋润的白,而是长久浸泡在碱水中的浮肿的白。李小梅家的院子纵横交错着六根晒衣绳,那上面又夹着许多蝴蝶般的夹子。遇到生意好的时候,晒衣绳就五彩缤纷地展览着各式衣裳。李小梅十三岁,爱耍小脾气,常常不高兴,给人的印象总是噘着嘴。幸而她的嘴生得小巧秀丽,噘起来不难看,有种惹人怜爱的娇嗔。她与吉来在一起说话,经常是才说三言两语她就气鼓鼓地走开了,说是吉来伤着她了,而吉来却糊涂得很,觉得自己所说的每句话都是讨好她的,真是愈想讨好就愈出乱子。李小梅一生气了就要哭,她哭起来什么事也不耽误,能吃饭,能洗衣,能扫院子,甚至能看小儿书。李小梅只上过三年小学,后来就辍学在家洗衣,认得的字微乎其微。可她却喜欢翻书,翻得如春风吹拂柳树一般地哗哗响。吉来若是想教她识字,她就会一撇嘴鄙夷地说:“你能比我多认几筐字?你认得的字肯定超不过一驴车!”吉来便笑得乐不可支,伸出手就要碰李小梅的脸。她肤色白净,却生了不少雀斑,就像一张白面饼上滚了层芝麻,引得人直想吃。若是别人生了雀斑,让人联想到的就不是芝麻,而是老鼠屎了,而李小梅的雀斑却不然,它总能让吉来联想到美好事物,芝麻、花籽、星星。洗衣房的女主人四十来岁,矮个子,微胖,总是低眉顺眼的,她对喜怒无常的小女儿李小梅的脾气了如指掌,心想将来什么样的男人能受得了她,内心为她隐隐担忧着。现在吉来就像一块砸破了她家窗纸的石头一样飞进了家,虽然她觉得吉来生性懒惰,难有作为,但一想着他是丰源当王恩浩的独子,家境殷实,而且吉来心肠善良,五官生得漂亮,就动了把李小梅许配给吉来的念头。吉来到了洗衣房,最欢喜的不是李小梅,却是她的母亲。李小梅见了吉来总要先“哼”一声,很不屑一顾的样子,而她的母亲则满面笑容地放下手中的活计,给吉来搬凳子倒水,问寒问暖的。李小梅有时看不惯母亲那分明有些低三下四的作派,就当着吉来的面数落她:“又不是我爷爷从坟里回来了,你那么恭敬他做什么?咱又不上他家当东西去!”吉来也不觉难堪,他嬉皮笑脸地帮李小梅做活,常常是把刚熨好的衣裳又弄出了无数波纹似的褶皱,把未用利索的洗衣水给当院泼了。李小梅就气得恨不能把吉来当成块柴火给填到炉膛烧了。她气到极端时会下逐客令,让吉来滚蛋,吉来涎着脸皮不走,她就又哭又叫的,无奈只得先到张荣彩老人家避一避,待到李小梅的脸上风和日丽了,他又滚回她家。吉来的所作所为更加探了李小梅母亲要把女儿嫁给他的念头,她认为吉来宠辱不惊,肚量宽阔,与风雨无定的女儿刚好是绝配。因而几次三番想到丰源当求亲,可又碍于面子,觉得找个中间人最合适。惟一的人选,也就是张荣彩了。也正是她,把吉来招到了她家的洗衣房。李小梅的母亲本想过小年时提提此事,不料张荣彩家关门闭户,人说她让干儿子接到丰源当享福去了。不料她腊月二十七又会回来呢。
丽水巷的老住户几日不见张荣彩,见了她都殷勤打招呼问:“怎么不过了大年再回来呢?” 张荣彩就说:“人多了我烦,在那呆不惯,还是自己家里清静。”有会说的就指着吉来说:“这是你孙子吧?看着多招人稀罕啊,你老可真有福啊。”张荣彩嘴上说着:“我有个屁福。”脸上却绽开了笑意。她一路走一路埋怨着,出了丰源当先是嫌天空灰蒙蒙的,总是亮堂不起来:接着就嫌大街上的冰雪没人清扫,她老是想跌跟斗。后来她看见了回民餐馆的蓝幌子,就嫌它脏得厉害,让人看了都不想进去吃饭,非要找店主说说,就不能吊个干净的幌子?到了丽水巷,她是愈发气恼了,有人竟把宰鸡的血水泼在巷子里,凝成块红色的冰,看了让人恶心得慌。她嫌那人家没有德行,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往路上泼的。
吉来帮张荣彩老人生过火,见屋子里有暖意了,就要去看李小梅。吉来说:“奶奶哟,我要去洗衣房了,你先躺下歇会吧。”张荣彩拍了一下腿说:“滚你的去吧。我可告诉你,你十五了,不是小小孩伢了,你这么招惹人家小梅,回头你要是不说她,她不剜下你的眼珠当琉璃玩才怪呢。”吉来一龇牙说:“我跟她闹闹笑话,就得说她做媳妇呀?” 张荣彩吐了口痰说:“我看你要不说她,她妈就不会答应!她妈上个月给我送来十个粘豆包,凭什么送?奶奶我心里明白。可我不能给你做这个主,你们只是愿意凑在一起玩,真要是过了日子,非得闹个鸡犬不宁的。那李家的老闺女可不是好惹的,打小她就厉害,你打听打听去,丽水巷跟她班搭班的孩子,谁没挨过她的欺负?”
吉来才没想那么久远呢,他只是喜欢逗引李小梅,而且她越生气越是惹人怜爱,偶尔李小梅与他和颜悦色了,吉来还怅然若失呢。从张荣彩家到洗衣房,只有十来米远,一分钟便到了。冬季时洗衣房里雾气腾腾的,因为衣裳晾在外面已不可能,屋子的空地上就拉起了七八条交错的铁丝。为了使衣裳干得快,室内温度还不能低,弄得空气又湿又热,粘乎乎的,呼吸起来很难受。李小梅的姐姐正在埋头洗衣,她的母亲则在晾衣,为了使衣裳少些褶皱,抻着两只肩头抖得刷刷地响。见了吉来,一脸笑容地说:“吉来,冷不?快屋里坐。”她所说的“屋里”,就是指李小梅身处的房间。因为每次吉来进了洗衣房,她都这么说,而引他所进的“屋里”,虽然环境不同,但必定是李小梅在此。吉来便想若是李小梅去了茅房,茅房也会成了“屋里”。
“屋里”的李小梅正在熨衣裳,烙铁里盛着一团红火炭,她垫着一块湿手巾在熨一件水红色的缎子旗袍。见了吉来,一撇嘴角,眼睛一翻一翻的,似乎很不情愿见到他。吉来说:“谁大冬天的这么臭美,还敢穿旗袍哇?”李小梅有条不紊地熨着衣裳,对吉来爱理不睬的。吉来连忙解释说:“我这些天没来,是因为把我奶奶接到当铺去了,今天才把她送回来。”李小梅嘟囔一句:“你爱来不来,不来我倒自在,懒得听你说话。有时听你说话心烦,上火,屎都拉不出来 ”吉来见她气呼呼的样子,不由“扑哧”一声乐了。他说:“我又不是橡子面,你拉不出屎来怪你的屁眼不好使。”李小梅恼上加恼,她举着烙铁,声言要让他的肉冒蓝烟。这时李小梅的母亲端着一碗蛋花进来,把它放在柜上,对吉来说:“特意给你冲的蛋花,加了糖,你趁热喝了吧。”李小梅见母亲返身出去了,就迅速放下烙铁,白了吉来一眼,捧起碗呼呼喝起来。顷刻间就喝得光光的,还用舌头舔碗边,然后把空碗很响地墩在柜上。她咂了咂嘴对吉来说:“这蛋花你是喝不惯的,你不是爱去料亭吃生鱼片么?麻枝子会笑哇,笑得你吃屎都香!”吉来便知李小梅这气的由来了。近日他未来洗衣房,李小梅认定他天天去千代田街的料亭找麻枝子去了。他有几次跟李小梅讲到麻枝子,说她脾气特别好,天天都笑吟吟的。李小梅当时就顶撞他:“他们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又能开日本馆子挣钱,不用费力气洗衣裳,要我我也得天天笑呢。”说完就扑簌簌地落泪。吉来跟于小书和山口川雄去一家叫做金丸的日本料理馆子吃饭,奉天的老百姓称其为“料亭”。金丸料亭在千代田街的繁华路段,四四方方的白房子,红屋顶,很眼亮。窗户都有石膏浮雕,有云彩和龙的图案,料亭的空间被无数木格玻璃墙断开,玻璃饰有云字纹,望不穿,很朦胧。灯光投在上面,那微微凸起的云彩仿佛在涌动。料亭里经营的全是日本菜,餐具多为黑红色饰有精美图案的漆盒,菜量不大,做工讲究,吃起来清谈爽口。吉来喜欢料亭门前吊着的那盏钟形的红灯笼,那上面绘有日本民间传说中的英雄,黑体的线条,简朴生动。每次去料亭,他都要在灯笼下端详片刻,回家后就在纸上用炭笔模仿。但终归是不得要领,笔韵不足,将纸团弃了。料亭的食桌很矮,木质本色,条形,每张桌子上有一个银灰色瓷花瓶,上插一支时令鲜花。有时是月季、菊花、百合,有时则是乡下的野花,如马莲花、野罂粟、芍药等。食桌前没有椅子,而是苇席上摆放的一个个圆形蒲团。去的食客多为居住在大和区的日本人,他们依照风俗跪在蒲团上吃饭,看上去十分古板可笑,倒像是乞食的。吉来每次去都是大模大样地坐在蒲团上,盘着双腿,像个打坐的小和尚。
麻枝子十七岁,矮个子,肤色白里透粉,瓜子脸,剪着齐耳短发,刘海又齐又密。吉来喜欢她的笑态,她细眉细眼的,鼻子小巧,嘴巴也小,笑起来五官就发生了变化,眉毛长了,眼睛也脒眯着拉长了,唇角则弯弯着上翘,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吉来看见这笑容就联想到满园子的花,花开时节,每一朵都灿烂得让人恋恋不舍。麻枝子一家人开料亭,她的父亲负责进货、采买,而麻枝子和母亲则操持内务,端茶送饭,结账等等。她们母女总是穿着和服,无论冬夏都是如此。不过出了料亭的麻枝子喜欢穿中国服装,尤其喜欢斜襟的红袄。麻枝子在料亭穿的是月白色的底子印着无数碧绿叶片的和服,这使她看上去像是棵枝繁叶茂的树,而她的脑袋则是这树结着的果子。麻枝子喜欢于小书,爱和她玩翻绳游戏。她的汉语很流利,因而有许多中国朋友。她管吉来叫“家雀”,因为他虎头虎脑的样子很像冬季时在屋檐前低飞的红脑门的胖乎乎的家雀。麻枝子爱打听事。吉来去料亭,她必定要问他小时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爷爷奶奶做什么,还能吃动饭么?他上了几年学,都学了些什么?甚至连以往过的节日,麻枝子都要打听吃了些什么。让人觉得她满脑子都是问题。她与人说话时也是微微笑着,笑得很浅淡。吉来问她为什么老是笑?麻枝子一歪头说:”笑着舒服么。”吉来便也跟着笑了。吉来与麻枝子混熟后,不等麻枝子问他什么,他便心甘情愿地讲他生活中的事。王小二、私塾先生的故事,他都和盘托给了麻枝子。
吉来一旦去了料亭,回家后若是跟父亲说了,王恩浩就会板起脸来教训他,说他不务正业,只知游手好闲,还吓唬吉来,说是料亭里的生鱼片含有一种致人于死命的东西,常吃人会失聪失明。吉来自觉命大,而且心明眼亮,才不把父亲的警告放在心上呢。麻枝子有几次提出要跟吉来去丰源当玩,郁被吉来拒绝了。他知道父亲讨厌日本人,虽然山口川雄对他念念不忘,可父亲仍然不与他续交。而于小书去丰源当却如回娘家一般便利,王恩浩热情款待她,与她聊天。然而于小书怀孕之后,王恩浩对她就冷谈了,于小书去丰源当的时候也少了,所以吉来就常常到千代田街于小书的住处,他仍唤她为“云彩”,于小书总是笑吟吟地答应。张荣彩老人早先听说于小书往丰源当跑,说是给吉来教书,以为只是打个旗号,目的是冲干儿子来的。岂科那个姑娘竟嫁了个日本人,这让她怒不可遏,骂于小书没骨气,是个卖国女贼,将来生的孩子就是个坏杂种。她让干儿子少搭理她,让她滚得远远的,更不让吉来接触她。所以吉来到干代田街,总是背着张荣彩,更不要说给她讲开料亭的麻枝子的事了。张荣彩只要是一周不见吉来了,就会朝洗衣房张望个不休,以为吉来只知跟李小梅胡闹,不知陪她说几句热心话。倘若她得知吉来不到丽水巷的日子基本是去了大和区的千代田街,她不气得咳嗽碎肺才怪呢。
李小梅使够了性子,也就把旗袍熨完了。见吉来有些兴味索然,她倒高兴了,饶有兴致地跟吉来说这旗袍的来历。说是乌云巷有个八十几岁的老婆婆近日身体不爽朗,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她说死时不穿那明黄色的袍子寿衣,要穿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这件水红色旗袍。老婆婆赚旗袍压在箱底有几十年了,樟脑味太重,就拿洗衣房里洗。本来她的儿媳要在家里帮她洗的,可她嫌家里洗熨衣裳不正规,随随便便的,若是洗坏了她就不想死了。吉来听了不由乐了:“她不想死还不好么,你干脆把这衣裳给她洗烂算了。”李小梅说,这老婆婆也怪,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单单是怕旗袍洗得败坏了,就亲自出来寻洗衣房,走起路来还不用人搀扶,风快得很。进了洗衣房千叮咛万嘱咐个没完,说是洗时要用温水,肥皂不要打得过多,漂洗时要用凉水,省得缩水。熨烫时要顺着一个方向,不可来来回回地让烙铁像蟑螂似的在旗袍上乱爬。李小梅说:“老婆婆又干又瘦的,穿上这旗袍就跟老和尚穿的大袍子一样,我看她挺不起来了。一个人老了就缩成了这样子,真让人想不到。”吉来说:“她反正是躺着穿它,挺不挺起来都一样。”
午后四点,天便昏昧了。李小梅用衣架撑好旗袍,待潮气散尽,就用一张薄纸小心翼翼将它叠好,欲送到乌云巷去。李小梅对吉来说:“你回家吧,我得去送旗袍了。”吉来说:“你着什么急呢,你给她送得晚,她就死得晚。让她多活几天不好么?”李小梅一咬牙恨恨地说:“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这么爱活,活个没够呀?”吉来急了:“这么说许多人是不爱活的了?我可没觉得。你看这街上走着的人,谁不穿得暖暖和和的?要是想死,大冬天光着身子的人肯定就多了。” 李小梅的眼泪又如夏夜的繁星一样闪烁不休了。吉来只得承认自己说错了,许多人是活够了,只是还没到死的时辰而已。李小梅这才擦干了眼泪,拿起旗袍出门,吉来连忙跟上。李小梅头也不回地喝斥:“别像尾巴似的跟着我啊。”李小梅的母亲倚着门框数落小女儿:“怎么跟吉来这么说话?真是不知好歹。”她又转而对吉来说:“别跟她一般见识,天都黑了,你跟着她去,再把她送回来,我也就放心了。”吉来答应着,紧跟着李小梅出去了。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在新京时私塾先生给他讲的老鹰抓小鸡的故事,无论小鸡蹦到哪里,老鹰都穷追不舍。吉来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老鹰,而李小梅则是小鸡。只是真正的小鸡不落泪,而李小梅不落泪就像没了魂儿似的。
丽水巷里人几乎是没有的了,一则天冷且黑,没什么大事谁愿意在外面走呢;二则临近春节,家家都有该忙的活儿。巷子里有冰雪,走起来很滑,要小心翼翼的。李小梅垂着头走,也不和吉来说话。吉来就快步超过她,迎着她吹悠扬的口哨,终于感动了她。李小梅主动说话了:“你奶奶过年去当铺,还是在丽水巷?”吉来说:“我爸让她去当铺的,可她不来,她说她儿子一准能在大年三十的那天从南京赶来。”“她尽胡说。”李小梅说,“我打小时只见过她儿子两次,他儿子不孝敬她,只喜欢南京,年年都是她自个过年。年年过年前她都要跟别人吹牛‘我儿子要从南京回来了’。”吉来听说李小梅见过奶奶的儿子,就问:“他长得什么样?”“什么样?黑不溜秋的,瘦得跟个麻秆儿似的,说话还一个字一个字地迸,慢得让人着急,都说他是教书落下的臭毛病。”吉来“噢”了一声,对李小梅小声说:“我爸跟当铺的人说,南京城里死了好多人,奶奶的儿子说不准也死了。”“你净胡说。”李小梅说,“要是你奶奶听见,不骂你才怪呢。”吉来不做声了,他在想奶奶做过的那些梦。近日她经常说梦见儿子,儿子在梦中总是八九岁的光景,乖得很,拉着她的手说要和妈妈回老家。张荣彩平时会给人圆梦,按她的话说,梦见棺材是升官发财,梦见长新牙是要加寿,梦见发大水预示运气兴旺,梦见娶媳妇唱大戏是有灾祸;梦见小男孩是犯小人,而梦见小姑娘则是有贵人;梦见水井枯了是要背井离乡;梦见灶坑渗水是要发横财。吉来跟着她听到了不少解梦的说法,然而她对独生子一下子退回几十年却难以做出解答,她就问当铺上上下下的人,大家众口一调说她是想儿子想的,一个活生生的大人怎么可能突然就变成小孩子了呢?只有张弓子实在,他说:“没准你儿子没命了,人一死就死回过去了,他自然就是小时候的模样了。”说得张荣彩哭了整整一下晌。晚饭也没吃,说是胃里胀气。王恩浩便数落了一番张弓子,回到屋里他又被瑶琴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把他的舌头割了。张弓子咋咋舌,连连表示以后再不敢给人胡乱圆梦了。李小梅见吉来默不做声。就问:“你想什么?”吉来的意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因而未搭腔。李小梅就跺了一下脚说:“我不用你陪我,看你跟丢了魂儿似的。你爱去料亭就去料亭吧。”吉来张着嘴刚“哦” 了一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寒冷的哭声。他们接近乌云巷那户人家时,正巧有个女人慌慌张张哭着出来,见了李小梅,说了句“我正要取它去呢”,就飞快拿过旗袍,返身回屋了。老婆婆恰在此时咽气,这让吉来觉得无限神秘又无限伤感,他不由得拉起李小梅的手呜呜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