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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朱文范、聂东华身边仅存的两名战士之后,杨靖宇真正是孤身一人了。两名战士带着一些现金和三支手枪以及杨靖宇的名章,准备到附近的村屯搞一些给养。他们连日来忍饥受冻,只能靠草根和树皮充饥。杨靖宇穿着的那双棉鞋,鞋底裂了,鞋帮也碎了。不得已只好用绳子将其捆绑起来,否则寸步难行。朱文范走时说:“粮食和棉鞋很快就会搞来,到时我们就能突围出去了。”聂东华则低声说了句“要保重啊”,杨靖宇在黑暗中看不清战士的表情,他一一和他们握了手,只轻轻说了句“小心”。杨靖宇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这个夜晚他却格外伤感,望着天上闪烁的寒星,听着山坡上呜呜的风声,顿觉无限凄凉。这时他特别想抽一支烟,可身边没有;他还想喝碗滚烫滚烫的热水暖暖身子,这也绝不可能。他所能感受到的,是寒冷的风,是比风还要寒冷的沉重夜色。杨靖宇的腿伤阵阵疼痛,敷着伤口的破棉絮已经与肉烂在一处了,他常常感觉伤口处一跳一跳的,仿佛有只淘气的松鼠在里面蹦来蹦去,他明白那是脓水在作祟。然而这个夜晚他却不愿意做实际的判断,他宁愿用想像为自己营造一个温暖的世界。他设想他置身的是一个春天的大花园,树影婆娑,花香阵阵,鸟鸣声此起彼伏着。花园中有蝴蝶、蜻蜓和松鼠,花蝴蝶落在他的手上,蜻蜓则在他头顶飞来飞去。而顽皮的小松鼠钻人他的裤筒里,在里面晃来晃去,柔软的长尾巴抚弄得他的腿麻酥酥的。空气中有好闻的花香,他能听见玫瑰与百合花的对话,百合花赞美玫瑰的馥郁香气,而玫瑰则青睐百合花的清雅气息。皎洁的圆月投映在澄碧的湖水之上,湖心就仿佛生了轮月亮,惹得湖底的红鱼朝它聚拢,都渴望着游进月亮里去,岂料那月亮难进得很,你以为荡进去了,定睛一看它还圆圆满满地浸在水中。湖畔有高大的梅花鹿,有可爱的红孤狸,还有栖在树梢唱歌的夜莺。他沿着芳草铺地的瑚畔走,这时梅花鹿屈下身子主动让他骑上去,红狐狸精灵般地为他当向导,而夜莺则在他头顶盘桓着,他们一同走入了一个更加令人心醉神迷的世界。那里的每一株草都极有灵性,你只需采下一棵草对着月光轻轻一吹,它就会变成你迫切渴求的东西。杨靖宇将第一棵草吹过后,他看见了一双崭新的棉鞋;第二棵草顷刻间就化成了一桌美味佳肴,鲫鱼汤呈奶白色,红烧猪肉呈金红色,雪白的馒头比天上的云朵还要丰莹。桌上还有琥珀色的美酒,有比水晶还要透明的杯子。杨靖宇吹的第三棵草,化成了一匹威风凛凛的战马,马鞍上配备着精良的武器。他骑上去,在电闪雷鸣中杀出重围,摆脱了日伪军的层层堵截。他看见子弹在鬼子头上接二连三地开花,宛若爆竹炸响。士兵们精神振备地清理战利品。有个士兵在夜晚吹起了笛子,笛声竟然把黑夜吹散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呈现在他眼前。
杨靖宇一旦做了战事的联想,那个经他的想像精心营造的如诗如画的世界就在顷刻间颠覆。他知道自己正陷人空前的危机之中,他还从来设有这么被动过。不过他相信有了给养,他仍然可以杀出重围。他喜欢这片山林,虽然是冬季,这里的草木还没苏醒,他仍然感觉到它们的呼吸,可他不希望也不相信这里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我杨靖宇是为了打鬼子而陷人绝境的,天地若有情,也会给他一条生路的。
杨靖宇想起了两个置他于被动处境的叛徒,一个是安光勋,一个是程斌。安光勋是一军的参谋长,人很聪明,热情,但意志薄弱。杨靖宇在前年冬季率一军主力北上老岭时,驻守在根据地的安光勋在一次战斗转移中被俘。他禁不住敌人的利诱,投敌变节。泄露了我军大量的军事秘密。日寇获得的这份情报无疑是鼓舞士气的一支兴奋剂,他们派出队伍,对我根据地进行肆无忌惮的扫荡,致使粮草受损,大批伤员遭到屠戮。接着,安光勋又受日本人指使,诱降一师师长程斌。程斌初始时还表现得格外正气,曾拔枪射击劝他投敌之人。然而在逐渐呈劣势的与敌交战中,程斌越来越丧失信心,后来带着身边的二十九人下山投敌,乖乖地做了叛徒。程斌的变节,使一路军陷入空前的浩劫之中。程斌一直伴随杨靖宇转战南满,熟知他的作战计划、指挥风格,对后方基地和地下党组织的分布更是了如指掌。程斌为了效忠日伪军,还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要戴罪立功、剿杀南满头号敌人杨靖宇。他被任命为通化省警察本部的警佐,成立了一个由二百五十人组成的“程斌挺进队”,配备有八挺轻机枪,二百多条步枪,五十支手枪以及无线电台等,程斌亲任队长。通化省警备厅副厅长岸谷隆一郎下达给程斌的任务只有一句话:不惜任何代价剿杀杨靖宇!
程斌的叛变使杨靖宇不得不采取一系列的应变措越。他决定改变一路军的番号以及作战部署,重划作战区域,分头行动。同年夏季,杨靖宇得到情报,程斌已率队由桓仁、宽甸而北移,与己进驻的号称“满洲剿匪之花”的队伍会台,欲合围而把杨靖宇的军队歼灭在老岭山区。杨靖宇和魏拯民立即做出决定,率部向北方的通化、濛江一带实施转移。杨靖宇的行动刚刚付之实施,即被满洲剿匪之花的旅长索景清从汉奸口中得知,索景清立即亲率骑兵、步兵共三百余人,赶往庙岭地区堵截。杨靖宇得知情报后以逸待劳,命令部队在敌军必经之路的埋财沟两侧埋伏,然后将一个连派往南面沟口的高地,自己则带领机枪排占领南北侧山口,准备堵其后路。
索景清的部队进人埋财沟时看上去十分疲惫。由于天热,又是午后,沟谷里散发着湿热的气息,敌军看上去萎靡不振。杨靖宇一声令下,机枪班首先开火,一时沟谷里火光冲天,敌军抱头鼠窜。除索景清等少数人侥幸逃脱,其余全部被歼。满洲剿匪之花至此成为一支枯萎、凋零了的花。
杨靖宇的部队继续北上转移。敌军已经大体知晓我军所处的位置,因而他们在辑安、临江、通化等地设置了许多道封锁线,等待我军突围。杨靖宇和魏拯民随之改变作战计划,挺进老岭北部山区六道阳岔密林深处,就地隐蔽休整,并且兵分几路,派出精锐兵力向辑安、通化、临江等地出击,使敌人四面应战,一时不知扬靖宇究竟身在何处。这样,驻扎在通化的敌军不辨真相地向辑安转移,我军看见了突围的曙光,找到了西进的突破口,从而将大批敌军轻松甩到身后,在一夜之问袭击了通化、六道沟、七道沟和郝家街三个敌人据点,此时的敌军才恍然大悟上了当,杨靖宇原来已经到了通化。
气急败坏的莫过于程斌。他的戴罪立功的幻想一次次化为泡影。他熟悉性格刚烈的杨靖宇,知道就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告饶的。这更加令程斌不能容忍。在内心深处,杨靖宇总像是夏夜浓云深处的闪电,只要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总会带来某种恐惧和震撼。他太希望这个令他灵魂不安的人迅速化为泥土了。程斌带着他的挺进队,信誓旦旦地转战到通化。尽管空中有飞机的侦察助—臂之力,并且已经在岔沟发现了杨靖宇的宿营部队,然而仍是让无往而不胜的杨靖宇再次突围出去,进入了河里山区休整,并且在冬初,率部渡过辉发江,进入桦甸、濛江,这真让程斌无限汗颜。对杨靖宇的态度。自他叛变之日起,先是敬畏、忐忑不安,继之以敌视和无限仇恨。他甚至设想有一天他与杨靖宇短兵相接,就是拚掉性命也要把对方置于死地,否则,他虽然与他近在咫尺地对峙,一不留神他又会有如神助地插翅而飞。
进入了桦甸、濛江的杨靖宇有如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因为这一带曾是他领兵起家之地,这里的每一道山粱,每一道沟谷,甚至于每一座房屋都让他觉得无限亲切。他相信在这里会把一路军壮大起来,扩大根据地。然而濛桦地区已非当时的局势,日伪的军警宪特遍地郡是,很多村镇被迁到集团部落而造成无人区,就是无人区的房屋也被烧成一片发墟,避免成为抗日游击队的宿营之地。杨靖宇迫切需要枪支弹药和粮草的补充,否则部队在冬季的山区将坐以待毙。而这一切的获得,只能由战斗的方式来获得,要去虎口夺粮、夺枪。他先是在桦甸的柳树河子沟与五百名宿营的靖安军交战,缴获了四百多条枪和一些弹药,然后继续引兵北上,袭击桦甸的木箕河日本木场。杨靖宇侦察到术场里有他急需的粮食,他想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获得它。行动的那天夜晚北风呼号,粗粝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扬着,部队前行的脚步声掩没在风雪之中,丝毫没有引起敌方察觉。他们接近木场,先是消灭了哨卡的守卫,然后移向碉堡,将机关枪架在碉堡上,一声“开火”令下之后,碉堡里的敌军立刻成为瓮中之鳖,尸骨横飞,全部成为网底的死鱼。术箕河木场的胜利,使部队获得了一百多条枪、数万斤粮食、十几箱子弹和上百匹的马,奄奄待毙的队伍从而获得了勃勃生机。杨靖宇虽然明白周围的形势仍不容乐观。他还是满怀信心地在宿营时和战士们一起说说笑笑,唱他们的军歌。之后不久,杨靖宇又率队东进安图,袭击敌人的重要据点大蒲柴河镇,再次获得了武器上的装备。连续的胜利鼓舞了士气。但也更加明显地暴露了我军目标和话动方式,在与曹亚范率领的一方面军会合之后,敌人无数次进人山区搜剿,将我军的密营一座座炸毁,致使几次艰苦战斗获得的粮食和冬装等军需物资被烧毁,部队再一次陷入危机。杨靖宇决定南下金川,然而警卫旅和一方面军刚越过辉发江,就被敌方察觉,尾随而来。进入金川后又与大批敌军遭遇,迫使部队向西进人濛江。然而敌人果真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刚人濛江又被敌人发觉,杨靖宇只能再次北上。以求在濛江西北山区获得喘息。岂料在那里又与敌人讨伐队遭逢,在濛江已无法施展身手,只能被动地再次进入金川。此时的部队因为给养不足而大量减员,杨靖宇和曹亚范在会合不久,只得再次分兵行动。杨靖宇所率部下已不足三百人,而敌人围剿他的总兵力却有四万之众!岸谷隆一郎亲自到濛江督阵,欲不遗余力地剿杀他们的头号敌人杨靖宇!在岸谷看来,消灭了杨靖宇,南满才会得到安宁。他特别想括捉到杨靖宇,看看他是什么面貌,他的筋骨是否是铁打的。他还想亲自打他几耳光,给他美酒、佳肴。给他绝世的美女,他不相信这个杨靖宇会毫不动摇。抗日游击队的许许多多人动摇了。他们无不成为岸谷手中的一张牌,他确信陷于绝望之境的杨靖宇也会乖乖成为他手中把玩的一张牌,什么能比得上生命更珍贵昵?他甚至几次出现幻觉,见杨靖宇气息奄奄地跪在他面前求饶,乞求放他一条生路。岸谷隆一郎想好了,你杨靖宇就是低下头来,我也绝不给你生的机会,一定让你人头落地,以祭奠无数死于杨靖宇部队手下的将士!
杨靖宇带领着疲惫不堪的队伍苦苦在山中寻找突围的机会。没有给养,他们杀掉了最后一匹战马,围着篝火吃烤马肉的士兵没有任何话语,这种死一般的沉默使杨靖宇不寒而栗。一月底,他们在马屁股山与日军遭遇,在处于劣势的激战中死伤近百人。从马屁股山又艰难突围出去后,杨靖宇身边只有六十余人了。他的腿伤日趋严重,每到夜晚,疼痛便加剧,使他难以人睡。大部分士兵由于饥饿和寒冷而心灰意冷,有一个清晨醒来,在清冷的晨曦中,扬靖宇发现身边仅剩下了二十多名战士。特卫排长带领绝大多数人下山投敌了。杨靖宇平生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还从未哭过。可他这一次流泪了,泪水洒落在他紧攥的拳头上,很快又滑落在四处开花的棉裤上,凝固成小小的圆圆的冰滴。他实在是太饿了,他掏出一小团棉絮塞进嘴里,含着眼泪咀嚼着下咽。棉絮落到肚中了,可他仍觉肚里空空荡荡的,就像深潭的幽谷一样。
二月中旬,在日伪军的追击中,杨靖宇身边只剩下了七名战士。他们衣衫褴楼,步履沉重,每前行一步都格外艰难。他们吃草根和树皮,期待着能在与敌人的交战中获得给养。然而在又一次与敌人的遭遇中,又有五名战士伤亡。为了不使受伤的战士落人敌人手中,杨靖宇只带朱文范和聂东华再次杀出一条血路,把敌人引开。在密林之中又一次奇迹地甩掉了敌人。然而有比敌人更可怕的存在让他们难以摆脱,那就是饥饿和寒冷。杨靖宇是多么希望一夜醒来世界突然是温暖的春天,他不再需要棉鞋,可以用鲜嫩的野菜充饥啊。派朱文范和聂东华下山搞给养,是他最后的一线生机了。
杨靖宇在温暖的联想中渐人梦乡。他栖息在背阴山坡一个用树枝搭成的窝棚里。它四处漏风,根本无法御寒。梦乡中的他回到了故乡河南的李湾村,他看见了家里矮矮的泥房子。母亲正倚着门框笑吟吟地唤着他的小名“骥生”。进得屋里,只见撒满了阳光的饭桌上有一盘比月色还要动人的小米粥,他畅快地一连喝了三碗,这才和母亲坐在院子里聊天。母亲说家里种的几亩麦子都黄熟了。鸟儿成群结队地来麦田糟蹋粮食,让他在家多住些日子,把麦子割了。母亲末了还红着眼圈说:“你走了这么多年,娘想你想得慌儿啊。”杨靖宇醒来时天还未亮,他觉得眼角湿漉漉的。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再一天也过去了。随之又过去了苦等的一天。四天过去后,朱文范和聂东华仍然没有回来,杨靖宇确信他们已经遇难。目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继续留在山中,孤独地死去;另一条是主动下山,靠近村屯,请求老百姓的援助。杨靖宇知道日军以一万元的悬赏来缉拿他的人头,印有他头像标明赏金的布告贴满了各个村镇。但他相信爱国的老百姓是有良知的,他们不会眼睁睁地把他交到日本人手里让他人头落地,这种想法促使他义无反顾地靠近一个叫保安村的小山村。那天上午,在靠近村屯的山里,他看见了四个砍柴的村民。他毫不犹豫地朝他们走去。四个村民有三个很瘦,一个微胖,他们个子都不高,面色黧黑。杨靖宇向他们讨干粮吃,说是许多天没吃东西了。四个人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他们不约而同地判定,眼前这个有着深邃双目的瘦削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杨靖宇!自从围剿杨靖宇开始,日军不允许进山的村民携带干粮和火柴,他们身上确实没有一点可吃的东西。扬靖宇很失望,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对几个人暗示他可以给足日本人缉拿他的赏金,请求他们回村搞些干粮,帮自己买双棉鞋来,他会付钱的。这时其中的一个人开口劝他投降,说这样可以保住性命。说你这么年轻死掉了实在可惜。杨靖宇只是淡淡付之一笑,他什么也没有说。四个人又仔细看了一番杨靖宇,这才转身下山。杨靖宇望着他们的背影,期待着下一次再见他们时,会有干粮和棉鞋送来。他没有理由怀疑他们,如果他们真想领赏的话,四个人把他擒住下山是轻而易举的事。
杨靖宇实在是太累了,他坐在一根倒木上,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在稀薄的雪地上画自己的头颅。国字形脸、浓眉、大眼,他几笔就勾勒出来了。只是他不知鼻子和嘴是什么模样。没有镜子可供参考,更没有清冽的河水可做为照影之地,扬靖宇就用手去触摸鼻子嘴巴,结果他摸到的是茂盛的宛若野草的胡须,他就信手画了一堆胡须在画像上,然后在旁边注上“悬赏一万元”,写完后又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在杨靖宇的记忆中。他是没有用过问号的,因而越看它越觉得陌生。这问号就仿佛一只被人割下的耳朵。看上去冰凉生硬,它还像一颗未爆炸的手榴弹,充满了杀机。当然,它更像在丛林中优雅地舒展柔韧身姿的蛇,像—个长头发的女人在踮着脚尖跳舞。扬靖字盯着那画像看了很久,直到看得眼花了,在正午雪亮却没有暖意阳光的照拂下昏昏沉沉地睡去。
四个村民在下山的路上互相没有说话。没有人说要去告发这个在他们看来十分可怜的人,也没有人表示要把干粮和棉鞋给他送上山来。四人在村口分手各奔东西时只是彼此观望了一番,他们从每个人眼里都看到了犹疑。劝杨靖宇投降的那人垂头走在村路上,想自己不告发的话,若是其他三个人把自己交待了,那他就会以通匪的罪名而弄得家破人亡。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要想。最后想得耳畔轰响着枪声,他觉得受到惩罚的自己已经魂飞魄散。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警察所,十分急切地报告他在山里遇见一个要棉鞋和干粮的人,看他的相貌酷似布告上的扬靖宇!他还带着某种遗憾的口吻说,若不是那人带了枪,他当场就会把他捉下山来!村警察所连忙派人向濛江县警察本部的日本警佐西谷报告。西谷最近听到类似的报告太多,结果总是令他大失所望,因而起初并不很相信,直到昕说这人身上还带着枪,行走十分困难,且要干粮和棉鞋的时候,他才判定杨靖宇确实胆大包天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西谷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立即带兵火速赶往保安村,这时岸谷隆一郎也获悉这个至关重要的情报,他兴致勃勃地再次带领大股士兵奔往保安村。
熬过了人生最后一个漫漫长夜的杨靖宇在迎接最后一个黎明时是充满信心的。太阳从一堆嫣红的朝霞中活跃地升起来了,林间播撒着令人眼悦的光辉。虽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杨靖宇只是吃了一点树皮,他要留着肚子吃那些村民给他送上山来的干粮。杨靖宇等待了一个上午,他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然而他仍未丧失信心,直到午后日影有些倾斜时,他才相信自己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了。警觉的杨靖宇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将枪瞠上满子弹,步履艰难地朝密林深处后撤。然而才走到三道崴子,他就被大股追来的敌兵所发现,杨靖宇双枪齐发,一边与敌人交战一边向后方的河谷撤退,西谷高喊着让杨靖宇投降,他太想活捉他了!但西谷发现杨靖宇已经击中了冲在前面的两名警察,意识到宁死不屈的杨靖宇绝不会主动放下武器的,他只能遗憾地下了死令:开抢射击杨靖宇!被重重围困的杨靖宇虽然一心想着再次突围出去。然而这次却是终不可能了。他的手腕先是中了一弹,枪落到了地上,跟着,胸脯又中一弹,他摇晃了几下,扑倒在满是枯枝败叶的林地上,鲜血立刻把身下的雪、枯枝、泥土,层层、层层地染红了。直到最后一息,他仅存一缕意识的时候还在想,我杨靖宇只是暂时倒下了,我还会苏醒,还会站起来的。
西谷和岸谷隆一郎是慢慢靠近杨靖宇的。他们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杨靖宇真的死了。将他的尸体运回濛江后,他们特意叫来程斌,让他前去辨认,死者究竟是不是杨靖宇。程斌只看了一眼,就捂着鼻子出来了,他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了出去。岸谷隆一郎不明白杨靖宇丧失给养后何以在山中坚持这么久,在割下他的头颅向新京的关东军做为献纳之礼后,岸谷隆一郎命令军医解剖了杨靖宇的尸体,结果从他的胃里看到的只是草根、树皮和破败的棉絮,却没有一粒粮食!岸谷隆一郎默默地看了半晌,然后悄悄走开。他走到户外的时候,不由对着清冷的晚风怅然叹口长气,眼角竟不知不觉蒙上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