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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过后,屋檐就开始滴水了。屋顶的雪眼见着一天天变薄、变松,最后化得薄如蝉翼,宛若一张网晒在屋顶上。而滴落到院子中的雪水搅得院子泥泞不堪。张秀花每每从外面回来部要在门口使劲跺跺脚,大声骂几句这肮脏的泥泞,中村正保这时会给她拉开屋门,唤她进来。
张秀花生下了一个女娃。名叫妮妮,已经三虚岁,会走路了。中村正保对这个小生命一直抱有某种怀疑,觉得这孩子在他们婚后七个月就出生了,实在早了点。张秀花却说这孩子早产,不然不会生下来才七斤。按她的想法,七斤还太小了点。她张秀花应该生个九斤十斤的孩子才是,这让中村正保无言以对。不管是不是白己的血肉,中村正保还是很喜欢妮妮。尤其是现在她会磕磕绊绊走路了,能牙牙学语了,更是让他喜欢。相反,张秀花对妮妮却有些爱理不睬,生下她时就牢骚满腹,嫌她瘦,嫌她眼皮薄,嫌她嘴巴小。嫌她一哭起来老是没完没了,还嫌她吃奶老是设够,总之,仿佛妮妮一无是处。张秀花越是责备和埋怨这孩子。中村正保越是心安理得。他想这孩子应该是自己的,若是张秀花的相好的。她还不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才怪呢。张秀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个死妮子,这个小丫头片子。”听她的口气,根源在于妮妮不是个男娃。而张秀花得意男娃子,若是在外面看见了三四岁的小男孩,非要跟小孩斗一番嘴,把手伸进人家裤裆不可。她口中叫着:”掏个鸡几给我吃吧。”男娃子大都咯咯笑着,张秀花就无限羡慕地亲小男孩的脸蛋,亲得叭叭地响,像是驭夫在奋力甩鞭子,
中村正保给妮妮定期洗澡,妮妮很胖了,进了澡盆里像条大鱼一样活蹦乱跳着,她喜欢水。在澡盆中手脚并用地击水,溅得中村正保脸上满是水珠。冬季时怕妮妮洗澡着凉,中村正保总是把屋子烧得很热。然后把澡盆放到火炉旁,妮妮被火光映得愈发漂亮可爱了。张秀花每逢妮妮洗澡时会搬把椅子坐在旁边,看着妮妮咯咯笑着搅水,她就会骂:”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个死妮子。”妮妮晚上爱哭闹,一宿要醒许多回。张秀花迷迷糊糊中醒来,总是胡乱拍她几下,又不管不顾地睡去了。这时中村正保就得把妮妮搂在怀里,轻轻哼歌给她听,把手指头伸给她,由着她香甜地吸吮着。因而妮妮也是跟中村正保最亲,在他怀里时,她便用嘴亲呢地舔中村正保的脸,弄得他的面颊满是涎水,湿漉漉的。
张秀花又怀孕了,已经有四个月了,中村正保确信她肚里的孩子定然是自己的。这三年来他给张秀花规定好了,每年只能回三次娘家,春播后的农闲、秋收以后和春节。而且他每次都陪同她去,张秀花没有怀别人孩子的可能性。就是平素在家里,她下地或者是去河滩的时间长了,中村正保也要立即找去看个究竟。结果张秀花总是独自一人,面对的除了庄稼就是河水,再不就是从空中一掠而过的鸟儿,这使中村正保十分放心。张秀花仍然不喜欢和中村正保说话,她食量依然很大,干活的间隙若是觉着累了,她随便坐在哪里都能睡着。她比刚结婚的时候又胖了许多,脸蛋泛着熟透的果实的甜香光泽,不似嫁到开拓团的其他中国女人,个个面色青黄,脸上没有笑影,也不爱梳洗打扮,家务活弄得一塌糊涂。张秀花却不然,她把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灶上的器皿擦得没有任何污垢、一尘不染。屋子里要定期扫尘,被褥也是隔两三个月就要彻底拆洗一回。不过她的针线活实在差得很,裁好的衣裳经她手制出来,必定是扭扭歪歪的。她也不会搭配线,绿衣裳偏用红线,而蓝衣裳偏用白线,扎眼得很。冬季的棉衣只发给开拓团成员,却没他们的家属的。张秀花就只能自己做棉衣,做得很费力,因而秋末回娘家时她就卷着棉活儿,由着母亲去做。张秀花回到娘家勤快得很,洗衣、做饭、挑水、打扫院子等杂活无所不能,恨不得把娘家一年的活都做完。她一回去,就有左邻右舍的过来看她,她管这个叫姑,那个叫伯,仿佛都是她的亲戚。中村正保注意到有一个瘦高的男人每回来看张秀花,张秀花都不像见着其他人那样有说有笑。中村正保便问那人是谁,张秀花“啊”地叫一声,说:“是我表哥啊。”这表哥见着中村正保,面上总有窘态。他的牙齿很黄,面色也黄,有些弱不禁风,看上去像个烟鬼。他很喜欢妮妮,每回见着妮妮,他都要带些小礼物,用麦秸编的蚂蚱或者项链,用术头片拼起的轮船,用碎布头缝的漂亮的布娃娃等。去年秋天,他娶了媳妇,中村正保记得今年春节抱着妮妮回去时,他带着新媳妇来张秀花家串门。新媳妇斜眼,一说话就吊着肩膀,时不时还要抽鼻涕,两腮的胭脂抹得很厚,常常不由自主地吃吃地笑。他们前脚走,张秀花就把娘家的门摔得嘭嘭响,“嗷— — ”地一声哭了,嫌她表哥没出息,就说是家穷,年岁也大了些,也不该娶这等缺心少肺的货色。据说那女人十几岁时得过脑膜炎,反应有些迟钝,举止也有些放纵,谁给她点吃的东西,她就会跟人走。中村正保暗自推测张秀花对表哥曾一往情深,不然不至于如此被激怒。
冬日的天空是灰白色的,立春之后,那灰白就变成了浅蓝,看上去就像夏日的河水。张秀花用铁锹去园子里挖羊角葱来吃。每年秋天,她都要在园子栽上几垄葱,预备着春天来吃。中村正保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在秋霜中看起来已经叶片萎黄的葱,经过一个冬天大雪的覆盖,初春时竟然能最早发出嫩绿的芽来,实在是令人吃惊。张秀花用一句俗语解释说:“冻不死的葱,饿不死的僧儿。”至于葱为什么冻不死,她也是糊涂的。张秀花嫌今年的葱不够辣,吃起来不过瘾。她暗自嘀咕:“我是蹲着裁的葱啊,怎么会不辣呢?”按她的说法,直着腰裁的葱甜,而蹲着栽的葱将不同寻常地辣。她的类似理论常惹得中村正保暗自发笑,觉得张秀花是天真可爱的。怀孕之后,她还特别得意酸菜,手中拿着棵酸菜,坐在板凳上一瓣一瓣地掰着菜帮吃,不出一刻钟就会把一棵酸菜吃净。她腌的酸菜很脆,从不烂帮,即使到了春天也新鲜如初。中村正保怕张秀花动了胎气,就不让她干重活累活,可她不喜欢猫在屋里。他还特别怕屋外的泥泞使张秀花跌跤,在院子里垫了许多术板和灰石。结果他今天弄了,明天张秀花就把它们清理出去了,嫌院子乱七八糟不整洁,让人觉得像是猪圈。中村正保一旦跟张秀花赌气了,就跟妮妮说日本话,张秀花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干巴巴听着。有回她对中村正保说,她觉得日本话不好听,说得太急,就像开了的水哗哗地叫,还像饿了的雏燕叽叽喳喳地闹。她说中国话好听,一句是一句的,而日本话粘粘乎乎的,让人分不清个数。中村正保听了就笑,说等我教会你说日本话,你就不觉得它难听了。张秀花坚决反对,尤其警告他不能教妮妮说日本话。中村正保觉得说哪一种话是无所谓的事情,因而也就顺从了张秀花,少说或不说母语,尤其是在她怀孕期间,若把她气得人仰马翻,未出世的孩子恐怕就性命难保了。他对那小小的生命可是怀抱了无限期待,不似张秀花,看上去仿佛漫不经心,不怕凉水,不怕重体力活,也不怕跌跤,诚心要作践那孩子似的。有一回她在泥泞中滑出几丈远,滚得一身泥水站起来,摸摸肚子没有什么破绽,一切平静如初,竟有些失望地说:“还他妈的挺结实的呢,这孽障!”可中村正保记得张秀花怀妮妮时却不这样,她虽然也没断了干活,但是处处小心,弯腰都是慢慢的,拿重的东西总要分成两次,分不成两次的就唤中村正保来帮她。她吆蝎他来帮忙时总是说:“嘿,你来呀,你怎么这么没眼力价,我一个人干得了么?”中村正保就乖乖去当帮手。
中村正保在屋里哄着妮妮玩时,张秀花气势汹汹地从外面进来了。她站在门口使劲跺脚,嘴唇青紫,开口就骂张丽华是个土鳖玩意,没有骨气。她鞋上沾的湿泥实在是太粘了,怎么也摆脱不掉,她怕弄脏了屋地,索性把鞋脱掉,光着脚一骗腿上了炕,抓起烟袋锅,续上一锅点着,吧嗒吧嗒就抽了起来。张秀花做什么都一心一意的,生起气来也不例外,生得很投人,全心全意,眉毛蹙着,鼻翼微微抽动,脸蛋绷得紧紧的。平素她是不抽烟的,烟袋锅是中村正保的。她平素用它,大抵是因为妮妮闹得太凶,她会举起烟袋锅在妮妮面前使劲晃悠一番,声言要敲碎她的小脑壳。也怪,她一操起烟袋锅,妮妮就不哭闹了。张秀花平素和张丽华走动比较勤,她去张丽华家的次数少,而张丽华来她家的时候则多。张丽华真是枉生了那对浅浅的笑涡,她整日哭丧着硷,眼睛老是泪汪汪的。大岛健一郎先前还靠舞剑来吓唬她,阻止她哭,后来见她不哭的时候就要害病,也就随她去了。张丽华一来,中村正保就不很高兴,因为她老是说着说着什么就要掉泪。他想一个人若是这样活得一辈子都不开心,不如远走高飞的好。他私下劝过大岛健一郎,说是张丽华既然如此,不如让她走,也好给她一条活路。大岛健一郎坚持反对,说是她嫁了我,死恬都得跟着我,放她走可没那么简单!大岛健一郎去年夏季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寡妇,他看上了她,每周必然要去那里睡上一宿。走时把家里那点好吃的东西带上,回来时对张丽华更加不闻不问的。别人都议论,那寡妇并非看上了大岛健一郎,看上的是他提去的白米和油,寡妇要养两个孩子呢。张丽华跟张秀花哭诉的时候,张秀花就说:“他去那里不是更好?你又不喜欢和他睡。”然而事情是愈演愈烈,昨天那寡妇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进了村子,住在太岛健一郎家中了。张秀花去张丽华家玩,对寡妇的到来并不知晓,进得屋里,见一个皮肤黑红的胖女人坐在灶房喝粥,而张丽华则坐在炕沿拈着手绢垂泪。大岛健一郎坐在窗前若无其事地修补渔网。他准备开河后去捕鱼。张秀花以为那女人是张丽华的娘家亲戚,所以也未深问。直待看到修好了渔网的大岛健一郎到灶房与那女人有说有笑的,她才觉得不对劲,问张丽华,她哭着说那女人昨日下午来了,说是家里没粮了,她要过不下去了。她说大岛健一郎和寡妇很亲,让她给他们烧洗脚水。做饭,他们俩住在一铺坑上,恩爱了小半宿,她不停地听见喘息和呻吟声,张秀花大骂张丽华是个让人可以随意捏的软柿子,她操起炕头的笤帚疙瘩,起身就奔灶房去了。张秀花大哭着,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打那个寡妇,寡妇的腿上还放着碗,她一躲闪,碗就掉在地上碎了。张秀花骂:”我打你个不要脸的骚妖精!你胆子倒够肥,跑到人家家门欺负人。你个臭婊子。没人要的脏寡妇!”张秀花那一刻把自己掌握的最下流的话都用上了,却仍觉不过瘾。大岛健一郎和那寡妇先是躲闪,后来见张秀花真的下死手打人,就上前一左一右地捺住她,像拖死狗一样地将她拖出屋子,然后将门“嘭”地一声关上,迅速拉上了门闩。张秀花便隔着门叫骂,那寡妇只得贴着门缝说:”我就是来看看,今天晚上就回去了,不住这儿了。”张秀花却不依不饶,声称寡妇如果不立刻滚蛋,她就上她的村子把她家的房子烧了,让她领着她的狗崽子沿街乞讨。寡妇和大岛健一郎都怕事情闹大,也就依了张秀花的。大岛健一郎送寡妇出来,到仓房里舀了小半袋米,让她背着。张秀花初始没有阻挡,怕她不是两个人的对手。待那寡妇出了院子,她也告辞后,张秀花就悄没声地跟着那个寡妇,直待到了村口,四顾无人后,张秀花才冲上去一脚把那寡妇踹倒在泥水中,抢过那小半袋米,数落她:”你也太不要脸了,看你一身的力气,还靠这个吃饭呀?要靠这个,就光明正大地进窑子,别跑到人家里去放骚!”寡妇拍着大腿哭了,说她男人三年前得了痨病死了,给她留下两个孩子,实在是够艰难的。她家的地基本被日本人强行征购了,所剩的一小块还在烂洼塘,年年涝,种的庄稼总是颗位无收。张秀花本来已经把米袋掮在肩上了,听她这么一说,又动了恻隐之心,将米袋还给她了。不过再三警告她以后不许再到这里来,”“你住在人家里,让人家的媳妇还活不活?”寡妇擦千眼泪,保证以后不主动来了,千恩万谢地背着米走了。她边走边回头,很恐惧的样子,生怕张秀花又改变主息。
张秀花抽完一袋烟,也把这故事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咳嗽了几声,起身把痰吐在院子里。中村正保没有吭声,他觉得张秀花实在用不着大动肝火。张丽华都能容忍,她何必多管闲事呢?然而他是不能责备张秀花的,她会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张秀花见中村正保没有发衰意见,知道对自已的做法有些不满,因此赌气地骂妮妮:”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个只知张嘴塞饭的死妮子!”中村正保怕她继续气下去会影响胎儿,就和颜悦色地夸赞她做得对,大岛健一郎也该收敛一些才是,不能这么随心所欲。张秀花像小孩子受到表扬似的“扑哧”一声乐了。很满足地去灶房做饭去了。
屋顶的雪没有化净之前,夜晚时屋檐下就会结着一排长短不一的冰溜儿。冰溜根粗尾细,形状如笋,冰体呈螺旋状,像是套了无数个银环。清晨时,太阳“通”地一声升起来。熠熠闪光的冰溜儿就开始渐渐融化了,直至正午时,基本已被挥舞的阳光席卷得踪影皆无。中村正保喜欢在早起后抱着妮妮看那晶莹剔透的冰溜儿,妮妮伸着舌头。老想着去舔,中村正保就对她说,要是舔着了冰溜儿,舌头就会被粘在上面,弄不好就成了哑吧了。妮妮自然是无法领会他的话,既然舌头够不着,就用手,冰得她“呀呀”叫着,身子一耸一耸的,很欢快的样子。张秀花若是开门觑见这一幕,便会点着妮妮的脑门吓唬她:”你要是吃了冰溜儿,就会长大粗脖儿,长大了连个婆家也说不着!”妮妮很清脆地冒出一句“说”,惹得张秀花无限幸福地笑起来。顺带着再骂她一句:”你个小丫头片子!”
田间地头的野莱悄悄出来了,张秀花喜欢吃苣荬菜,就挎着篮子去采。采多了吃不了,就想着给张丽华送一些。张丽华坐在院子里面色灰黄地晒太阳,她的头发也没梳,乱蓬蓬的。张秀花招呼她。她却往别处看,目光散慢、茫然。
张秀花问她,大岛健一郎哪里去了,她这才用手摩挲着膝盖说,她不想和大岛健一郎过了,她要回娘家了,让他去叫娘家人去了。张秀花便逼问是不是那个该死的胖寡妇又来了,张丽华摇摇头,很平静地说,是因为她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张秀花不相信,就急切地扬着一只手在张丽华面前使劲地晃,说:”你看得见么?看得见么? ”平素总是苦巴着脸的张丽华倒笑了,她说:“看得见我就跟你说了,我能骗你么。”张丽华说她看不见东西已有三天了,刚开始时她以为老天出了点差错,连续几天忘了出日头,后来她想连星星月亮她也望不见,自己便知失明了。她说从来没有想过失明的感觉是这么好,不用看人的脸色,不用看那些肮脏破败的景象,总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大花园里,四周全是暗浮的香气。而且奇怪的是,原先她不喜欢阳光,总嫌它刺眼睛,现在却觉得它十分可爱。她还顺手空抓了一把,对张秀花说:“我就这么一抓,就能觉出抓了一大把的阳光,闻也闻不够,真好啊。”说得张秀花落了眼泪,觉得张丽华不惟瞎了,精神也失常了。张秀花说,你这么回去,娘家人怎么养你,你能自理得了么,怎么梳头,怎么穿衣裳,怎么上茅房,怎么吃饭喝水,这些都是问题呀。张丽华不慌不忙地说,她会用手去摸,时间长了就熟练了,习惯了。张秀花又说,你就心甘情愿让那个寡妇顶替你住过来?你的眼睛就是被她给气瞎的!张丽华悄声说,她走后,不管是谁来跟大岛健一郎过日子,她都毫不在乎。她的眼睛不是谁气瞎的,而是自己作践的。她说:“你想啊,我这几年天天都泡在眼泪里过日子,这眼睛还有个好么?”她说也是奇怪了,眼睛瞎了,心里也敞亮了,也没眼泪可流了。听得张秀花身上一阵发冷,忍不住抱着张丽华失声痛哭起来。她劝诫她不要意气用事,不要想着回娘家,那样会增加娘家人的负担,她说不管是好是坏,在这里总能吃饱饭,不愁衣食,有大片大片的地可以种,而回去后生活将无着落。张丽华推开张秀花,说她的事就这样定了。
张丽华被娘家人接走后不到一周,大岛健一郎就欢天喜地地把寡妇迎来了。寡妇带来了一对脏乎乎的男孩,瘦骨伶仃、尖嘴猴腮的,就像一对黑乌鸦。村子里的人怀念张丽华,对那寡妇爱理不睬的,即便是走了个碰头,也不和她招呼,她也就讪讪地张着嘴欲说还休地走掉。大岛健一郎看上去情绪不错,常见他傍晚时在院子里舞剑,空中回荡着“刷刷”的锋刃滑过的声音。那对孩子就像土拨鼠一样一天天地在泥地里打滚,看着什么东西都想碰一碰,有时还溜进别人家里偷吃东西。有一天张秀花在自家灶间逮住了其中的一个,他正抓着一个玉米面窝头要跑,张秀花大喝一声,把那孩子吓得一哆嗦,轻而易举就把他捉在手中了。她不顾中村正保的反对,坚持着拖着孩子去找那寡妇算账,喝斥她要好生管教自己的孩子,别弄出一对贼来殃及四邻。寡妇满面窘态地拉过孩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打,张秀花这才有些解气地离开。
张秀花自张丽华离开后,老是心神不宁的。她的身子愈来愈沉了,情绪也越来越坏了。她不爱说话,做饭时总是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只是食欲并没有减退。那缸酸菜基本已经被她吃空,她开始吃一坛腌萝卜 。吃过后用嘴使劲吮手指,然后起身随便见着什么东西都要踢上几脚。有一回踢在篱笆上,愣是把它戳了个洞。她的腿夹在里面,就像个木楔似的。中村正保见状连忙帮她拔出腿来,回到屋里她就脸色发灰,肚子疼得满炕打滚。一个小时后,她脱下来一条污血浸透了的裤子,她流了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