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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了。火车所经之处,皆是一片苍茫景象。雪覆盖着大地,白茫茫的。那些干枯了的蒿草萎黄着脸,在雪上瑟瑟抖动着,投给雪地一片破碎的影子。羽田在火车上已经跟随马匹走了三天两夜,再有几小时就要到达目的地了。这些马匹是从朝鲜境内征调而来的,由于在闷罐车厢里拘禁了许久,不见天日,显得很躁动不安。嘶鸣声不绝于耳。昨天车过山海关时,正逢上黑夜,一位士兵向羽田报告,有匹母马产下了一只小马驹,枣红色的,很可爱,问该如何处置。这批马是特殊军用物赍,是绝不允许有怀孕的母马出现的,它们将做为骑兵旅的坐骑,随同骑兵征战。小马驹的出现显然不合时宜。羽田说,干脆择一片荒无人烟之处,将小马驹推下火车算了。哪个农人若是有福气捡到它,即便它活不下来,也能成为一顿美餐。士兵便遵照吩咐将小马驹推下去,他择了片离灯光比较近的一片荒野,想着离村庄近,经常有人活动,这马在寒风中也许会得救。士兵很年轻,人伍三年,心地善良,羽田很喜欢他,乐意和这样的人一起执行任务。他叫细川康平。细川康平很爱那些马,除了一日三餐,几乎都与马在一起。他挨节车厢地巡察,给马加料,清理它们的粪便,将几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做了。按他的说法,这些马都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自己前程灰暗,是去送死,因而夜里难眠。那匹生下了马驹的母马自从小马驹消失之后,就显得蔫软无力,无精打采的。它卧于干草上,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不喝水,也不吃草料,令细川康平十分难过。想着应该让小马驹留在这里,它年幼,做不了坐骑,也不至于把它抛弃啊。他想羽田也许认为到了目的地多了只小马驹,会被军部认为这批特殊军用物资有诈,受到责备。细川康平想人若是有了巨大悲痛。是需要安抚的,马也应该如此。他就用手一遍遍地抚弄马鬃,想让它松弛一些,这样便会减轻痛苦。他很担心这匹马如此心情到了目的地,被边塞的朔风寒流鞭笞后,会走向穷途末路,那样他会觉得是自己把这匹马害了。在军队,等级森严,下级服从上级,而新兵则要服从老兵。他想自己不服从羽田的命令就好了,那匹小马驹仍能留在车里,而母马也不会萎靡不振。不过细川康平也不反感羽田,觉得这个人有些怪,不爱说话,孤僻,心事重重的样子,总是喜欢把目光放在窗外的风景上,有时是黑夜,火车所经之地亦无灯火,漆黑一片,他却仍望窗外,令人不可理喻。羽田每天来车厢巡视两次,早晨和傍晚。他看到那些横躺竖卧的马总是微微叹息着。
羽田吃过早饭,照例到车厢去察看这些马,发现并没有病马,只是产驹的母马面露悲哀之色,就拍它的脊背说:“都会过去的,坚强些。”这句话让细川康平好生感动。细川康平斗胆问了一句羽田,这些马是先做为演习的工具,还是直接开上战场?他明白这问题是军事秘密,他不该这样问的,弄不好会受到叱责。羽田笑笑,说:“这话你得去问德国人了。”细川康平的脸便红了,觉得羽田这话含有奚落自己的意思,便缄口不语了。直到羽田看过马离开,他仔细回味这话,才恍然大悟,那就是战马能否出征,取决于德国在苏联战场是否占据优势。如果德国把苏联打得呈现崩溃之势。日本当然可以乘虚而人,北进与苏联交战了。看来这些战马肯定是先用于演习,不会马上去送死的,细川康平就略为心安了,他在清理马粪时竟然哼起歌,马儿听着他的歌,很投入的样子。
羽田押送军用物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回坐在火车上,他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漂泊感。尤其看着窗外变幻游动着风景,觉得大自然的万事万物都相处和谐,惟有人类的战争在破坏着这种平静。他愈来愈厌恶战争了。战争的目的总是在进行领土之争,而遭遇不幸的却是平民百姓和被硝烟笼罩而备受摧残的太自然。炮火可以把一片碧绿的原野烧焦,让那些正盛开的花朵枯死。炮火还可以让一处湖泊掀起巨浪,杀死那些在湖底悠游的鱼群。战争使一些人挂上勋章而凯旋,也使一些人成为囚徒而送上审判台。在羽田看来,人类所进行的一切战争都是危险的游戏,可这种游戏由于有巨大的利益做为驱动力,会永远存在下去。一旦认清了这一点,他就觉得深深的悲哀。因为对待这个世界他是无能为力的。他想人类只有最纯真的情感是属于自身的,它在战争中尤其显得弥足珍贵,可是他心中的纯真情感也已被战争的铁蹄所踏碎。他手捧那条腰带,再也激不起初来满洲时的美好幻想了。
德国对苏联所发动的战争。使日本大本营看到了进攻苏联的曙光。因此紧急从国内抽调了两个师团前来满洲,动员青年人参军、教忠国家。在满洲与苏联交界的战线上,开始层层部署兵力。他们抽调了南部战场的精锐之师,炮兵、骑兵的数量较之以往增加数倍,在边境线一带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演习需要大量的武器弹药、战马、粮草等特别军用物资,铁路运输显得尤为吃紧。因而亚细亚号特快客车已经停运,满洲国的老百姓外出甚为不便。在铁路沿线,为防止军用物资被劫,关东军严密警戒,派警察和宪兵设置了无数岗哨。逢到列车经过这样的岗哨时,羽田便能看见荷枪的士兵向火车行礼。他心里就想笑:你是在跟马行礼呢!你是在给冰冷的子弹行礼昵!所需军备之巨,可以说是空前的。粮食分两部分调集而来,一个是从本土征调,另外一个则是在满洲国征调,层层盘剥,使老百姓本已十分困顿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据羽田所知,今年人冬以来,东满一带煤矿冻死饿死的居民也不在少数。他们甚至连橡子面也吃不上了。而士兵们却可以吃上白米。士兵们经过部队的驯化和教育,认定满洲人是猪。由于大演习,前方还需要锅、暖炉、木炭、钢材以及蔬菜肉类等副食品,火车线空前忙碌起来。类似锅和暖炉这样的生活必需品,基本是让满洲国百姓无偿献纳的。这批来自朝鲜的战马,亦是强行征调而来的。关东军的士兵在朝鲜乡间将农民家马厩搜索个遍,专挑那些膘肥体壮的牵走。很多农民跪下求饶,说这马是家中的主要劳力,离不开它,求士兵放了马。可哀求是无济于事的。羽田听说有一匹雪青色的马是主人的至爱,这马曾救过主人的性命,它被牵走之后,主人夜不能寐,就到驻地寻他的马。关东军士兵自然把他挡在了门外,告诉他,这马能够入选为战争服务,他应该感到光荣才是。主人就涕泪横流地站着不走,事情也真是奇特,都说狗的嗅觉是最灵敏的,谁承想这匹雪青色的马竟也如此有灵性,它大约嗅出了主人的气息。一阵嘶鸣后奋力挣断缰绳,跃身而起冲出马厩,到外面与主人相会。马在流泪,主人也在流泪,士兵看了于心不忍,悄悄告诉主人,你骑上马快跑,我在后面放两声空枪交差了事。主人连忙飞身上马,跑出十几米后,听见两声枪响,子弹在马的肚腹两侧呼啸着朝前飞去。马主人感怀不已。这士兵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被同伙觑见这一幕而告发,关了禁闭。羽田在接手这批马由朝鲜来满洲时听到这个故事,不由为那个士兵而暗暗难过。
羽田坐在车厢里看了一会士兵们随手带的士兵守则。后来细川康平进来了,他说:“再过几个小时,这马就平安抵达了。”他想着在到站前一小时,把这些马全都赶起来,让它们站着,精神精神,否则下车时会给人一种病马残马的印象。羽田笑笑,说;“就这么办好了。”细川康平见羽田手里拿着士兵守则,就说他刚当兵时,有天放流动哨,查哨的长官朝他走来,说请把你的枪递给我,让我看看擦得亮不亮。细川康平自然把枪恭恭敬敬交与他,结果遭到长官的训斥,那就是做为流动哨士兵,是绝不可以把枪交与任何人,要枪不离手。细川康平说他当时很委屈,觉得这是用欺诈的办法检查他。他分析说之所以毫不犹豫将枪奉上,实在是因为在军中服从命令已成习惯的缘故。羽田笑了,说;“那长官也够狡猾的。”细川康平见羽田与他和颜悦色说话了,就讲了一个流传在军中的笑话。说是巡察问步哨,如果有只老鼠叼着火钻进了弹药库,你怎么办?当然这种假设是极荒唐的,可步哨必须要做出回答。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叫猫含着水去追。”细川康平说完笑了起来,羽田也笑得不能自持,先前郁闷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羽田说;“索性就让这只带着火的老鼠将弹药库引爆了算了。”细川康平问羽田能不能想到这个精妙的回答,羽田连连摇头,声称自己可没有这份喜剧天才。细川康平又接着讲了军中发生的一些可笑之事,比如老兵总是欺负新兵,新兵们忍气吞声,可有一回老兵夜里偷着在军营外支炉灶,喝酒煮肉汤,一个新兵就悄悄悄把臭袜子里塞上石块扔进锅里,害得喝过肉汤而终于发现锅底臭袜子的老兵个个头晕恶心,条件反射般地集体泻肚。羽田便说,这老兵够可恶,新兵也够调皮的。细川康平讲完笑话,说到了目的地,共有两天时间在那儿逗留,他要去看刚从国内随军而来的一个朋友,跟他好好聊聊,他们已经很多年未见面了。他是从父亲的这次家信中得知朋友来到东满的一个师团,参加关东军特别军事演习的。羽田便嘱咐他到了前方阵地不可信口开河,在那里的三天要遵守纪律,之后他们还有新任务要执行。细川康平说当过几年兵,虽称不上兵油子,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了,说完他又忙着照料那些马,说那匹分娩的马仍然眼泪汪汪的,他怕它中途发生意外,要强行给他喂些吃的。羽田点了点头。
起风了。风越刮越猛,不久,便下起大雪。雪片虽不大,但是密度很大,遮天蔽日的,车厢里昏暗不堪,车速明显减慢了。如果这雪保持如此气势下上两三个小时,火车就不可能正点抵达。羽田起身来到车头,问司机这样的雪大约会误几小时?司机是中国人,四十来岁,面色黧黑,一脸的络腮胡子,牙齿发黑,说话时鼻音很重。他说:“能误几个小时,我也说不准,反正现在不能不减速了。”从车头望前方的风景,更觉是苍苍莽莽。大雪使远处的山影已变得模糊,两道黑色的铁轨在风雪中向远方延伸着,极像两条冻僵了的蛇。羽田命令司机,不要赶时间,要保证军用物资的安全,不能发生任何意外。司机点点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在驾驶室里,有名持枪守卫的日本宪兵,以防身为中国人的司机会与沿途的共匪有联系,使物资受损。羽田跟守卫的士兵眨眨眼睛,示意他要严加防范,不可掉以轻心。守卫明白这种恶劣天气是劫车的大好时机,因而心领神会地努了一下嘴,握紧了手里的枪,暗示羽田他的警惕性很高。离开车头,羽田又将其他几名士兵召集到一起,让他们荷枪实弹,在车厢流动巡视,发现意外及时报告,羽田可不想功亏一篑,在最后时刻出现意外。他虽然厌恶战争,但在执行任务时却是恪尽职守。
风雪越来越盛,列车行驶得就像牛车一样缓慢。钢轨在视野里也模糊了,好像一截一截地断裂了。马儿感觉到了气候变化,它们缩着身子,不安分地动着四蹄。羽田见窗外是开阔的原野,没有山,也就略微放了放心,因为如果有伏兵的话,多是选择在有山且火车转弯之处。而原野是一览无余的,虽然风雪的狂嚣影响了视线,但是仍能目测到一百米以内的情况。羽田想自己也许太多虑了,这批战马的运输是极为保密的,细川康平直到登上火车才知道自己要执行什么任务,再说近两年的抗日联军因为关东军的层层围剿,正陷于空前的被动状态。这样一想,羽田便觉得自己神经过于紧张了。他想马儿所栖息的车厢既寒玲,气味也不好,士兵们如果这样呆上几个小时,肯定会受风寒。于是又通知他们,感觉到冷的话,就回前面的车厢取取暖。羽田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他想只有执行特殊任务的男人才会如此。
火车行驶了两小时后,雪小了,天色也略微明朗起来,羽田高悬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细川康平前来报告,说是那匹母马已经奄奄一息,趴在干草上起不来了。羽田便跟细川康平去看那马,也许是这一阵狂风暴雪所造成的严寒的侵袭,母马浑身哆嗦着,气息微弱,眼里仍然是湿漉漉的。车上并没有配备兽医,没人知道它病在哪里,羽田想病因也许是由于生产带来的。细川康平见这马哆嗦不已,便给它披上一件棉衣,盖在它的肚腹上。羽田想它如此哆嗦,除了寒冷之外,也有可能是周身疼痛。想着自己随身还带着镇痛药,就把剩下的小半瓶都拿来,令细川康平将其灌下去,死马当做活马医吧。羽田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命令把那只马驹抛弃,这跟让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孩子被遗弃又有什么区别?羽田的心情又变得格外沉重起来,他离开马群,独自回到住处,看着车窗下端弥漫着的霜雪,不由眼睛潮湿了。那霜变幻万千,有的像树,有的像一带河水,有的像一座小屋,还有的像一片菜地。当然,还有的像炊烟、像花朵、像流云。霜中的世界美不胜收,羽田想自己还不如化成霜贴在玻璃上呢,那么轻盈美丽,晶莹剔透,消失时也是静悄悄的,无影无踪。每当他内心泛滥着浓浓的伤感情绪时,就觉得周围的世界死一般的岑静。他感觉列车已经凝然不动,化成了坚硬的化石,而车厢里的一切生命都停止了呼吸。
火车终于在晚上七时许到达了终点站,比预计的足足晚了四小时。羽田如释重负,士兵们也很高兴。细川康平显得尤为兴奋,一则可以见到他多年末谋面的朋友,二则那匹母马终于坚持下来了,它在下车前喝了一些水。羽田首先下车与接车的中士联系,将在朝鲜开拔时马匹的总数单据给他,由他带着骑兵验明。军人做事毕竟是一丝不苟的,中士派十二名战士守候在每一节车厢门前,一匹匹地往下牵马,精心统计数字。羽田穿着大衣,戴着棉帽子,站在站牌的栏杆一侧,看着这一幕幕情景。雪停了,风却刮着,嗖嗖地响,站台上每隔二十米左右竖着一盏灯,灯是幽蓝色的,投映在地上,使雪泛着一派青光,宛若铠甲的光芒。下来的马一律疲惫不堪,它们在站台上越聚趣多,嘶鸣声阵阵响起,在寒夜里听起来格外凄凉。大约半小时后,统计数字出来,战马一匹不少,与数据上的极为吻合,中士和羽田互相握手,彼此在数据上签上名字。之后羽田坐着汽车来到山下的营房,细川康平等几名士兵则被安排到了别处。营房里很暖和,只有十几个人住,每个人都有独立的空间,用木板隔开,听说这是训练士兵的各路教官的屋子。西侧搭有灶台,有专门的伙夫。伙夫很瘦,但面色红润,他很健谈,问羽田想吃什么,他报了几种菜名,羽田听后知道军中的给养还不错,就要了两菜一汤。一个是土豆炖牛肉,一个是素炒白菜心,还有个鸡蛋汤。主食是馒头。羽田问伙夫,营房里怎么没有人,那些教官都去哪里了?伏夫用勺子敲着锅沿说:“晚上也要演习啊,他们都出去了。有的晚上十点来钟能回来,有个别的一宿都不能回来呢。”羽田便想这些教官也是辛苦的。羽田在火炉旁烤手,觉得身体暖和了,就问伙夫哪一张铺位是自己的,想在饭没好之前先眯一会儿,在火车上的几天几夜他睡不好觉,已经分外疲惫了。伙夫指了指靠东的两个铺位,说:“这俩儿都空着,是留给你们这样的人来住的。”羽田就瞅准了一个整洁的铺位躺上去,只一会的工夫就进入了梦乡。
羽田是被伙夫的勺把给捅醒的。他说:“醒醒,这么睡下去,你能睡到天亮,先吃了饭再说。”羽田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跟着伙夫去了灶房。热气腾腾的两菜一场摆在桌上,汤上漂浮着一团一团鹅黄的蛋黄,很娇嫩,就像初春时浮在湖水上的雏鸭,看上去十分惹人喜爱。羽田先喝了几口汤,然后才吃菜,觉得菜的味道也非同寻常地好,就赞叹了一句,这时伙夫非常神秘地凑近他,对他说,这么可口的菜要是不喝点酒可就糟践了。羽田便说在营房里哪有酒可喝。伙夫笑了,说,我这里有,不贵,是高梁烧酒,你看着给钱。羽田有些迟疑,伙夫就说,你不要怕,这些教官晚上回来常喝酒的,投人来巡察,再说你刚从外面来,受了一身的风寒,喝点酒理所应当。羽田问过价格,心想这伙夫也真会赚钱,然后从兜里悉数将钱点给他,说一瓶我也喝不了,剩下的你就留着吧。伙夫连说羽田宽容大方,将来肯定有远大前程。羽田暗笑,心想让你有了赚头我就有了前程,若是今天不买你的酒。你还不咒我今天就下地狱?高粱烧酒很烈,喝进嘴里辣辣的,就像是吞火,但是落肚后又觉得周身血液沸腾,很畅快。伙夫坐在羽田对面,问他老家在哪里。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羽田简短地回答了他。伙夫一龇牙说,他的家在北海道,是渔民世家,他从小就跟随父亲出海。父亲是个酒鬼,出海回来就喝得烂醉,一醉了就打老婆孩子,逼孩子给他念诗,逼老婆给他唱歌。他说从幼时起怕父亲鞭打,他一有空就背诗,背了不下几百首。而她母亲则练习唱歌。羽田听了不由笑了,心想那你们家应该出个诗人和歌唱家才是啊。伙夫说,他父亲倒也怪,明明是烂醉如泥了,你看他意识也不清醒。可他却能准确判断出你背的诗是不是新的,你唱的歌又是不是旧的。一旦发现,必是更猛烈的暴打。伙夫说从那时起他就想着离家出走,因为他脑子里装不下那些诗,而父亲又要三天两头大醉一场。他说后来幸亏他考上了陆军学校,离开了北海道,毕业后即随队伍开拔到满洲国,彻底摆脱了父亲。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他还特意背了两首诗给羽田,其中有一首是歌词,是武岛羽衣的词,名为《花》:春天里阳光明媚,笼罩隅田川,条条船南来北往,穿梭河面上。船桨上水珠四溅,好像花飞散,阳春美景让人醉,春光无限。露珠晶莹光闪闪,映照着晨光,樱花树向我含笑。竞相开放,垂杨柳枝条婆娑,频频招手,在这优美的夕阳下,轻轻摇荡。堤岸上美景如画,锦绣一片,朦胧的月色静悄悄,爬上河岸。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去不回还,阳春美景叫人醉,春光无限。羽田能在这样一个夜晚听到这首暖意十足的词,内心自是无比感动。他的伤感之情又浓浓地弥漫开来,开始喜欢这个心直口快的伙夫了。伙夫说他想给母亲攒点钱,将来回国后好好侍奉她,因为父亲已经重病缠身,活不了几年了,她母亲一生清苦,不能让她的晚景太凄凉。羽田便后悔刚才在心里奚落过这个把酒钱要得太贵的伙夫,他想应该多给他点钱才是,可是又怕另加钱给他,会使他觉得受到污辱,也就作罢。伙夫在羽田的劝说下也喝了两盅酒,喝得情绪颇为激动了,便浅吟低唱北海道民歌,昕得羽田心里发潮,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正在此时,灯光突然消失,屋子里突然黯淡了下来,羽田就趁着黑暗痛痛快快地流泪。伙夫说估计是暴风雪吹断了电线,入冬以来这种事情已经出现好几次了。他起身去灶台一侧的调味台上取油灯。借着炉火点燃,将它端端正正放在桌中央。羽田喜欢油灯的光焰,它不炽烈,温存,星光般曼妙,是可以让人感动的光焰。伙夫说他当兵当得疲惫了,盼着早点回故乡了。他的梦想是让老母亲过上幸福生活,娶个妻子,生上几个孩子,买一条好的渔船,可以在海上捕捞。伙夫接着又讲住在这里的教官的故事,说是他们自己在生活上不拘小节,可对待士兵十分严厉苛刻。演习以来,他们回来得很晚,夜里步兵要演习的科目很多,常常是枪炮声响做一团。他说只有骑兵的教官最清闲,因为战马还未运到。羽田便说,从今天起他就清闲不起来了。伙夫笑了,说,那我就明白你是干什么来了。羽田便又干了一盅酒,吃了一些菜,想着若被提早回来的教官发现他如此模样有些不雅,便放下筷子回屋睡觉。他刚一躺下,就听见一阵吱嘎吱嘎的响动,地仿佛在微微颤动,这时伙夫给他送来一只手电筒,嘱他起夜时照亮用。伙夫说:“这是坦克开出来了。”羽田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他将手电筒放到枕下,突然想起了那匹产后的母马,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就像暗夜中的星辰一样使羽田的心为之一震,使他了无睡意。这时大演习的枪炮声轰隆隆地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