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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秋风吹拂的树叶带着浓浓的醉意,个个摇摇摆摆的,仿佛已醉得里倒歪斜了。尤其是那些泛红的叶片,醉成关公的脸了,红彤彤的。张家老太看见这样的叶片,就会说:”喝着风也能把你灌醉,真是没出息!”
宛云已经有一周没有去酱菜园了,她躺在炕上,一天到晚地流泪,刘秋兰愁得两鬓有了白发,嘴角挂着几个燎泡。她们娘俩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度日如年。每天有两个人必定前来家中探望,一个是朴善玉,一个是张家老太。朴善玉来总要带些吃的东西,点心或水果,而张家老太来的任务就是把它们消灭掉。张家老太来时通常是午后,朴善玉则是上午。张家老太一进屋就搓着双手嘶嘶哈哈地说:”到底是人老了,就这样的秋风吹着,要是我年轻时,一件衬衫也能抵档,现在穿了两件秋衣还嫌冷得慌,真是不抗冻了,人老就是不中用了。”她絮叨完,不请自坐地盘腿坐上炕头,问宛云:”你那里不疼了吧?”宛云躺在炕梢独自翻绳玩,翻出五花八门的图案,她并不回答张家老太的话。张家老太说:”都一个礼拜了,没事了。”说着,竟然很诡秘地笑了几声。刘秋兰连忙把上午朴善玉带来的梨和烧饼摆在炕沿上,张家老太惯常地说:”唉,才在家吃过饭,吃不下去了,留着你们娘俩儿吃吧。”嘴上这样说,手却抓起一只梨,吭哧就是一口,说着:”嗯,这梨汁儿挺旺的,肉也细发,宛云,你吃一个败败火吧?”宛云仍然对她置之不理,张家老太习以为常了,也不觉扫兴,照样阐述她的那一套理论,说她打小就听老辈人说,女孩子只要被人破了身子,不管这男人怎么样,也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因为已是人家的人了。她说阿永虽然傻,又比宛云大许多,但他心眼好使,家底厚实,不短吃穿,女孩子还图个什么呢?虽说宛云现在才十四岁,跟阿永成亲早了点,但可以先住过去,先当童养媳,过个两三年再完婚。她说朴善玉也主张这样做,就怕委屈了宛云。刘秋兰只能叹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宛云如果不流泪的话,除了翻绳玩,就是用笔在墙上乱画,画了乌鸦、狐狸、老鼠、水牛等东西。你跟她说话,她都一概不搭腔。张家老太啃完一个梨,又吃下一个烧饼,嫌烧饼油放得少,不酥。吃毕,用手抖抖衣襟上的烧饼渣,说:”前天我去酱菜园看阿永,觉着他好像变了个人。他原先见了我就是个笑,现在不了,一个人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个宛云给他买的铃档,晃郎晃郎地摇。我问他,阿永,你想不想云呀?你猜阿永怎么着?阿永哭了,照我看他就要开窍了!宛云跟着他,肯定不会受气。你想想你们家的条件啊,没个男人主事,也没钱,宛云这么大了都没上过学,虽说她长得好看些,可这有什么用?将来找人家还不是一样费劲?跟阿永,照我看是老天爷给安排的,人是拗不过命的,就依了吧。”张家老太擦了擦唇角溅出的唾沫星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并且接二连三地打嗝,就像鸡刚下过蛋,咯咯咯地叫个不休。张家老太便诅咒她的胃,说是不体恤她,不知道帮助她消化东西,欺负她老了,声言要绝食三天,不给它输送任何食物,将它饿瘪了,它便老实了。那胃想必胆小,又是好吃之徒,这一吓唬,立刻安分守己了,张家老太不再打嗝了。
张家老太足足呆了一个下午,见天色晚了,这才松开腿下了地,飘飘摇摇走了。走前她数落儿媳妇手工活太粗,说是过冬的棉裤还没缝好,刘秋兰心领神会地说她在家也是闲着,明儿不妨把活儿拿来,她给她做。张家老太就和颜悦色地说:”谁要是摊上你这么个媳妇,一准是他家八辈子都没做过一件缺德事!”刘秋兰送她到屋外,临离开时她又发牢骚,说是今年买来的配给的棉花成色差,里面夹着苇絮,估计冬天穿着也不会保暖。刘秋兰便说:”那就把旧棉花弹一弹,跟新的一样了。”张家老太就叹口气说:”原来我净去王罗锅子那儿弹棉花,他弹的棉花又细又匀,絮起来不费事。这些年也不知他去哪儿了,见不着个影儿了。兴许是蹬腿儿归西了呢。”她又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打听这事,打听了倒难受。”说完,一摆手晃晃悠悠地走了。刘秋兰站在屋外,听着哗哗的风声,看着西天上溅血般四散的落霞,想起宛云的将来,不由得落泪了。当着宛云,她不敢过多流泪,怕给她增加精神负担,宛云所受的悲痛和屈辱,已经是连大人都难以承受的了。
宛云见母亲和张家老太出去了,就把线绳抻平,扔在一旁,然后从炕上坐了起来。她环抱双膝,望着玻璃窗上映照的微黄的流云,想起了一周前也是这样一个斜阳四散的时辰,她和阿永之间发生的事情。那天合该出事,风很大,把玻璃窗震得咣当咣当地响,酱菜园忽然来了个打着竹板的算命先生,非要给李金全一家人算算不可。他看上去倒也不像个算命的,面貌平常,眼神灵活,穿一件玄色上衣,一条打满了补丁的肥腿裤子。他声称先给一个人算,若是觉得不灵验,他抬腿便走,一文不要。李金全那时刚从外面闲逛回家,觉着有趣,就让他进客厅,想听他能把人的命算到何种程度。当时刘秋兰也在,他想问问王亭业究竟是人是鬼,是人,如今身在何方?是鬼,那尸首又在哪里?朴善玉想问的是阿永的将来,阿永会不会说上媳妇?见宛云和阿永也跟了进来,大人们觉得小孩子在场有些话不好问,就轰他们出去。宛云便领着阿永进了他的屋子。那天的风真是大啊,尘土飞扬着,窗台上落了很厚一层灰。那灰是从一块残破的玻璃里钻进来的,有拳头般大的洞,夏天时阿永有回淘气,在屋外用石头砸坏的。宛云便说:”阿永,都是你干的坏事,这下好了,秋天时你就在屋里喝西北风吧。”其实宛云也不知道外面的风是不是西北风,只是大家觉得风若是恶劣,会说:”这西北风刮得人这个难受”由此认定不受欢迎的风就是西北风。阿永嘻嘻笑着说:”我和云一起喝风。”风虽然大,但天气却是晴朗的,夕阳将玻璃窗涂抹得一派金黄,煞是可爱。宛云唤阿永给他拿来糨糊和一张纸,她要把那洞糊上。在等待阿永取东西的过程中,宛云伸手抚弄窗上的流云,觉得它们如此柔软、湿润、鲜艳,就说:”你们给我变成一条头绫子吧,我好来扎辫子。”流云微微耸动着,似是要变化成头绫子的样子,宛云就说:”你们可真听话,不像阿永,你跟他说东,他偏指着西,拗死了!”宛云伸出舌头给流云扮鬼脸,然后用手指在窗上划来划去。这时阿永取来了糨糊和纸,他把它们搁在窗台上,忽然拉起宛云的手说了声:”云真美。”宛云笑了,一边挣脱手一边说:”你倒是学精了,知道我帮你糊窗户,就巴结我,说我好听的。”可宛云抽不出手来,阿永紧紧地拉着它们。宛云喝斥道:‘,阿永,别闹了,我该干活了!”阿永的脸白了,呼吸紧张了,嘴唇上下蠕动着,眼里蒙上了泪水。宛云说:”阿永你怎么了?快松开手!”阿永一把将宛云抱在怀里,使劲地亲她,泪水落到宛云的脸上,使她有走在涝沱大雨中的感觉。宛云急促地说:”阿永听话,快放开我,我给你糊窗户。”阿永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扬手把宛云拦腰抱起,朝床铺走去。宛云意识到情况不妙,便高喊:”妈妈,快来呀,阿永欺负我了!”岂料风的号叫声早把她的呼喊给粉碎了,喊了也是白喊。宛云没料到阿永的力气如此之大,他的胳膊钳着她,使她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阿永将宛云捺到铺上,开始疯狂地撕扯她的衣裳,将宛云的一套衣裤撕烂了,使她赤条条地像条鱼。阿永压上她的身体,宛云就觉得阿永重得如一块巨石,而她则轻飘飘的似一片风中的秋叶。阿永哭泣着进人她的身体,宛云觉得疼痛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跳跃了一下,高高飞起,她叫喊着,抓挠阿永的脸,阿永便把她的双手摁住,让她动弹不得。宛云觉得眼前的阿永像鬼一样阴森可怖,他的脸扭曲变形了,额上流下汗珠,眼里则飞溅着泪花。床铺被冲撞得吱吱嘎嘎地响,似是要粉碎的样子。无助的宛云不想再看这张脸了,她闭上了眼睛,待阿永安静下来,从她身上爬下来时,她觉得浑身冰凉,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阿永一遍遍地叫着“云”,依然流着泪水。宛云很想爬起来捏住阿永的脖子,掐死也,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玻璃窗上的流云全飞了,天昏地暗中宛云觉得自己化成了一粒灰尘,漫无目的地在风中飘拂着。后来她听见了开门声,母亲的声音传了过来:”宛云,该回家了。”那一刻她的泪水格外旺盛,汹涌无边的,结果宛云没有晕过去,倒是刘秋兰见了床铺上自己女儿的那般模样,‘’啊”地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宛云知道她和阿永的事情只限于母亲、张家老太和朴善玉夫妇知道。本来是不想告诉张家老太的,可她蛮有经验,见刘秋兰母女神色凄惶地不去酱菜园了,又见宛云泪流不断地躺在炕上,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几天,她不断奔走在酱菜园与刘秋兰之间,竭力欲促成这桩在她看来已是生米煮成熟饭的婚姻。据她讲,事出之后,李金全把阿永捆绑起来,棒打了他一顿。若不是朴善玉从中阻拦,恐怕杀他的心情都有了。刘秋兰一想起那天发生的事就后侮不迭,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守在那里算命,结果命是越变越糟。她还记得算命先生喝茶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很难听。他先给阿永算命,说他马上就能娶上媳妇,而且长寿。说阿永之所以愚钝,是因为他是七月十五鬼节时从庙里跑出来的小鬼,介于人鬼之间,因而有异于常人。至于王亭业,按他的说法他还活着,不过也活不过几年了。说刘秋兰和她丈夫命相不和,一生相克,早晚有一个人会先走的。听得刘秋兰心里一揪一揪的。李金全便不停地迫问:”她男人还能活几年?”刘秋兰明白他问这话的含义。那年的二月初二,她因给阿永缝龙尾而感染了风寒未去酱菜园,李金全便提着一包点心来看她了,说是在路上碰到宛云才知道,他坐下后跟刘秋兰嘘寒问暖的,十分知冷知热的样子。不过因为他斜眼,虽然他是盯着刘秋兰说话的,可目光却好像放在别处,使刘秋兰老是憋不住想乐。李金全很会说笑话,那天他给刘秋兰讲了十几个笑话,听得她一阵阵地笑,后来觉得头不沉了,身体轻松了许多,李金全便说任何病都跟心情有关系,笑一笑,十年少;笑一笑,病没了。刘秋兰想不到平素在酱菜园板着面孔的李金全其内心世界是如此活泼。刘秋兰那天留他在家吃了饭,做了一碗面汤,李金全连喝了三碗,说是太香了,若不怕把肚子撑破,他还会喝。他那天走了之后,刘秋兰竟奇迹般地好了病,可她第二天再去酱菜园时,发现李金全见了她如往常一样板着脸,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未发生过,让刘秋兰好生奇怪。这之后刘秋兰又病了几次,回回李金全都提着点心来看她,来后口若悬河地与她有说有笑的,就像多年的至交似的。有一回他拉着刘秋兰的手,问她想不想和自己在一起?刘秋兰不明白“在一起”的含义是单指男女之间的床上风流事,还是指他有意要娶她,因而她很聪明地回答:”我男人现在生死不知,我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若是将来知道他死了,我也就找个好人嫁了,好好过日子。”李金全心领神会地说:”我不过想着你男人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一个人寂寞得慌,看着你又不太烦我,想陪陪你。”刘秋兰心里想:”见你的鬼去吧,想占我的便宜,没门!”然而时间久了,她确实对李金全有了某种好感,想着没有他,她们母女也许会流落街头,沿街乞讨。于是有回就主动跟李金全说,要是得到了丈夫确实已死的消息,她就和他在一起,来报答他。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她做这种事就是背叛丈夫,于心不忍。从此后,李金全就盼望着王亭业的死讯能早日传来,为此他还托人去警察局打听,结果回话的人说王亭业早已转到别的监狱去了,至于转移到哪里,又是个未知数。当李金全察觉到丁立成对刘秋兰情有独钟后,就借故把他解雇了。刘秋兰想,丁立成若是真心爱她,走到哪里都会回来找她的。然而丁立成没有回来。有次朴善玉去买辣椒,在集市上碰到丁立成,原来他找到了一份打铁的活儿,听说日子过得还不错,朴善玉对刘秋兰说:”他还跟我打听你呢,问你家男人放没放回来?”刘秋兰的脸便红了,说:‘他不过是顺便随口问问罢了。”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惦记着丁立成,觉得他年轻力壮、忠厚老实,是可靠之人。盼望着有一天他会从天而降。在刘秋兰对未来的设想中,报答过李金全之后,就死心塌地和丁立成过日子。现在宛云突然被阿永糟践了,刘秋兰便恨那个酱菜园,也恨李金全了,她根本不想着去报答他了。
刘秋兰抹了眼泪,又平静了一番,这才回屋。一进去,她意外发现宛云已经下地,她正蹲在灶坑前生火。见了刘秋兰,她说:”妈,咱做点疙瘩汤喝吧,我馋了。”刘秋兰喜出望外地说:”家里刚好还剩点面,总有两三斤吧,够咱娘俩喝几顿疙瘩汤的了。”说着,刘秋兰就取了面盆,去米桶里找那几斤面。这面还是上回她生病时,李金全给送来的。那天下着雨,很大,他打着伞,还是弄湿了裤脚和鞋子。一进屋,他就把十斤面扔在炕上,弄得炕沿一片白,说:”到德源汇弄了十斤面,你留着烙饼吃吧。”虽然平素不供给白面和大米,但李金全总能设法搞到。刘秋兰便想不管是什么世道,有钱人的日子总是比穷人要过得滋润。
刘秋兰舀面时心里就有着某种悲伤。宛云将火引着了,就起身洗头去了。她舀了两瓢凉水,又对了些暖瓶中的热水,朝水里放了一点碱面,说是这样洗出的头发滑溜。刘秋兰做疙瘩汤时悄悄观察宛云,心想她可别吃饱了后弄千净了自己就去寻死,今晚她得好好看住她,万一她寻了短见,自己这一生就孤苦一人了,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宛云洗干净了头,说:”这下我不觉得头昏了,在坑上躺了这么些天,要躺傻了,还是起来活动活动好。”刘秋兰便和颜悦色、柔声细语地说:”就是,人要是不动弹动弹,好人也得给躺出毛病来了。”天黑了,宛云拉开了灯,灯绳使灯跟着晃悠了一番,那光芒就像旋风一样转了几圈,然后无声地停了下来,安安静静地将光芒落在了固定的位置上。刘秋兰做好了面汤,母女俩支上饭桌,将碗筷摆好,相对而坐,默默地吃了起来。宛云吃了两碗,吃得额上全是汗,刘秋兰就用毛巾为她擦汗,怕她见了风受凉。宛云擦干了汗,叫了声“妈妈一一”然后呆呆地看了半晌饭桌,这才接着说话:”我想好了,我就跟阿永过算了。他把我祸害了,将来谁还能要我?再说了,他虽然傻,可他家不穷,将来爸爸有一天回来,肯定会落下一身的毛病,再没有工作做,咱一家人就得挨饿了。我跟了阿永,咱家跟他家就是亲家了,他家不能不管咱家。”宛云的眼里蒙上了泪水,灯光下那泪水晶莹剔透,如水晶一般。刘秋兰忍不住抱住女儿,放声大哭。宛云说:”妈,你别哭了,阿永心眼好使,对我不能坏了。”可刘秋兰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宛云才只有十四岁啊,而阿永二十多了。让刘秋兰怎么忍心答应呢?她想都是自己害了宛云,她若不去南市街酱菜园,就不会有今天的事,而那天她若不是特别想听算命先生云山雾罩的话,宛云也不会出事。她拍着腿哭诉着,谴责着自己,宛云说:”妈,你别说自己了,那天也怪我,我不该张罗着帮他糊玻璃上的洞,结果他去取糨糊时,不知怎么动了坏心眼。也怪那天的风,太大了,我喊你了,可你听不到。”宛云哭泣着。
宛云说到做到,第二天早晨她不顾母亲的阻拦,执意去酱菜园了。刘秋兰连忙锁上家门跟着她。宛云在前,刘秋兰在后,她们走得很慢。明朗的太阳斜吊在东方,将天地照得格外亮堂,路旁树上的秋叶仍然呈现着一派醉意,在秋风中踉踉跄跄着,飘摇不定。宛云不时俯身检起一两片已被吹到路上的树叶。走到南市街拐角的时候,她们碰见了朴善玉。她脸色灰白,提着一包烧饼。看见宛云,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刘秋兰在宛云后面跟朴善玉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自己有话跟她说。朴善玉就看着宛云从身边经过,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宛云这是去哪。刘秋兰细说原委后,朴善玉就站在街上哭了,说:”都怪我们阿永,连累了你们娘俩儿,他把宛云这孩子给毁了,有时我和他爸真恨不得用绳子把他勒死了。”
宛云迈进了酱菜园的门槛。阿永正吊着一串鼻涕站在院子里摇铃档。那铃档是宛云为他买的,黄铜的,扁圆形,下面有木柄。握着木柄一晃荡,那扁圆肚子里面盛着的铜球就碰撞着响了,十分悦耳。阿永见了宛云“哇”地一声哭了,十分委届地叫了一声“云”,然后就拉着她的手,不肯再撒开了。
宛云自此住在酱菜园了。朴善玉动员刘秋兰也住过来,说是屋子也有余绰,闲着也是闲着,可刘秋兰执意不肯。她想若是娘俩儿都过来了,自己的家就仿佛真的是败了。只是晚上她独自回家,觉得分外冷清。明明屋子里烧得够暖和的了,可她还是觉得冷。幸亏有张家老太过来闲聊,听着她东拉西扯,为她做些针线活,倒也能把时光打发过去。张家老太近日认识一家人,说是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住在皇宫后身的一座屋子里,她男人在宫里给皇上伴驾。原本一家人是在北平的,可皇上来了新京,他男人只得把一家人接了过来。张家老太说:”到底是不一样啊,她男人在宫里做事,人家的女人在穿戴上就跟普通人家的有差别,手上戴着金镏子,耳垂坠着金耳坠儿,孩子们个个穿得整整齐齐,看看人家的菜板,油汪汪的,还不是三天两头就得切肉!”刘秋兰便笑了,说:”那就把你的孙女嫁给她家的儿子,也跟着沾沾光。”张家老太“呸”了一口说:”我也是这么想呢,可你知道么?那女人生的是仨丫头!”愤愤不平的张家老太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声。有时候张家老太屁股沉,坐得夜深了,刘秋兰索性留她住,可她执意不肯,说是晚上不回家,儿孙们就会翻她的箱子,私分她的财产,她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他们巴望着我早点死!”
秋天已经是强驽之末了。树基本脱光了叶片,看上去光秃秃的。树叶落在地上,清晨时蒙上一层白霜。待到太阳升起,霜化了,它们便被人马车辆给尽情践踏着,不久就四分五裂,零落为泥了。有怕冷的老人已提前穿上了棉袄棉裤。刘秋兰每天都是在天色微明时就到了酱菜园,她走到宛云和阿永住屋的窗前,悄悄地听里面的动静。一般来说都是宛云先起来,她第一件事就是端着尿盆睡眼惺松地走出来,看见母亲。她会打着呵欠说:”妈,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睡够了么?”倒过尿盆,宛云就要服侍阿永起床,给他穿戴好了,为他打洗脸水。往往在阿永稀哩哗啦撩水洗脸的时候,她们母女俩在一旁说话。原先屋子里只有阿永的一张铺,宛云来了之后,就搭了一铺炕,能睡三四个人。刘秋兰注意到两套行李一套在炕头,另一套在炕梢,而不是并排放着,心中就略为宽慰,想着阿永没有欺负宛云。宛云告诉母亲,自打她住过来后,阿永晚上只是缠着她讲故事,听累了,就乖乖地一个人睡了,一次也没有碰过她。为此,宛云对阿永又恢复了以往的怜爱,上街时拉着他的手,不让他乱跑,以免被车撞着。在家时则给他洗衣、端饭、甚至于捉他头发上的虱子。朴善玉为此而心满意足,想着自己百年之后,这个酱菜园就归能干而通情达理的宛云来经营。阿永的姐姐自从宛云来了之后,礼拜天也不爱来了,说是看到宛云心里不舒服。说宛云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精明过人,肯定是和她母亲一起打过如意算盘,暂时忍辱负重,将来顺理成章接手酱菜园,到时再把阿永踢出家门。
最后一场秋雨使得路上形成了一些小水洼。隔了一夜,那水洼就冻成冰了。阿永穿着胶鞋,踩水洼上的薄冰,踩碎了就跑,好像那水洼是地雷,一旦爆炸了就会殃及于他似的。宛云见状,站在一旁哈哈地笑。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笑过了。刘秋兰来酱菜园时觑见这一幕,也跟着笑了起来。宛云告诉母亲,昨天她听人说,王大疤拉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原本他就一天到晚心烦意乱地掏耳朵,已掏得半聋了,这回他女人把他甩了,跟个日本军官跑到东洋去了,王大疤拉一气之下就双耳失聪了。一些平日嫌他没骨气的人就敢当面数落他了,反正骂了也是白骂,他听不见。宛云笑着说:”那年二月二在王大疤拉那里剃头,阿永让人揍了,他也不管,当时都把我急哭了,这回他聋了,我看他是活该!”
那天合该张家老太要出事。下午时满天都是灰云彩,密密实实的,冷风嗖嗖地刮,要下雪的样子,可她心慌意乱地在家坐不住,非要出去不可。她就来到了酱菜园,见阿永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连夸阿永好福气。说是原来还说阿永说上了媳妇她就会死,没想到自己倒是越活越硬朗了。张家老太、刘秋兰和朴善玉看到天昏地暗的,又没生意可做,正好凑在一起聊天,于是就各自搬了个板凳去了厅堂。厅堂昏暗不堪,将死的蛾子在窗台上虚弱地扑扇着,一股阴凉的气息从人们脚下升起,弥漫了周身。为了使大家暖和一些,宛云就沏了壶滚烫的热茶,由着她们去喝,想想笸箩里还有一些炒好而未吃完的蚕豆,就把它也端了上去。朴善玉对张家老太说,这蚕豆太硬,她们都嚼不动,让她别吃了,弄折了牙就不合算了。张家老太一吐牙说:”我这牙,别看比你们年纪大,比拴马桩还结实!”说着,放进嘴里两颗蚕豆,很清脆地嚼着,立刻使它们粉身碎骨了。张家老太越发得意,说她年轻时吃蚕豆还不是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的,而是张着嘴,用手抛着往里扔,一个接着一个,准确无误。说着,竟然拉开阵势,张着嘴开始表演了。前两粒倒是准确无误抛人嘴中,她快意地把它们嚼了飞快咽下。扔到第三粒时,只听那蚕豆“吱—”地飞人她嘴里,张家老太就打了个激灵,怔了半晌,眼球突然变大了,她“呃呃“怪叫了两声,身子一歪便倒地了。那粒蚕豆飞进了她的气嗓,死死卡住,遏制住了她的呼吸,顷刻间就使她气绝身亡。大家手忙脚乱地往出抬她,想着找医生来抢救她,岂料抬到院子时,她的手脚已经僵硬了。棉絮般的雪花轻盈地飘下来,落在张家老太的身上,就仿佛是为她加盖一床棉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