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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抽搐的泥人邱嘴里泛出白沫,在铺上痉挛着,滚来滚去。王亭业咧嘴笑着,痴痴地看着这一幕情景。他想说,泥人邱,我不想和你做游戏,你就别折腾了。可他说不出话来。泥人邱已经掉光了头发,头皮青青的,看上去像个小和尚。他瘦得跟骷髅一样。他们是一年多前从原来的监狱转移到这里来的。在一辆密不透光的汽车里总共押解有二十几名犯人,王亭业与同室的泥人邱在一起。记得离开监狱的那天,那个满嘴黄牙、臭屁连天的7号狱友以为王亭业和泥人邱要被拉出去处决了,还很动感情地分别拥抱了他们一下,哽咽地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阳间不留阴间留,兄弟,哪里都是过日子,别难过啊。”而13号狱友则无动于衷地在一旁捉虱子,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很不以为然的样子。王亭业他们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然后被带到一处有着青草气息的地方。下车前每个人都被蒙上了眼睛,看不到周围的环境,但王亭业感觉到那是春天,很温暖,脸上有种毛茸茸的感觉,他知道是阳光在那上面爬。而且他判断这所监狱远离市区,因为植物的气息很浓。他想也许时来运转了,新监狱重新审理他的案子,会发现他是清白无辜的,而会让他打点行装,即日出狱。然而到了新地方之后,他才发现这里不是监狱,而是一所大医院。他们所见到的都是穿白服的医生。每天清晨定时会有人来给量体温,然后做记录,而平素经常会被抽血。每当王亭业的胳膊被勒上胶皮管,长长的针头锐利地刺人他的血管,他看见鲜红的血液激情四溢地被抽到标有刻度的雪白的针管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因为身体的骤然发凉而笑出声来。身体一凉,他就觉得浑身发痒,就想笑。他的举止令医生很反感,常常是边抽血边用眼睛瞪他。王亭业发现这些医生都是日本人,因为他们的汉语半生不熟的,除了量体温、采血、采唾液,他们还被切割过皮肤。王亭业的左腿就被割下过一块皮去,后来医生往创口上撤了些药粉,每日前来观察几次伤口变化。开始时创口红肿、疼痛,后来他觉得那儿只是发痒,渐渐地,创口竟奇迹般痊愈了,落下了一块松树皮色的棕红的疤痕。医生对他已好了的创口深感遗憾,甚至很有些气愤,每回看见那部位就要摇摇头,现出厌恶感。王亭业凭着有限的医学知识判定,他们是成为医学研究的实验材料了。而这实验不是用老鼠做标本,却是用他们这种活生生的人。他想这比判了死刑上绞刑架更摧残人。他悄悄对泥人邱说,你年轻,有力气,这地方就是地狱了,你得想方设法往外逃,不然就完蛋 。泥人邱愁眉苦脸地摇摇头,说,哪里逃得出去呢?王亭业还记得泥人邱初入狱时是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再难咽的饭也能吞下去,闲下来时眯缝着眼,十指揉来捏去的,做捏泥人的动作。他动作阔大时你知道他正捏一个动物的大致轮廓,而手指轻轻一点时,你则明白他正捏在细微精巧处。王亭业很喜欢泥人邱。他眼见着泥人邱一天天憔悴下去,头发逐渐脱光,眼球却凸了起来,十指纤细得就犹如女人的。泥人邱越来越不爱讲话了。刚来到这里时,王亭业倒以为到了天堂,他们进得屋子被取下眼罩后,第一件事就是被带去洗澡,温热的清水散发着一种芳芬,犹如天河之水飞临人间,让人感激涕零。王亭业简直不相信会有如此的好享受,他哭了。莲蓬头向下刷刷地喷射着晶莹的水滴,王亭业则在水柱下欣喜若狂地流泪。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搓下了一堆小鱼般翻滚而下的泥球,觉得自己一尘不染得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医生给他们换上了新衣裳,衣裳上有新的编号,王亭业的是26号,而泥人邱的则是25号。他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铺位一左一右相对,虽说是空间不大,但白色的新粉刷的墙壁仍然使人觉得很亮堂。他们来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竟是牛奶和面包,王亭业愈发觉得自己是到了天堂了。之后穿白服的人进来跟他们说,他们现在是病人,要积极配合医生进行治疗,不可反抗。王亭业自是怀着感激之情唯唯诺诺地点头。每间房都有一个铁门,铁门上端有个方形窗口,竖着铁栏杆,从外面的走廊可以随时监视到里面的一举一动。王亭业没过几天就发现他的想法错了,因为伙食越来越差,而医生所做的一切治疗在他看来是适得其反的。他悄悄地用指甲在白墙上划道,以计算时日。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他就是在白墙上不易察觉地划上一道,这时走廊里就会传来医生的脚步声,量体温的来了。王亭业无论看见谁来,都要发出不由自主的笑声,仿佛不笑笑就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墙壁上指甲的划痕越聚越多,他时常死死地盯着那一片地方,细细地查究竟有多少道了,结果没有一次顺利查完,总是因头晕眼花而半途而废。他就大致给这些划痕划分几个区域,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每个区域大多有上百道。由此他已大致划分了五六个区域,便判定自己来这里一年多了。至于窗外是什么季节,王亭业是不知道的。有回泥人邱被注射了一针,拉到外面的骄阳下暴硒了一天,他回来昏迷了一天一夜苏醒后,守护在旁一直做各种记录的医生问他还记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泥人邱想了想,说他记得外面很热,是酷暑时节,他和几个人被绑在柱子上暴晒时,有一条狗伸着舌头趴在他们对面。狗的喘气声呼哧呼哧的,看上去热得够呛。医生没说什么,只是把这些话记在本上。王亭业的头脑却异常活跃起来,连忙把新划上去的那些痕迹圈在一处,在旁边戳了个小小的圆点,示意这是夏天,接下来他就好计算季节了。按他的猜测和估计,现在正是严冬时节,因为室内的暖气吱咕作响,医生进来时穿着棉裤。
泥人邱依然在铺上滚来滚去的,他发出呻吟声,王亭业觉得就像狗一样难听,他想告诉泥人邱,你手上的功夫过硬,可嘴上的差得远了,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刺耳了。王亭业抱着头坐在铺上,一直看到泥人邱不抽搐了,也不发出任何声响了,医生出去喊来了两个人,将他用担架抬走了。王亭业独自一人躺在铺上,觉得头脑混沌一片,他不知道泥人邱这回能不能回来。以往泥人邱注射各种针剂也是如此这般发作,但他都能活着回来。王亭业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觉得手触之处是深深的幽谷,空洞得很,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脸了?他清醒的时候,还能依稀记得一些往事,他很奇怪记得最清楚的不是老婆孩子,而是于小书。于小书毛茸茸的眼睛,温温存存的笑意总是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想她早已到了嫁人的年龄,如今是不是已为人妻,实在难以预料。有时候想到她被别人搂在怀里,内心就有一种剧痛,鼻子就有发酸的感觉。在他的意识中,他是让于小书出国留了洋的,在自己没有出狱之前,她只能在异域等待他。他还好几次在梦中收到了她的来信。那信皮是海蓝色的,信笺则是云朵一样的绵白色,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可他一句也看不懂。醒来后他便想,不用说,那信笺上写的都是思念和爱意。这些年来,他想宛云的时候也较多,想着她已经长高了,成了大姑娘了,肯定变了模样了,他回家后她还能认出他么,她还会甜甜地叫他爸爸么?至于老婆,如今他已忆不起她的相貌,而且连她完整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姓刘,名字中似乎有个“兰”字,可是无论如何拼不成个完整的名宇。王亭业便想,看来老婆已经是人家的人了,他才不会轻而易举将她忆起,这是天意。王亭业在清醒之时因为回想许多事情是一片空白,便确认自己有时精神失常。一这样想他就不寒而栗,牙齿上下打颤,接下来头脑又是一片空白了。
北野南次郎喜欢在冬季时进行实验。说也奇怪,一到了万物萧条、动物休眠的季节,他做实验的欲望就很强。七三一细菌部队实在是个实验的乐园,它设施完备,研究经费充裕。在北野南次郎的心目中,这里就是自己一生可以乐此不疲地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了。实验中心的四方楼在他看来比战场上的任何一座碉堡更为稳固,因为它研究出的细菌武器是威力无比的。不动一枪一炮,而能使敌人浑然不觉地坠人死亡,是最为他迷恋的。特别监狱里,关押着许多“马路大”,他们衣着统一,在这里一律失去了名字,只用编号来代替,望着这些活人实验材料,他无限迷醉,觉得作为一个医学研究者,他是太幸福了,有谁能体验到在活人身上做实验的那种快感呢?在这里,有供水室和独立的火力发电厂,有通向外面的铁路专用线,飞机场,保存各种物资的仓库,有可以给人提供温暖同时又可以焚烧马路大尸首的锅炉房,还有医务人员的宽敞整洁的宿舍,广场,礼堂,神社,花园等,在北野南次郎看来,这里是世界上最繁华的角落了。他在实验室里解剖泥人邱的时候觉得身心愉悦,无比轻松。他先取出泥人邱的肝脏和脾脏,把它们放在透明的玻璃瓶子中,然后进行毒性渗透的分析。然后他掏出他的心脏,那心脏还温热着。就像个刚烤熟的红薯,他将其扔进器皿时,它竟然还扑扑地跳了儿下。北野南次郎在心里说:“你还真想话啊。”他徽微一笑,开始取下他的肾,剜下他的眼睛。那眼睛浸人福尔马林溶液后,泛着一种青白的光,直直地瞪着南次郎。他心里说,你看吧,看看你的器官如今都在什么地方,你应该庆幸,你的器官最后设有化做泥土,它们全都派上了用场,你为医学研究做出了贡献呢。北野南次郎顺利解剖完了泥人邱,他摘下鲜血淋淋的橡皮手套,扔进垃圾桶中,然后唤人来抬走泥人邱的残骸。解剖室里洋溢着一股腥热的血腥气,有些研究人员闻不得这气息,觉得恶心,可南次郎却不,他喜欢这种生命被肢解的气息,它比五月的花香还要袅袅动人。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疲惫,它们慵懒地投射在玻瑞窗上,只给解剖室带来徽弱的光明。
北野南次郎对泥人邱能在四种混合疫苗的注射中而猝死感到兴奋,实验是成功的,他想应该回到住地喝上一杯。晚上找个女人好好发泄一下,关在特别监狱的实脸材抖,主要以男性为主,女的极少,而姿色可人的就更少了、医生们有时急于发泄性欲,就找那些女的马路大。她们个个披头散发,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而且目光凶狠。虽然她们孱弱得无反抗能力,任人摆布,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实在让人不好受。南次郎睡过一个马路大,那是她刚被押解来的那天,南次郎见下来的马路大中有两个女的,共中一个圆脸,肤色黑红,胳膊粗壮,很结实的样子,令他心里泛滥着一种占有的欲望,当天晚上他就找到了她,她梳顺了头发,洗过脸,穿上了干净衣裳,看上去有几分秀丽了。她的杏核眼一眨一眨的,瞳仁很黑很亮。看人时微微吊起嘴角,北野南次郎说要给她进行身体检查,然后将她带进实验室,在那里强暴了她。那女人力气很大,开始时几次把他掀翻下来,北野南次郎不得不用绳索将其手脚捆绑起来,将她的嘴塞满纱布,他可以从容地使她就范。马路大在他身下虽然被迫屈服了,但她的眼睛一直圆圆地睁着,射着杀气腾腾的仇恨光芒,令南次郎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草草收兵了事,从那以后,他不愿意轻易染指马路大。
冬日的黄昏是陈旧的,落日也不是熔金之色,只不过微微有些泛红而已。北野南次郎走到实脸室前面的空场,被冷风一吹,更觉身心无比畅快。动物饲养班的姜山岳正拉着一匹骆驼在溜达。他一边拖拖沓沓地走路,一边抬头望西夭落日。南次郎知道这个浑身脏乎乎的满洲人,喜欢看落日,好像太阳是他老婆,转了一天要与他分手时,总让他有些依依不舍。骆驼很瘦,也是实脸材料,是从西北部运来的,对满洲的气候着来不太适应。南次郎心情好,就全动上前打招呼,说:”落日的、美?”姜山岳连连点头,说:”美!”南次郁又转向骆驼,问姜山岳:”病的有?”姜山岳说:”病的有。草的不爱吃。水的不爱喝。”南次郎猝不及防地踢在骆驼的肚子上一脚、声言这骆驼是装病,不过是在屋子里呆闷了,耍个滑头出来透透风而巳。姜山岳便想这胳驼若真是有如此智商,早会趁人不备时溜掉了。姜山岳拉起骆驼离开南次郎,他可不想让骆驼受意外的伤害了。
北野南次郎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他想起了王亭业,几次做大的实验时他均未能下定决心在他身上试验,原因在于他知道王亭业很神秘,有某种可爱之处,想让他多存在一些时日。每次他给王亭业测体温,王亭业都会问:”有多热?有炉火那么热么?”听得他想发笑。要不他就说:”有多冷,有冰那么冷么?”王亭业双颊凹陷得厉容,嘴唇常常不由自主地蠕动着,似是跟谁说话的样子,而目光始终如一地温存。有时南次郎便想,要是王亭业是个女的,那温温存存的目光该是何等勾人魂魄啊。王亭业说话总是奇奇怪怪的,常常答非所问。比如你给他做了冻伤试验,问他感觉如何,他回答:“这屋子怎么会有老鼠呢,这里又没粮食可吃,我又不是高粱和玉米。”他有时还自言白语地念着一些诗,令北野南次郎无限迷恋。久而久之,王亭业竟然成了他心灵的伙伴,他每日必须见他一次方觉安心。北野南次郎从不询问马路大过去的经历,但他那次破例问王亭业,你叫什么名字?王亭业很干脆地说:“26号!”南次郎便提醒他,问的是他的真名实姓,不是代号。王亭业左思右想,依然说:“26号!”他已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因为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惊恐使他常常神思恍惚。南次郎又问他为什么入狱,王亭业想了想,很激动地叫了一声:“字! ”南次郎不明白26号入狱与字有什么关系,听他的话常常是云山雾罩的,也就不深究。不过从他的气质可以看出,这是个有知识的人。
天黑了。走廊的灯亮了。走廊每隔五米吊着一盏灯,这样囚室的铁栏杆的方形窗口就成了透光之所。屋子里没有电源设备,不知是为了省电,还是怕马路大触电自杀,总之一到了夜晚,屋子就格外黯淡,只能借着走廊漏过来的些微光芒。通常,铁栏杆被灯光映衬得在屋内的墙壁留下投影,似几根光溜溜的骨头,又仿佛竖琴的琴弦,还像几个又矮又瘦的小人。投影所占据的那块墙壁,恰恰是王亭业每日用指甲弄个划痕,以计算时日的地方。他便觉得那些日子仿佛遭到了鞭笞和暗算,心中总是愤愤不平。泥人邱曾说过他,你做那些记号有什么用,我们死定了。王亭业不喜欢年轻人动辄言死,在他看来,泥人邱肯定有生还的希望,因为他不过是个手工艺人,并没犯国家大法。可国家大法又是什么,他却是糊涂的。王亭业知道自己已经是半人半鬼了,因而趁清醒之时就劝诫泥人邱往出逃,只要逮着被带出去的机会,就一定不要放弃。现在已经是夜晚了,泥人邱还没有回来,王亭业独自一人,呆呆地望着那张空铺,想起了下午时泥人邱在那上面痛苦痉挛的样子,便想他也许已经离开人世了。王亭业想哭,可他只是喉咙发痒,哽咽许久,也没挤下一滴泪来。这时送饭的老头敲着铁桶来了,这声音每日响三次,早、午、晚。声音在三个时辰听来是不一样的。早晨的清脆,中午的滞闷,而晚上的则苍凉。钥匙在各个铁门上哗啦啦地做响,接着门就会开了,木碗里装着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发霉的玉米团、冻伤了的熬白菜等。王亭业曾想过,为什么他们的餐具是木碗和钢碗,而不是瓷碗,他想瓷碗可以打碎,瓷碴儿很锋利,可以刺破人的咽喉和动脉,他们是不给犯人以自杀的机会和死的权力啊!老头送饭时从来都是一言不发,开了门,咳嗽一声,冲着桌子上的木碗走去,从铁桶里舀出饭食,返身就走。出门后“咣”地把门关严,加上锁。这锁到了晚睡时分又会打开,老头不再敲铁桶了,他来收木碗,这木碗早晨拿来,用了一天,晚上才收回去清洗。屋子里有两个脸盆和两只桶。一只桶盛着清水,作为饮水和洗脸之用。另一只桶则用来屙屎尿。屙屎尿的马桶上有个圆形木盖:早晨医生来量体温之后,便有两个矮瘦的人来给一个桶注水,另一只马桶则提出倒掉。他们做事时从来都不吭不响,似是训练有素的样子。王亭业想着从今晚起将由他一个人在屋里吃喝拉撒睡,便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特别想拉住送饭的老头,跟他聊上几句,可老头已经锁上门走了。他每至一处监室的铁门前都要“咣”地敲一下铁桶,这声音在夜晚时被昏昧的灯光裹挟着,非常凄凉,听了让人有落泪之感。王亭业努力吃了几口饭,因为吃不下去,他便开动想象力,将它们设想成白米和炖肉,总算又吃了一些。最后是头脑的想象终于没能欺骗得了舌头的灵敏度,它实在品不出白米炖肉的滋味,便缩着不动了,王亭业也不委屈它,推开木碗,走到窗口的栏杆前望着走廊。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王亭业想自己若是能把门打开,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转而一想走出去便会被抓住,打上一支毒针而毙命,还不如在这捱着呢。有时他异想天开地认为有一天老天爷会降下天兵天将来拯救他们,再不就是突然有炸弹落下,有大火蔓延,有洪水袭来,他可以趁慌乱之际脱身而逃。然而他的祈祷并未感动天颜,一切还都是老样子。王亭业透过昏黄的光线,仿佛看见了于小书那柠檬色般的笑意,他忍不住咧开嘴冲她笑,并且频频和她招手。这一刻,他忘却了泥人邱离去给他带来的伤感。
北野南次郎晚饭时喝了一点酒,然后兴致勃勃地去动物饲养班看那些黄鼠。他喜欢黄鼠的目光,很敏锐,很贼,又很明亮。抚摸了一番黄鼠,他就到特别监禁室去寻找女马路大。医生是可以随时动用任何实验材料的。看着一张张面容憔悴的马路大的脸从眼前掠过,南次郎内心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能拥有这些弥足珍贵的实验材料是何等的幸运!在关押女马路大的两间屋子,他发现了一个端庄秀丽的女人。她三十上下,微微泛黄的头发很柔顺地垂下来,看上去就像夏夜的月光一样动人。这女人瓜子脸,尖尖的下巴透出某种自信和倔强,目光安静,垂着双手,看人时唇角抿起,泛出两个圆圆的涡痕。北野南次郎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流速加快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就是她了。北野南次郎看了看那女人服装上的号码,对她说,43号,现在要给你进行身体检查,请积极配合。43号很沉静地点点头,跟着北野南次郎走了出去。南次郎颇觉意外,因为43号脚步轻盈,甚至于走在他前面,十分乐意的样子,不过他仍心存警惕,他知道能被送到这里作为实验材料的人,多数都是反满抗日分子。北野南次郎心下想,你一个女人家,又比较秀丽,何苦去干男人做的事业?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把命搭上了。南次郎想象她应该肌肤有弹性,富有生命的活力。北野南次郎拥有独立的医生办公室,办公桌上摆着墨水瓶、笔、水杯等东西,而靠近窗口之处则一左一右摆着两具人体模型,一男一女。女模型的色彩是鹅黄色的,乳房坚挺,北野南次郎常常不由自主地抚摸它们。虽然它们没有温度,不柔软,但质感细腻,分外精润。北野南次郎把灯打开,窗前的两具人体模型就刷地亮了,43号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具女模型,心有所动的样子。北野南次郎想,屋里没有床,只能把43号弄到桌子上,或者让她干脆坐在椅子上,自己玩点新花样。这样一想周身血液就要沸腾了,他把门反锁上,喘气已经不均匀了。43号只露着一个背影给南次郎,她站在了女模型面前。北野南次郎慢慢朝她靠近,在接近她的一瞬,43号突然转过身来,出人意料地朝他一笑,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用强迫我,我愿意。只是我不喜欢灯光,请把它关掉。北野南次郎心花怒放地返身将灯关掉。他在摸黑脱衣服的时候想今天的运气真是不错,对泥人邱的实验取得了成功,而这名马路大既秀丽又乖顺,事情均如他所愿。北野南次郎赤身裸体走向了43号,他抚摸到了她光洁如玉的肌肤。马路大已经不吭不响地独自脱光了表服,这更让他喜不自禁,他想你既然如此温柔,我就对你也体恤些,少点粗暴。而以往南次郎只是在粗暴中才能获得快感。他听到了马路大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听起来像夏夜的鸟鸣一样撩人。他将她抱到桌子上,借着窗口透过来的月光,他发现马路大的眼睛带着某种光焰,幽幽闪烁着。北野南次郎很从容很悠徐地享受着快乐,以致他松开43号时竟有依依不舍之感。马路大很镇静,她一声不吭地在黑暗中穿上衣裳。南次郎穿好衣裳欲送她回监室时忍不住紧紧拥抱了她一下。他问:“你叫什么名字?”43号只是说了一个“霞”字,然后就推门而出了。南次郎跟在她身后,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觉得那背影比月下山峦的剪影还动人。
北野南次郎次日心情极好,他起得裉早,眺望着冬日苍白的太阳懒洋洋升起,想起温顺的、名字中有一个“霞”字的43号,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甜蜜感。一个上午他在实验室对泥人邱的器官进行病理分析,然后逐一做下记录。走出实验室时,他碰见了栗原君。粟原君看上去踌躇满志的,他从事伤寒和梅毒的研究。见到南次郎,他将手中的化验单递过来,兴致勃勃地说,他研制的梅毒细菌已经成功,有三个马路大被注射了这种菌液后,已经程度不同地感染上了梅毒。南次郎清清楚楚看到了三个受试验者的马路大的编号:lO号、43号、2l号。南次邓握着化验单的手不由微微颤抖起来,43号两个数字在他眼里一个幻化成破败的旗帜。一个则幻化成被人削掉的血琳琳的耳朵。令他悲痛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