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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人日子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想方设法擀面条拴腿 ,祈求在人间的平安吉祥。栾老四家也不例外。栾喜梅和了一块杂合面,将长头发盘起来,正欲擀面的时候,杨浩来了。杨浩越长越高了,胡子也越来越浓密了。他背着个黄布挎包,一进屋就直奔灶房而去,栾喜梅通常都在那里。栾喜梅见了杨浩,微微一笑放下擀面杖,说:“你回来了。”杨浩将挎包摆在案扳上,从中取出几斤白面,说:“我昨晚回来的。这几斤面,够你弄一顿面条的了。”栾喜梅用手拍了一下刚和好的那团杂合面,说:“用它也能凑合着。”杨浩说:“那面煮不住了,到了锅里就成了浆糊。”栾喜梅很柔情地望了一眼杨浩,说:“杨三娘要是知道你往这里送面,非要把你臭骂一顿不可的!”杨浩笑了,说:“她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骂我了,这一段病得都起不来炕了。我来时,吴老冒又背着药箱给她看病去了,依我看,吴老冒那些打海上运来的药,不过是些老鼠屎!”栾喜梅听了便乐了,乐得弯下了腰。杨浩一直喜欢看她笑的模样,眼眉是弯弯的,眼睛是弯弯的,嘴巴也是弯弯的,真是五官都在喜盈盈地笑。栾喜梅这两年不那么孱弱了,气色也好看多了,她夏季种地,冬季在家做鞋拿出去卖,勤勤恳恳地操持着家务,使弟妹仍能到学校读书。她与杨浩的交往村里的人无人不晓,大家都觉得他们是天生的一对。杨三爷并不反对杨浩谈情说爱,只是觉得栾老四家太穷了,若是娶了栾喜梅,棺材铺子在收人上也许会受到影响,便有几分踌躇。而杨三娘对杨浩接触女孩于是坚决反对的,说是他们收留杨浩不容易,他应该过了三十再成家,多为棺材铺子出些力。杨浩讨厌杨三娘,只要杨三爷外出了,她就用银质掏耳勺清理个人卫生,又掏鼻孔又剜指甲又划头皮的,然后将脸上拍上厚厚的脂粉,穿得花里胡哨地在杨浩面前卖弄风骚。有时故意跌倒在地,说是头晕得起不来了,让杨浩抱她上炕。杨浩开始时还抱过她几次,她用胳膊死死地搂住杨浩的脖子,欲火中烧地看着他,令杨浩无比作呕。以后她再说起不来了,杨浩就满含嘲讽地说:“起不来你就睡下去得了。在炕上是睡,在地上不也是睡么。”气得杨三娘一骨碌坐起来,拍着腿大骂杨浩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恩图报,实在该干刀万剐。杨浩便威胁地说:“你再这样戏弄我,我就告诉杨三爷,他还不得把你塞进棺材里去才怪呢。”杨三娘便撇撇嘴,无可奈何地从地上起来,嘟嘟囔囔地回她的屋子,很委屈地哭着,说:“我这个命苦的人哟,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不如死了干净啊。”

杨浩不明白为什么初七是人的日子,问栾喜梅,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听说“一鸡、二鸭、三猫、四狗、猪五、羊六、人七、马八、九果、十菜”的兑法。比如正月初三是猫的日子,若是这天不刮风不下雪,说明猫们一年都兴旺,反之则可能会有瘟疫。栾喜梅还说她母亲在世时曾说,正月初七是小孩的人日子,十七是大人的人日子,而廿七是老人的人日子。吃面条,是为了把人拴住,免得东奔西跑地操劳。杨浩便笑了说:“我还以为给人拴腿,是怕阎王爷给收了去呢。”栾喜梅也笑了,说:“也有人是这么说的哩。”他们心情很好地在一起说笑着。不一会儿,栾老四面色铁青地走进灶房,他背着手,撇着嘴角,仰着脖子,对杨浩很不屑一顾的样子。杨浩连忙叫了他一声“叔”,毕恭毕敬地垂着双手直溜溜地站在栾老四面前。栾老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怪不得我闻到了一股烂棺材瓤子的气味,原来是你来了!”栾老四这两年在精神上比以前大有起色,他讨厌女儿与杨浩交往,认定杨浩是个来历不明的人,将来有一天会远走高飞地撇下女儿。栾老四特地打听过杨三爷,问杨浩究竟是谁生的,如今父母在哪里。杨三爷说:“他一个小要饭的,被杨老汉给收养,随他姓了杨,他哪还能记得生身父母!”栾老四心下犯嘀咕,还是去了两次杨老汉生前所在的村子,左邻右舍的都证实说,杨浩确实是杨老汉收养的小要饭花子,来时也就八九岁的光景,很瘦弱,不爱说话:他有两个哥,一个叫杨路 一个叫杨昭,是双胞兄弟,都离家远走了:听说一个打鬼子去了,一个当教士去了。栾老四便觉杨浩的身份更为可疑,因而对他总是心存芥蒂。他不止一次警告栾喜梅,说杨浩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不知根知底,跟这样的人打打交道还可以,若是把他当做心上人,无疑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栾老四对待杨浩,从此后就不那么客气了。他端着架子,耍着威风,常常对他恶语相加,但杨浩并不介意。他想我将来要娶的是栾喜梅,又不是你,你对我再挖苦也无所谓。杨浩有时也觉得栾老四的思维可笑,干嘛要刨根问底地追究他的来历呢?就好像你吃一个苹果,难道非要看看苹果树长得什么样才肯罢休么?而杨浩是不能暴露自己身份的。每年除夕,他都要惯例悄悄地到旷野上给亲人们烧一些纸钱,那时他就觉得又置身他们中间了。他觉得寒冬的旷野正在温柔地下沉,亲人们伸出一只只手来召唤他。而天上的星星在那一夜总给他一种流泪的感觉,每一缕星光都仿佛是由莹莹泪水汇聚而成的。从旷野归来,回到棺材铺子后,杨浩总是无限惆帐和伤感。他还特别恐惧过中秋节,连带着在月圆时节会情绪烦躁。他会不由自主想起许多年前在平顶山与亲人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节,杨浩的心就会有一种滴血的感觉。这是他人生巨大的秘密,只能埋藏在心底、跟谁也不能说,虽然说与亲近的人说出来自己会轻松一些。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栾喜梅了。她从来不问杨浩的身世,这使他很感动。自从那年的元宵节他们一同进城看地蹦子回来后,两个人就难舍难分了:他们常在一起说话,有时还一同到外面去走走。只要在巷子里走,最容易碰到的人就是戴着瓜皮小帽的吴老冒。他对每一个过往行人都要驻足打量,总能从别人脸上发现坏气色。有一回杨浩和栾喜梅去杂货铺买只腌咸菜的坛子,杨浩刚帮着栾喜梅将坛子搬出来,就碰上了眼神分外灵活的吴老冒。他看了看像雀儿一样欢快地走出铺子的栾喜梅,对杨浩说:“你们买坛子是要预备着成亲? ”栾喜梅的脸立刻红了,她别过头,盯着一朵秋天的云彩看。杨浩没有好气地说:“王八结婚才用坛子呢。”吴老冒对杨浩向来是又怕又恨,杨浩话语不中听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把杨浩叫到了一边,说是有要紧事告诉他。吴老冒不断地眨着眼睛很神秘地对杨浩说,他仔细看了栾喜梅的眉眼,发现她早已“开了眉” 了,不是黄花闺女了,估计死去的马林早就在栾喜梅身上破了童身了,让杨浩留点神,别糊里糊涂拣了个破烂儿回家。气得杨浩返身捡起咸菜坛子,刷地投向吴老冒。吴老冒吓得一蹦老高,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坛子粉身碎骨了,吴老冒也惊出一身冷汗。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逃了,边溜边诅咒杨梏:“我就不信你是钢铸铁打的,早晚有一天你会犯在我手里,到时我弄死你个小王八蛋!”

杨浩不相信吴老冒的鬼话。在他眼里,栾喜梅是纯洁无瑕的。她和马林属于两小无猜的交往,绝不会发生任何事的。他在栾喜梅面前从来不提马林,有回马凉来栾老四家借镐头,正巧赶上杨浩帮助栾家收抬院子。马凉便想起了马林,有几分伤感,跟栾老四这样说:“我家马林真没福气,喜梅是多好的孩子啊。”杨浩听了放下手中的活儿,拍了拍手,冲马凉笑了笑。马凉就指着杨浩说:“你看人家没爹没娘的,命倒是比我们马林硬,福气也比我们马林大!”说完,啧啧地摇头叹息了一番。栾喜梅听后便有些不满地对马凉说:“马林都死了,就别一天到晚老提他了,提得他鬼气大了,回头又要回来磨人。”这让杨浩很感动,而马凉则不胜凄凉,镐头也不借了,一甩手走了。

栾喜梅很快又和好了一块白面。栾老四见有白面可吃,知道是杨浩拿来的,也不好再给杨浩脸色看,就袖着手离开了灶房。栾老四一走,杨浩就偷着亲了一下栾喜梅,亲在她的左眼上,她红着脸说迷了眼请了,杨浩将口水弄进去了。杨浩便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左眼,说:“口水还能迷了眼睛,我就不信,你拿我的眼睛试试。”栾喜梅顿了一下擀面杖,嗔怪道:“我才不试呢,再弄我一嘴的眵眯糊,这顿面条就设法吃了。”杨浩故做生气地说:“你说我有眵眯糊,就是嫌弃我,那好,我走。”栾喜梅连忙伸手拽着杨浩的衣角说:“我不过说说嘛,就那么当真啊。”杨浩听后嘿嘿乐了:“我也是逗你玩呢。”栾喜梅面案上的活儿做得越来越好了,她会蒸馒头、花卷和糖三角,会烙葱花油饼,会做豆包。这次她把面条擀了两种,一种像拇指那般宽的,另一种像头发丝那般细的。细面是给弟妹吃的,而宽面是给栾老四擀的。他说吃宽面心才能宽,走的路也会宽。栾喜梅先下了一锅混汤细面,分盛在两个大碗里,给弟妹端到里屋的炕沿上。吆喝正在摆弄灯笼的他们:“快来拴腿啦!”弟妹一见是白面面条,乐得直拍手,操起筷子就吃。栾老四将灯笼架骨碌到一边,咂了咂嘴,端过儿子的面碗喝了一口汤,说:“真香!”不料儿子咧开嘴哇哇哭了。他嫌栾老四喝了他的面汤了。气得栾老四直骂:“你个小气鬼,这么自私!现在我还没吃你家一口饭呢,你就这副德行,将来一定指望不上你!”栾喜梅的弟弟栾田螺见父亲气咻咻地放下了面碗,便不哭了,他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快吃起来,惟恐他吃慢了,父亲又会夺过面碗吃他几根面条。待到宽面也出锅后,栾喜梅给父亲,自己和杨浩各盛了一碗,大家各自蹲到一个角落里,很快把面吃完。吃过面,大家觉得身上舒服许多,脚也轻快了。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看来这腿是白拴了。

栾老四吃过面,继续摆弄灯笼。自老婆去世后,他没心情挂灯。年也就不像个年的样子,阴气沉沉的。今天他身体和精神都强似往年,也就把旧灯笼翻了出来,打算着糊一糊。灯笼是竹篾的,有些弧度已经变形,因而这虽是滚圆的宫灯,有的地方看上去却凹了一块,就像个南瓜有了烂的地方,他打算着用红纸糊一糊。正月十五时也挂盏灯,清除清除这两年的晦气。栾田螺吃过面,又有心情跟着父亲忙活那盏灯,栾老四嫌他跟着添乱,就像轰苍蝇似的满怀厌恶地说:”去去去,啥闹腾什么。”栾田螺一龇牙说:”你糊不上灯笼,跟我发什么碑气。不如让我杨浩哥哥来糊,他手巧,什么都能糊。有回我跟我姐去棺材铺子,见他糊眼镜,糊得比吴老冒戴的都像!”栾老四撇着嘴角,对儿子说:”亏你想得出来,我过正月十五用的大红灯,让棺材铺子那个小王八蛋来糊,还不招得我一身的晦气!”他打了一下栾田螺的肩膀说:”以后不许叫他哥哥!”“我就叫!”栾田螺反抗着,“杨浩哥哥给找在杂货铺买过糖球,进城时还给我带回来过苞米花,我就叫他哥哥!”为了表明白己的鲜明立场,栾田螺一路高叫着“杨浩哥哥”,从里屋奔向灶房,气得栾老四直骂:”一个有奶便是娘的主儿!”

杨浩正跟栾喜梅讲这次外出收尸的事,听得栾喜梅泪汪汪的。栾田螺闯进灶房,见姐姐正伤心,不明真相的他就以为杨浩欺负姐姐了,又像一阵风似的跑出灶房,向栾老四报告:”杨浩哥哥把找姐姐弄哭了!”栾老四一听便沉下脸。气势汹汹拔腿就走。刚进灶房,就指着杨浩的鼻子骂:”你个没有来头的小鬼,别以为我家吃了你几斤面,喜梅就得受你的欺负,你给我放老实点。不然我就打折你的狗腿!”杨浩无端受到辱骂,有些气愤,觉得栾老四不问青红皂白数落自己实在不该,但还是忍气吞声叫了一声“叔”。栾喜梅觉得过意不去了。她没好气地对栾老四说:”爸,以后你不许对杨浩这态度,好像人家欠了咱家八百吊钱似的!”“他欺负你,你还帮着他说话,真是贱!”栾老四急赤白脸绝说完,自讨没趣地出去了。杨浩看着时候不早了。就起身和栾喜梅告辞。栾喜梅使劲捏了一下杨浩的手说:”别生我爸的气哇,他就是这个脾气。”杨浩连忙笑着摇头说“不会的”,然后走出栾老四家回棺材铺子。

杨浩是正月初三跟杨三爷外出殓尸的。他们先坐了半天的马车,又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才到达那里。那是个小煤矿,大约有五百名挖煤工人。这个小煤矿是由日本人山田近二开的。工人都是中国的劳工,从各处强行征召而来的。工人们住的棚子四处漏风,连老鼠都被冻跑了。他们的吃住极其恶劣,时常有劳工外逃。但煤矿四周有电网和监工。跑出去的人基本又被抓回来。大年初一的那天上午有五十名工人下矿作业因瓦斯爆炸全部遇难。留在井上作业的工人就揭竿而起,夺了日本人的枪,将监工和山田近二全部杀掉,挖出遇难同胞的尸体、请远近闻名的杨三爷出面来给死者人殓。他们一到煤矿,正赶上下雪,北风呼啸着,天地白茫茫的,死难者的尸体一具具摆在帐蓬前的空场上,呈方形,就像一座大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不过每一个棋都是死棋,再无前行一步的可能了。杨三爷初始不想来煤矿的,怕为中国人人殓尸体惹怒了日本人,但一想谁的钱不是挣呢,也就带着杨浩来了。一来后见到白雪地上那些整齐摆放着的一具具尸休,杨三爷的如意算盘就在心里噼里啪啦地打开了。他想即使钉个简易的棺木。再为棺材刷上红漆,以及纸牛纸马一类的东西,少说也能赚回半年的吃喝钱。杨三爷和杨浩先把一具具已冻僵的尸体抬进室内,待他们暖和了,四肢能够搬动时为他们整容,净身和穿衣。冻过的尸体一经暖化,全然不像冻柿子和冻梨,冰冻后皮肉不散,人冻透之后再化过来,你用毛巾擦拭他的脸,脸皮就破绽百出了。那些工人的脸上满是煤渣,有的煤渣已经深深嵌进肉里,就像一颗紫萄萄似的。脸上的皱纹里满是媒灰,黑黢黢的,尸体里,少有面容安详的,他们大都张着嘴、瞪着眼睛,很绝望很痛苦又饱含着强烈求生欲望的情态。杨浩并不知晓这些死者的名字,他在给死者合上眼睑时就悄悄地说:”你是我哥哥。你好生闭上眼睛吧、阳间也没什么可让你恋的事了。”有的尸首很听活,杨浩话音刚落,手触之后那眼帘肯定刷地一下落了下来,悄然合上了。而有的却大有讨伐人间的愤怒姿态。任你如何好言相劝,他就是不肯合上眼睛。无奈只好叫来死者活着的工友,看看这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割舍不掉的东西不想安息,有的说是因为挂念着年过八旬的老母无人送终,有的说记挂着妻儿无人抚养,还有的说是记挂着铺底的烟丝还没有抽。于是杨浩就一一跟他们许诺,说是会有人照顾他老母亲的,他的妻儿也会有人抚养,至于铺底的烟丝,把它拿来揣在死者的兜里就是了。也许人真是有魂灵的,经杨浩这么一说,那些不肯合上的眼睛也就乖乖合上了。相反,杨三爷可不像杨浩这么恭敬和啰嗦,他给死者合眼帘时总要先在地上啐口痰。然后清清嗓子,使劲一拍死者的天灵盖说:”嗨,兄弟!别死睁着眼睛了!你死了,别人只记挂你一时,堆还能想你一辈子!你就别瞎操心、闭上眼睛好好到另一世享清福去吧!”他的话音刚落,场三爷手触死者眼睑,死者立刻就闭目了。仅仅是为他们穿衣整容,就花去了四五个小时。死者的衣服都是由裁缝铺子统一制作的:初四时来了三名木匠,加上杨三爷和杨浩,只一天半的工夫,就钉了五十口棺材。棺材料从城里运来,花了不少料钱和运费。杨浩一打听矿上的人,才知道这所有的丧葬费用花的是缴获日本人开矿的钱,就在山田近二的住处搜出来的。接下来又从城里拉来了一匹匹纸,由杨三爷和杨浩为其搭制纸牛纸马等冥国用品。正月初六,一切准备妥当,五十口棺材被马车运往墓地:那是煤矿西南侧的一片空场,空场上没有长树,只有稀疏的荒草和荆棘,五十个被吃力掘开的坟坑饥饿地等待吞吃五十具尸体。杨三爷先在每个坑穴淋上一些酒,然后颇有气势地张开双臂,面向西方引路。一口口猩红的棺材悠悠落人墓穴,不久那红色即被黑土和煤渣覆盖上了。矿上的工人唏嘘泪流,哭声合在一起,就像风儿一样。一条条木碑竖在坟头,看上去就像烟囱一样,只不过那像小房子一样的坟包再也传递不出人间烟火的气息了。杨浩在每座坟头都焚烧了纸牛纸马等丧葬品,看着火光中的牛马呈现一派欢腾的景象时,杨浩不由想起了已逝的亲人,泪水便流满双颊。矿上负责丧葬事宜的人见杨浩如此动情,认定他心地善良,性情淳朴,就多赏了他一些钱。杨浩用这钱的一部分为栾喜梅家买了几斤白面,余下的悄悄攒了起来,预备将来说媳妇。

杨浩走在村子的小巷时想起了煤矿那些死难者的脸,心中的悲哀就满满荡荡的了。他跟栾喜梅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栾喜梅擦着眼泪说:“小日本真坏,等有一天他们死了的时候,让野狗去吃他们!”杨浩听后甚为感动,更把栾喜梅视为自己的心上人了。虽然已过春节,但是空气还是冰冷的,天空灰白惨淡,也无飞鸟。所有的房屋都泛着土黄和苍青的色调,给人以死气沉沉的感觉。杨浩落落寡欢地回到棺材铺子,正巧碰上吴老冒背着药箱开门出来,他们差点撞个满怀。吴老冒往后连退了几步,又退回到了屋里,张口结舌地看着杨浩。杨浩知道吴老冒有些惧自己,就冲他扮个鬼脸,手往门外一指,示意他赶紧滚开,吴老冒就几乎是拿出狗抢肉骨头的劲头飞快奔出门外,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杨三爷见状不由笑了,他跟杨浩说:“瞧瞧这吴老冒,见了你就像耗子见了猫,你又不是阎王爷,把他吓成那副孙子样!”杨三爷从煤矿回来后,一直喜笑颜开着,因为他赚了一大笔钱。虽然杨三娘病得很重,杨三爷还是蛮有心情。杨三娘的病是从腊月廿三过小年时就开始的。那天杨三娘正在家包肉馅饺子祭灶门爷,近黄昏的时候,下起了一阵小清雪,杨三娘出外抱柴点火。一出门就跌了一跤,回来就嚷腰疼,说是伤着骨头了。杨三爷不屑一顾地说:“你那地方粗得像水缸,哪里还有什么腰!”给地翻了两粒止痛片,让她吃了。杨三娘吃了药,果然就不觉腰疼了。她开始在灶上忙活煮饺子。待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天已黑尽了。杨浩停下手中的活儿,过来和杨三爷一起吃饭。若不是过小年,他平素喜欢盛碗饭夹点菜蹲在干活的屋子里吃;若是刚好有扎好的童男童女伫立在旁,他还扒拉着饭朝着他们说:“吃一口么?”童男童女有个无底的胃,当然是想吃了。杨浩又说:“不能给你们吃,你们吃起来没够。“于是很没风度地大口大口独自吞咽起来。那天杨三爷温了一壶酒,他见杨浩干活很卖力,就唤他喝一盅。酒盅还没举起来,棺材铺子的门被人打开了。张庆和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张口结舌地说教书先生李龙晋死了,他来请杨三爷帮助料理后事。张庆和与李龙晋是左右邻居,两家相处一直很好。杨三娘一听李龙晋归西了,“唉哟”叫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盯着报丧者,突然指着张庆和骂了一句:“你个丧门星!”然后昏厥在桌旁,头撞在桌角上,使一盘饺子滑落在地,摔得饺子滚上了泥,而盘子四分五裂了。杨三娘的额头磕了道两寸长的伤口,由吴老冒过来为她敷了药。从此后,杨三娘的精神就大不如从前,消瘦得很厉害,几乎是难以进食了。杨三爷知道老婆对那死去的教书先生旧情难忘,就骂杨三娘:“你要是真痴情,干脆给他当陪葬得了,省得一天到晚跟我灰头土脸的没个人模样! ”杨三娘恹恹无力地躺在炕上,任凭杨三爷辱骂,绝不回嘴。她时常伸出十指,叨叨咕咕地说:“我的指甲怎么就修得没有你的好呢? ”杨浩知道这个“你”指的就是李龙晋。这位教书先生仪表堂堂,穿长衫,走路很飘,最出名的是指甲修得比女人的还漂亮,透明,轮廓分明。杨浩想杨三娘为一个死去的人如此丧魂落魄实在是不值得,但杨三娘一病了,她就没情绪骚扰杨浩了,对杨浩倒是一种解脱。杨三娘在除夕时好了一天,她起了炕,梳洗了一番,鬓上还插了朵红绒花,只是走路腿发软,趔趔趄趄的,总是要倒的样子。她说头晕得受不了了,她看着任何物件都像是云彩,一飘一飘的。杨三爷不以为然地取笑她蜕,那你看我和杨浩一飘一飘的,还不把我们当成了仙人!除夕一过,杨三娘又躺回了炕上,初三时,杨浩就和杨三爷到煤矿去殓尸体了。等初六晚上回来,发现杨三娘面如土灰,出气已经不均匀了。杨三爷因为得了大钱,心下欢喜,并不把杨三娘的病放在心上,而是亲自到灶房炒菜温酒,自得其乐地吃喝起来。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了酒,发现杨三娘确实病人膏肓,十分可怜的样子,这才出门去请吴老冒来。

杨浩走进屋里,见杨三娘倚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漠然看着窗外。她能起来炕了,看来吴老冒的医术也不是一无是处。一旦身上有了力气,她又开始管闲事了,她问杨浩:“你去哪儿了?不好好在家干活,想白吃闲饭哪! ”杨浩笑了一声,不温不火地顶撞一句:“我也想干活,可没活干哪,这村里又不老是死人。”听到“死”字,杨三娘的腿就哆嗦了,她连门框也扶不住了,杨三爷见状忙吆喝她:“你别硬撑着装好人了,炕上倒着去吧!”

杨三娘这一倒就没再起来。正月十五,家家户户想方设法挂盏花灯讨个吉利时,杨三娘一命呜呼了,那正是掌灯时分。杨三爷初始不相信她真的死了,就打发杨浩请吴老冒来确证一下。吴老冒摸了一下杨三娘的脉,眼泪立刻就下来了。他并不是痛惜杨三娘中年暴亡,而是惋惜失去了一个病人,断了一分好财路。杨三爷择了口并不很好的棺材,草草将杨三娘葬了。葬她的时候杨三爷对杨浩说:“要是李龙晋的老婆同意,我应该把杨三娘葬在他身边。只怕人家死后也未必愿意和她这个老鬼做伴儿,女人啊,真是傻瓜!”杨三爷唏嘘哀叹着。杨三娘死后,卖油郎的老婆活跃起来了,原本她与杨三娘从不来往,不到棺材铺子来,这下教书先生死了,杨三娘也死了,她也就没多有任何心病了。正月廿五的时候,北风呼啸着,她穿扮一新地来到棺材铺子,手中提着个纸包,说是卖油郎从城里弄来四只猪蹄,她煮熟后拿两只给杨三爷做下酒菜。杨三爷那天不在家,杨浩觉得卖油郎的老婆不是个好货色,收了猪蹄后就把它们全部啃光了,不打算告诉杨三爷实情,心想杨三娘才死,你就来卖弄风情,实在是毒蛇变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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