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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安船一来,码头就沸腾了。那船是蓝白色的,桅杆上插着五颜六色的三角旗,看上去就像栖了一群色彩鲜艳的鸟儿。胡二跟着蜂拥的人群靠近大船。被挤在最前面的,由于吃不住劲,就像条大鱼似的“嗵”地落人江水里,溅起的水花又白又亮,惹得人们嬉笑不已。船渐渐靠近了水泥台阶,几道粗粗的缆绳被拴在岸上的木桩上,船就此停泊了。不过船仍在浅水的浮力中摇来摆去的。船中央立刻被搭上了一条宽约三米的木质踏板。一些人便迫不及待地要上船购物。这时一名持枪的警察出现在踏板上,他吆喝岸上的人先不要上船,要朝后退一退,各色商品还没有摆好,演员也没有化好妆,卖东西和演出都不能这么快就进行。胡二就先吆喝一声:“船没靠岸时他们干啥了?为什么不摆好东西?”警察还没有回答胡二的话,另一个高嗓门的又吆喝着问:“喂,是先卖东西还是先演出呀? ”警察一撇嘴说:“当然是先演出了! ”胡二就破口大骂:“操!谁他妈的想看这些狗日的演出!先卖东西得了!”人群中便有无数人对胡二发出不满之声,因为大多数人是来看演出的。胡二则不然,他是来买东西的。是给紫环和除岁买,他打算着过些天搭条货船去漠河看望他们。

慰安船每至通航时都要来两三次。船一般从黑河逆流而上,停靠沿途较大的几个码头,演出一些有关日满亲善、王道乐土、五族协和的文娱节目,放映电影,卖些日货。货物基本是衣裳鞋袜、锅碗瓢盆、布匹玩具等。胡二曾在鸥浦见到一次慰安船,那时在船上看见有日本木偶在卖。木偶矮矮胖胖的,敦实可爱的样子,一卖就是一对,一男一女。男木偶是蓝色的,女木偶则是红色的,留着漆黑的短发。胡二这次想给除岁买的,正是这样一对木偶。至于给紫环买点什么,只有等到上了船看看再说了。想来也无非是衣裳鞋袜、围巾手套一类的东西。

胡二已经有半年多未见到紫环母子了。自从去年正月之后他再次去鸥浦的陈家客店去找女主人,胡二就不恋自己的家了。陈家客店的女主人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喜得店主一天到晚把儿子搂在怀里。胡二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女人搞到了手。店主在别的屋里抱着孩子玩。胡二就在客房里与女主人翻云覆雨的。他实在是太喜欢她的柔顺了。那女人生了孩子后愈发显得容光焕发丰腴可人,胡二几乎每时每刻都想要她。那次去鸥浦,他在陈家客店一住就是一个月,把一个冬天打的皮货的钱基本都扔在了那女人身上。开始时胡二还背着店主,怕他吃醋,以至后来发现店主并不干涉自己的老婆,只要她能揽住房客,客店每天都有进项,已经抱上儿子的他就不管不问了。胡二想这男人也真是土鳌,换做他,早就用枪嘣了对方。陈家女主人在性爱上极尽缠绵,使得胡二对她难以割舍。但一想到她夜里还要和丈夫睡在一个被窝里,胡二就醋意十足,恨不能杀了男主人,这样混得时间久了,胡二对紫环愈发没有兴趣了,每隔一个月就要找各种借口去鸥浦,紫环明白能让胡二如此热衷去一个地方的,肯定是因为女人,而这女人又不是可以随便玩玩的妓女。乌日楞的死本来已使她倍受打击,胡二的冷落使她的情绪更加糟糕,她与鄂伦春人因为乌日愣葬礼的事已经相处得不那么融洽了,紫环索性带了儿子到漠河去换个环境,也好在那里打听一下乌日楞的过去。胡二对此奈何不得,只能在赛节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母子离去。胡二就此长住鸥浦的陈家客店,混得时间久了,对那女人也兴味寡淡了,而且渐渐认识到可怜的不是男主人而是自己。他成了陈家的劳工,用钱抚养了人家的儿子,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胡二一旦觉醒了,就羞愧难当地离开鸥浦到了呼玛。他到了一家采金的矿点,欲挣得一些钱后去漠河接回老婆孩子。现在腰包里有钱了,又遇上慰安船来了,胡二就想上船买点东西。空手去接他们,心里总有点愧得慌,不似过去那么理直气壮了。

胡二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叫王玉婉的女人。她穿着花布衫,手中一左一右地扯着两个孩子,朝慰安船东张西望,。胡二怕她发现自己,就往后面溜儿。王玉婉是胡二在呼玛唯一接触过的女人。他本来想,到了呼玛后除了干活挣钱别的就不想。岂料淫乐就像他的茂盛的胡子一样,你以为洗心革面,刮得干干净净了,没有多久,它们又蓬蓬勃勃地出现了。胡二所在的采金点离日升利屯不远。那里刚好从牡丹江的宁古塔强行迁来几百口人,由于日军在那里要修筑军事设施,于是就将宁古塔、卧龙屯,罗成沟、二道沟,东三家子、孤家子,蛤蟆河子洋草沟等五百多户人家迁移到呼玛的兴亚,兴安,兴利,日升利等屯。从宁古塔到呼玛,需要走半个多月,这些成为漂泊者的人离开故土后心情极为恶劣,到了呼玛后发现住的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又漏风又漏雨、配给的粮食又难以果腹,实在凄凉之至。胡二听人说日升利屯迁来了两户寡妇,她们姿色尚可,暗地里做起了娼妓生意,以资家用;胡二经人指点,有个夜晚就混到日升利屯,钻进一户窝棚,夜已深了,女人的两个孩子已经在铺上睡了,寡妇守着松明的光焰在补一条裤子,见了胡二,她略微怔了一下,事后胡二才明白,他长得酷似寡妇已故的男人、当时她还以为撞见了鬼呢。那女人的脸呈团形,五官生得很一般,井不像传说的那么动人。松明的光焰将她的脸映成金黄色,使那脸看上去就像一只成热的南瓜。女人说她叫王玉婉,丈夫三年前因痨病过世。她说自己在宁古塔的家很舒服,是她男人留下的三间房子,院子也宽绰。种了果树,还垒了鸡窝,没想到迁到日升利屯后,住的环境这么差。没来之前,日本人说这里早已为他们盖好了青砖大瓦房,开好了肥沃的农田,米面管够吃。岂料这里荒无人烟,气候恶劣,夏季时还得穿毛裤,蚊子和小咬将人叮得受不了,王玉婉声言当初还不如领着俩该子吊死在宁古塔的老屋了。胡二同情这女人,与王玉婉上过床之后就多给了她一些钱,此后胡二又去过两次,依然同初次去的情景一样,两个孩子巳经熟睡,王玉婉守着枯黄的松明在飞翔的光焰中忙着什么活计,她的脸被火光映得像只成熟的南瓜。胡二第三次离开王玉婉时,这女人一手抓着胡二付给她的钱一手则紧紧抓住胡二的手,恋恋不舍的样子,胡二当时就痛下决心,再也不能去找王玉婉了,女人一旦对你动了真情,你就别想再过太平日子了,如今在码头上碰见她,当然要躲得远远的了。

慰安船终于搭好了戏台,演出就要开始了,一个日本人首先抓起话筒。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慰安船能来到呼玛感到很荣幸,能为大家演出更是感到荣幸。码头上的人就有打口哨的,还有人起哄似的嚷:”荣幸荣幸!”胡二想看看演出也可以,否则还得先到别处等着,反正看这些又不花钱,不看白不看,就袖着手缩着头又往前面挤,好使观看时舒服些。天晴气朗,快是秋天了,云彩白到了极点,就像谎言一样。最先演出的是男女声二重唱,未唱完下面就有起哄声,胡二便想当戏子实在是不容易,说难堪就难堪了。跟下来是一个变魔术的表演口中喷火绝技,引得一片喝彩声。有人嚷:”嗨,你能把香烟变成鸽子么?”“你能把男人变成女人么?”演员自然是听不到。胡二心里嘀咕,香烟变成鸽子够玄乎的,要是把男人变成女人,那还不简单,在身下开一个洞就是了。变魔术的穿一件黑色长袍。袖子又肥又大,戴一顶黑礼帽。胡二想这所有的奥秘都藏在那长袍里。变魔术的没有用香烟变成鸽子,倒是用一方白手帕变成了只活灵活现的鸽子,那鸽子停在他手掌上,咕咕地叫。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地叫:“真是活见鬼了!”胡二想,有什么活见鬼的,你要是让他脱光衣服,我不信他拔下一根屌毛能变成手杖,能用手指头变成胡萝卜。魔术之后,是一个女声独唱的节目,报幕者说这位歌唱新秀名为谢子兰,是哈尔滨舞台上升起的一颗最灿烂的新星。胡二明白搞文艺的人说的话,就像猴皮筋做成的人,伸缩性很大,吹嘘的成分多,十分话有七八分的水分。谢子兰娉娉婷婷地出场 ,她一袭白裙,头发高高绾起,明眸皓齿,看上去娴雅安静,仿佛天上的闲云落到甲板上了。胡二在心底叫了一声“美人”,不由抬头望了一下天,发现谢子兰头顶刚好有一带飘逸的白云当空摇曳着,仿佛一位仙女在舞蹈,胡二便觉得天上人间都美不胜收,实在勾人魂魄。谢子兰微微颔胸,向观众问了一声好,然后亮开嗓子唱了一首日本民歌,歌声比江水还要流畅、清脆,令胡二想起雨后山中的鸟鸣。一曲终了,码头上掌声雷动。谢子兰矜持地半握着双手,向人群谢了几谢,然后又唱起了新发行的影片《万世流芳》的插曲《卖糖歌》。胡二未看过这电影,但听金矿点的工友说过,说这电影好看极了,是李香兰主演的,她扮演一个受欢迎的小姑娘在大烟馆前一边卖糖一边唱歌,宣传鸦片的害处。“烟盘儿富丽,烟味儿香,烟斗儿精致,烟泡儿黄,吸烟的快乐胜天堂,治病的功效胜医方;吸一口, 兴趣长,吸两口,精神爽,无愁无虑天天躺。你脸儿媲美得猴儿相,你身儿模仿着虾儿样,伸一伸懒腰来吃块糖,此时此际什么都忘。卖糖呀卖糖,卖糖呀卖糖。”第一段刚唱完,人丛就爆发出一片喝彩声,有人吆喝“好”“妙” 绝”“痛快”,可见是听得如醉如痴了。“烟盘儿富丽,烟味儿香,烟斗儿精致,烟泡儿黄。断送了多少好时光,改变了多少人模样,牙如漆,嘴成方,背如弓,肩向上,眼泪鼻涕随时淌。你快快吹灭了迷魂的灯,你快快放下了自杀的枪。换一换口味来买块糖, 谁甜谁苦自己尝。卖糖呀卖糖,卖糖呀卖糖。”未等唱完,掌声再次如潮涌来,胡二拍得手掌生疼,恨不能立刻飞身而去,紧紧拉住谢子兰的手。以往他接触的女人,多是紫环、陈家客店女主人之类的,虽然说她们身上也有可爱之处,但像谢子兰这种通身洋溢着光明的女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达呀达,你醒醒吧,你为甚么还想着它?它耗尽了你的年华,你把一生事业作烟霞,这牺牲未免可怕。你把一生心血掷泥沙,这代价未免太大。它就是你的情人,你也该把它放下,何况是你的冤家。达呀达,达呀达,你为甚么还想着它?你若真爱我,要听我的话,从今以后别再想着它。”那一刻,胡二恨不能化作一粒沙子,飞进谢子兰的眼睛里,迷住她,让她流下温柔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能够稀里糊涂地爱上他。谢子兰唱过《卖糖歌》,又在观众不断的喝彩声中唱了一首《秧歌小调》,就在胡二看得如醉如癫、心旌摇荡之时,冷不防被人从背后给拍了一下,转身一看,竟是那个穿着花布衫的王玉婉!她矮矮矬矬的,黑红的脸蛋上疙疙瘩瘩的,就豫落了一层鸟粪。那张在夜里松明光焰中显得无限温柔的脸庞,在青天白日中看去就豫蜂巢一样千疮百孔着,看一眼就会令人生厌。王玉婉说:”嘿,从背后看着像你,敢情真的是你!”胡二见她兴奋得满脸通红 就像刚下过蛋的母鸡一样。胡二没心理睬她,继续朝谢子兰张望。王玉婉趁乱捏了一下胡二的手说:“怎么不去我那里了?”胡二很烦躁地一甩手说:“没钱了!”王玉婉挤眉弄眼地说:“没钱就少给点,跟你我不计较。”胡二讨厌女人谈起这种话题赤裸棵的,就冲她吼了一声:“我烦你这个黄脸婆,不让我花钱我也不去了!”说得王玉婉立时眼里涌上了泪水,她怔了半晌,这才醒过神来,流着泪离开了。这时谢子兰已经谢幕了,胡二因为没有全神贯注盯着谢子兰看,更加迁怒于王玉婉,不由冲地吐了口痰,骂:“倒贴我钱,我也不日你个黄脸婆!”以后的节目,胡二就看得没精打采了,他心里老是想着谢子兰,不知她是哪里人,多大年龄了,这女人究竟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才长得如此光艳动人?胡二好不容易盼到了演出结束,这时码头上的人就拥挤着朝慰安船上拥,打算着去看东西。其实真正买东西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是想瞧瞧热闹。胡二一踏上船,哪里顾得上货台上的商品,他东张西望地寻找谢子兰,希望能更真切地看到她,能和她说上儿句话。转来转去,没有看到一个演员,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在顶舱吃饭。买东西的多为女人,她们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哪样东西都说贵,哪样东西放到手里又舍不得撂下。而一旦把东西买到手了,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总觉得买亏了。不是嫌花布不水灵,就是嫌壶嘴有些歪,再不就嫌鞋做得不结实。她们的牢骚声就跟船头溅起的水花一样,虽然可能会淋湿你的头、但让人觉得清爽。胡二被这些寻常女人买东西的嗡营之声给拖回了现实。他想谢子兰对他来讲是天上的月亮,虽然皎洁动人,但可望而不可及,何必自寻烦恼呢。这样一想,便凑到货柜前去买东西。他先给紫环买了面镜子,接着又买了块紫头巾。玩具柜前挤满了小孩子,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形色各异的玩具,恨不能吹一口气把它们统统卷到自己怀里。女人们才不愿意给小孩子买玩具呢,因而被家长强行拖走的孩子都眼泪狂汪的,他们大都不敢哭闹着明目张胆地要。但也有个别的小孩子动了真情,哇哇大哭起来,这时家长就会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踹上一脚,骂:“滚回家去!你个小杂种!”孩子是不是杂种,女人心里最清楚,不过是气到极点,什么都骂得出口了。胡二如愿以偿买到一对日本木偶, 它们一男一女,一蓝一红,男木偶蓝衣上画着一些云纹和鱼鼓,而女木偶的胸前则画着几支灿烂的黄菊。胡二想除岁一定会喜欢它们的。

天色有些黯淡了,云彩多了起来,它们铁灰的阴影遮住了太阳,江风随之凉爽起来。水乌在桅杆上盘桓呜叫,不时遗下一些白花花的乌粪来。胡二买过东西离开慰安船时,忍不住朝顶层的甲板张望了一下,他看见了一袭白裙,亭亭玉立的谢子兰!她正漫无目的地打量着下面乱哄哄的买卖场景。胡二停住脚步,像企鹅一样地张望着她。他想自己可以任意妄为地把她看个够而不至被察觉。然而胡二错了。谢子兰很快用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个穿着破烂、满面粗野的胡二!她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就朝他招了招手。这一招手使胡二激动得一哆嗦,差点把刚买的东西给掉到了地上。谢子兰指了指前面的舷梯,示意胡二可以上来。胡二便幸福得连路似乎都不会走了。眼前的舷梯在他视野中幻化成了一道通天的彩虹!胡二才走上舷梯,便彼上面一个高个子的戴白手套的男人给拦住。他喝斥胡二:”下去下去!上面又不卖东西,是你上来的么!”胡二便理直气壮地说是那个唱《卖糖歌》的演员让他上去的。那人不相信,仍然凶恶地喝斥他:”滚下去滚下去!”这时谢子兰巳闻讯而至了,她笑吟吟地说是自己要请这位先生上来的,胡二这才分外不屑地瞪了那人一眼,跟谢子兰走上最上层的甲板。先前想把这位美人看个够,没想到面对面独处时,胡二竟觉得浑身不自在了。甲板上放着几张白色的椅子,谢子兰唤他坐上去,问他是哪里人,在呼玛做什么?谢子兰凭栏而立,风姿绰约,胡二不知所措地坐着,觉得自己就像彼审讯着的囚犯,这实在太不像他胡二了。胡二忍不住朝甲板上“呸”了一口,说:”我是干什么的?我是个淘金的,今天给老婆孩于买些东西!”胡二晃了晃手中东西。谢子兰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胡二被她的笑声感染了,他还从来没听见过这么清脆的笑声。谢子兰单刀直入地问他为什么在下面不住地张望她,到了她面前却不愿意多着她?胡二便受到了奇耻大辱般地跳将起来,指着谢子兰的鼻子说:”你别以为别人多看你几眼,就是相中你了。你低头看看水中你的影子,脸长得像大冬瓜,你以为我稀罕?”谢子兰愈发笑得不能自持了,她手把栏杆,头探向江水,就像一只欲飞的白鹤。胡二被谢子兰的笑声搞得其名其妙了,他想自己一个大男人,要么就把她搂在怀里遂其心愿地亲上一番,要么就干脆走掉不受这番折磨。胡二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前者。他突然站了起来,把手中的东西撇到地上,箭步上前紧紧拥抱住谢子兰,疯狂地亲吻她。谢子兰彼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搞得晕头转向了、她没有反抗,直到他自己筋疲力尽地放开了她。谢子兰觉得浑身生疼。她怔怔地看了半晌胡二,说:”你是野兽变的!”胡二咧开觜笑了笑,心满意足地去捡地上的东西。谢子兰说:“你要走?”胡二一蹙眉说:“我不走的话,你还留我睡一宿儿?”谢子兰点了点头。胡二一龇牙说:“你们这些演员就学会了一个本事,那就是骗人,我才不会上你的当的呢!我自己有老婆孩子,这些东西就是买给他们的,过两天我就坐船去漠河接他们回家!”谢子兰捋了捋额前的刘海,从容地说:“那你不如跟着我们的船走。我们的最后一站就是漠河。”胡二说:“别骗我了,你们这慰安船可不是人人都能坐得了的!”谢子兰一抿嘴说:“我就能让你跟着我们的船走,你可以到船底帮助烧煤。”胡二“呸”了一口,说:“想得倒美!你们坐在船上风光,让我在下面出苦力,我还设傻到那地步!”胡二捡起扔在甲板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下舷梯,他甚至都没有回头望谢子兰一眼,想反正我也把你搂着了亲着了,也算净心了,多看两眼,又不能多长几两肉,走了才干净利索。胡二走到码头上,看见了不远处的王玉婉,她一左一右扯着两个孩子,三个人一高两低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大蝙蝠。胡二本想放慢脚步等她走远了再说,不料王玉蜿回转身来看见了他,她那么幽怨地望了胡二一眼,然后毅然转过身去,扯着两个孩子飞快地向前走。胡二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万分惭愧,他想这女人是可怜的,自己何必对她恶语相加呢?

天色已晚,胡二没有回金矿点,他从码头走向一家小酒馆,打算痛痛快快喝上一顿。酒馆的店小二肩搭一条肮脏的毛巾走马观灯似的转着,招呼客人。慰安船一来,酒馆的生意就火爆了。胡二见只有靠近门口的角落有个位子,就坐了过去。他叫了一壶酒,一盘炝土豆丝,一盘辣椒狗肉丝,然后自斟自酌,十分快意地喝起来。胡二一旦多喝了酒,周身便热血沸腾,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温存可爱的。酒馆里有猜拳行令的声音,有酒馆女主人陪酒时的浪笑,胡二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好的,心臆舒畅得似乎能在水面上飘飘欲仙地行走了。胡二喝光了一壶酒,付过账,摇摇晃晃地步出酒馆,往外一站,被温柔的夜色感动得要落泪了。金黄的月亮就像被煎过的玉米饼一样,油汪汪地吊在天空,胡二便扬着手跳了一下,想摘下它香喷喷地吃上一顿。他一跳,月亮也跟着跳了一下,胡二便笑了,骂月亮:“你还跟兔子那么灵便!”江风习习,胡二觉得这风声就像柳笛,让人听了格外动情。街上行人少了,人影在月光中都像纸人一样,轻盈、淡白、虚无缥缈。胡二想起了谢子兰,忍不住又朝码头走去。快接近慰安船的时候,他自编自唱着小调:“心肝宝贝亲一亲,心肝宝贝搂一搂。你在船上我在岸,望穿双眼干着急。心肝宝贝赛明月,心肝宝贝比鱼鲜。”胡二唱着走到了慰安船,船上灯火通明的,笑声阵阵,乐声悠扬,一些影子在蹁跹移动着,船上似乎正在举行舞会。胡二踏上木质跳板时觉得全身发飘,似乎轻轻一踮脚尖就会飞起来。谢子兰料到胡二可能会掉头重来,她在甲板上眺望夜景时发现了他,就亲自下来迎接。谢子兰与阿廖沙的婚姻刚刚破裂不久,她搬出了那套阔气舒适的房屋,在外面租了一间屋子。正想着出来散心,就逢上日本人要举行每年一度的慰安演出,她就如愿以偿地来了。船从黑河出发,沿途已停靠了三个码头。谢子兰喜欢沿江的小村落,它们大都干净、整洁,民风淳朴。她之所以对胡二感兴趣,是由于他身上那股随意为之、不拘小节的野性。阿廖沙身上有时也会爆发这种野性,但那是一种暴躁的野性,而胡二通身焕发出来的则是温柔的野性。谢子兰也不顾别人看见了她和胡二,径直把他带人了自己的房间。胡二一进去就抱住了谢子兰,在黑暗中将她放倒在舱板上,如其所愿地拥有了她。事毕胡二觉得筋疲力尽,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呵欠,分外沉迷地睡了起来。等到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在船上,船在行驶着,天已惊心动魄地亮了。胡二正有些不知所措,谢子兰进来了,她递给胡二两个刚出炉的烧饼,让他吃过后到船的底舱去烧煤。胡二一听火冒三丈,说:“你以为我愿意坐这破船? 船开时你他妈的怎么不叫醒我?”谢子兰眉毛一挑说:“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呢。我让你白白搭上这条船去漠河看老婆孩子,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敢再闹,我就让日本人把你押起来,就说你是个溜到船上的贼!”气得胡二晕头转向的,恨不能把谢子兰的鼻子打歪了:谢子兰与胡二发泄过了,早已不把他放在心上了。胡二也只有忍气吞声吃过烧饼,到舱底去烧煤。当他把煤一锹锹撮向炉眼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给老婆儿子买的东西一样也未带上船来,它们全部遗落在呼玛码头的酒馆里了。胡二懊恼万分,觉得自己实在该被扔在江中喂大马蛤鱼。

船行走了两天一夜,黄昏时终于泊在了漠河码头。胡二见岸上照例人潮蜂拥,便想也许紫环和除岁也在其中,便不住地朝人群张望。这次与在呼玛码头不同,是先卖东西后演节目,说是漠河人讲究浪漫,要整整玩上一夜。县公署的人为了欢迎慰安船的到来,已经在岸上准备了十几堆篝火,欲在演出时点燃。胡二上了岸,在人群中穿梭着,寻找紫环,然而他失望了。胡二便截住几个人,向他们打听有个新来的女人叫紫环,带着个男孩,他们住在哪里?有人告诉他,那女人住在南北大街东蒙木材公司的后身。胡二就一路打听着来到一处堆着桦木柈子的矮屋子前。屋里有灯光,胡二隔着门口叫了一声:“紫环!”门开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一个单薄的人身上传了出来:“你来干什么? ”胡二进得屋里,他几乎已经不能辨认这就是紫环了,她的头发已白了一半,面色苍黄,满是褶皱,走路时颤颤巍巍的,背已经明显驼了。胡二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忽然捧着脸蹲在墙角哭了起来。紫环说:“除岁去码头了,慰安船来了,大家都去买东西听歌儿去了。”胡二没有吭声,他哭够了,起身一把抱住紫环,说:“我来接你和孩子回家的! ”紫环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何苦?你耍你的去,我们娘俩儿过得挺好的。”胡二咬了一下舌头,想自己这种混账男人,最好变成紫环手中的一根干柴棒,让她烧了变成一道烟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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