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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上的霜花实在丰富极了,李玉琴特意起了个大早来欣赏它们,不然太阳一出,霜花就化了,那时玻璃窗上没有那水晶宫般玲珑剔透的世界了,有的只是眼泪般的一线一线的水痕了。李玉琴披着条紫红披肩,穿双棉拖鞋,调皮地伸着舌头对霜花说:“你们可真美呀,什么都能变,能变公鸡会打鸣,能变母鸡会下蛋。”说完,兀自咯咯地笑了起来。的确,前天她望见霜花,一个酷似胖乎乎的母鸡,一个则威武如公鸡。那公鸡冠子顶上有几道射线似的直道,就像鸡鸣的声音;而且鸡的屁股底下则有几枚圆圆的白点,看上去就像下蛋了。李玉琴的屋子里摆着一对瓷公鸡,雪白的鸡身,通红通红的冠子,有六七寸那般高,是皇上送给她的,她格外喜欢。平素这对瓷公鸡放在梳妆台右侧的桌子上,可一旦她心血来潮了,就把它们搬来搬去的。有时搬到窗台上,让它们见见光。有时还把它们一左一右相对着摆在地毯上,自己一手握着一个公鸡,让它们互相斗,一会让它们碰头,一会又让它们跳跃着远离,弄得胳膊又酸又痛。有一次正玩到兴头上,皇上驾到,见到这一幕不由抚掌大笑,说:“我来跟你斗鸡。”于是抢过一只公鸡,两个人你来我往,玩得个不亦乐乎。最后当然是皇上的公鸡做了赢家,李玉琴的只能甘拜下风。李玉琴听仆人说,死去的明贤皇贵妃生前也爱看霜花,这使她心中颇为不快。她进宫,是因为谭玉龄的暴卒,李玉琴从来没有见过她,甚至连她的照片也没看过,但听宫里的人说皇上很喜欢她,她所住的西暖阁如今还保存着她生前的样子,不准任何人进去,也不许人碰任何物件。这使李玉琴的心有一种无法言传的隐痛。她想皇上是爱谭玉龄的,而她李玉琴不过是他的一个摆设。他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就拂袖而去。她被册封为福贵人之前的几天,皇上绷着脸把她叫了去,先是背着手一声不吭地看着桌上的一只花瓶,吓得她腿直哆嗦,以为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皇上突然转过身来,递给她几张纸,原来是专门写给她的守则,令其抄写。李玉琴一看,那十来条守则如同镣铐绳索一样,把她的自由完全限制住了,如不许擅自出宫,不许她父母向皇上求官、求钱,每年只能人宫相会两次;不许她反对皇上所说的任何话,要绝对服从皇上指令,等等。李玉琴一看那守则心里有些火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可就是不敢哭出来。她想谁愿意进你的皇宫啊,是你亲自把我圈定的,为什么还对我这样苛刻?李玉琴坐在桌前,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纸上的字在她眼里突然变成了一群水中的蝌蚪,她一个字也看不清楚,不知不觉就在纸上写了个“死”宇。溥仪一看,气得暴跳如雷,他指着李玉琴说:“好哇,我真是白疼你了,让你抄个守则,你竟寻死觅活的,现在就不听我的话了,将来要跟我过一辈子日子,这哪行呢?好,你要是不高兴,明天我就送你出宫,回你的穷窝去,我真是白白疼你了,真没良心哇! ”李玉琴吓哭了,连连说她错了, 她想自己若真被皇上逐出宫去,家里人肯定受到牵连。溥仪又说:“你听没听说过,‘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你要是知错了,就赶紧把它抄出来!”李玉琴只能唯唯诺诺地将守则抄完,溥仪看了一遍,抽搐着脸笑了,说:“这还像个听话的孩子,为了表明你是诚心诚意的,就在佛前将它焚了吧,让菩萨给你做个证,省得你以后明知故犯,管不了自己。”李玉琴只能百依百顺地走进佛堂,将那几页守则点火烧了。纸焚后的灰烬呈铁灰色,薄如蝉翼,皇上在一旁看了,逗李玉琴:“你看那守则是不是变成一只黑蝴蝶了?”皇上一旦高兴了,你就得赶紧赔笑脸。李玉琴只好笑着说:“是像一只黑蝴蝶。”皇上这才把她从佛坛前拉起来,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说:“这就对了,以后要听话。”
太阳还未出来,霜花也就依然能够妖娆闪烁着。李玉琴呵了一口热气在霜花上,那片霜花就立刻改变了形态,霜变得稀薄了,那些纹路分明的细线也隐遁了。李玉琴仍觉不过意,干脆伸出舌头去舔,霜花凉得她一激灵地跳了起来,只觉得舌头麻了。再看那霜花,已经被舔出了个铜钱般大的洞儿,透过它, 可以隐约看见外面的景致。李玉琴玩腻了,有些兴味索然,重新回到被窝里,睡起了回笼觉。这一觉就睡到了上午十点多,醒来时天已大亮,玻璃窗上湿痕点点,霜花已无踪影了。她望见床前屏风上绣的麒麟威风凛凛的,似要飞翔的姿态,仿佛它们也跟着睡足了懒觉,养足了精神。李玉琴下了地。到卫生间洗过脸,然后坐到梳妆台前打扮。这时服侍她的仆人进来了,她手中拿着鸡毛掸子笑着说:“福贵人吉样。”以往仆人若是在福贵人的屋子里看见了皇上,就要俯身说一句“万岁爷吉祥”,溥仪此时就只点一下头,连哼也不哼一声,可见是道吉祥的人多了,也觉无趣了。福贵人梳头时,她听见鸡毛掸子刷剧地响着,仆人一般是先掸桌子上的摆设,花瓶、烛台、棋子盒、瓷公鸡、瓷狮子等物件,然后才去掸屏风、窗台、椅子等。李玉琴其实是不喜欢用鸡毛掸子的,她觉得不卫生,那些灰虽然从各色物件被掸下来了,最后还不是落在了地上、存在了屋子里?好在屋地每隔两天就会清扫一回。不过她喜欢鸡毛掸子掸灰时的声音,“噗噗噗”的,就像小孩子长乳牙时咂嘴的声音。
李玉琴梳洗停当,吃过饭,已经是正午了。这时辰皇上多半还没有起床,她已经有两天未见他了,心思有些想得慌。想想夏天时皇上有次连续四天没到同德殿看她,她就异想天开地写了一首诗唤仆人递给他,皇上果然很快就笑着来了,夸她“聪明”。那首诗这样写道:下了四天雨了,太阳四天不出了。我是同德殿前的一簇小根蒜,太阳再不出,雨若还不停,我岂不被沤烂了,又如何能做你口中鲜美的馅?原来,同德殿前的草地上生有许多野生的小根蒜,李玉琴在春末时闲着无事,曾用刀剜了一些小根蒜苗,亲自到御膳房,煎了几个鸡蛋,将小根蒜剁碎了放在一起和成馅,给皇上包饺子吃。溥仪吃得眉开眼笑,夸福贵人懂事,夸她好厨艺,能包出这么鲜的饺子来。因而李玉琴就敢在诗中自喻为小根蒜,而把皇上比做太阳,把见不到皇上的日子称为有雨的日子,有雨的日子当然阴晦了,皇上又怎么能不欣喜呢?李玉琴左思右想,觉得这回再传个纸条给他,皇上也许仍能欣然前来。只是现在是隆冬时节,同德殿前没有一星绿色,拿小根蒜根本做不了文章了。于是就挖空心思地写了这样几句话:“早晨起来、我见玻璃窗上蒙着霜花,一看,真是了不得了,原来有个菩萨坐在那里,真是漂亮啊。我就跪下来给菩萨磕头,这时菩萨就跟我说话了,说的话可都是秘密。皇上不想过来听听么?”李玉琴觉得这一番话一定能使圣驾光临,因为溥仪笃信佛教,你跟他讲有关菩萨的话题,他总是兴味盎然。况且,她也不是凭空捏造,确实有一天她在梦里见到窗户的霜雪化成了菩萨,菩萨还开口跟她说了一些话,可惜醒来那些话全部忘记了,李玉琴把纸条叠成燕子形状,唤女仆送到缉熙楼的皇上那里,想着溥仪午后起床看见它,也许即刻就会来的。
李玉琴入宫半年之久,只跟皇上在一起睡过几回觉。而且是东一个,西一个,互相不闻不碰。她也不喜欢和皇上睡在一起,皇上常失眠,睡得又晚,怕任何响动。她甚至都不敢翻一下身,因为一翻身皇上就不满而烦躁地“哼”一声。她还怕夜里自己说梦话和磨牙,皇上一动怒,也许会把她逐出宫去,所以,她宁愿一个人在同德殿住。在宫里,她所能见到的男人,除了皇上,就是随侍,再不就是御医。李玉琴能接触的,都是些比她年长的女人。溥杰的日本老婆嵯峨浩逢了节日才来,溥仪的妹妹们也不时常回宫,走动次数稍多的是二格格,李玉琴并不很喜欢她,觉得她爱摆架子,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常来的是一些王公子弟的家属,如溥俭的老婆叶乃勤,人称俭六奶奶,溥瑛之妻叶希贤,毓瑭之妻杨景竹等。她们来,通常是午后,见了福贵人先道吉祥,然后惯常说些天气好坏、衣裳样式是否得体一类的话题。当然,有时大家也在一起读读《三字经》什么的。溥仪让李玉琴读《烈女传》,可她看了几页就放下了,她不喜欢那些性格刚烈、为守妇道不惜性命的女人。可溥仪却说她们很崇高,让李玉琴把她们当做楷模。
午后三时,俭六奶奶和瑛二奶奶先后来了。想必外面很冷,她们冻得满面通红,一进屋直搓手。三个人说了一会儿天气,就到楼下打乒乓球。俭六奶奶有些胖,接球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十个球有九个接不着。李玉琴学乒乓球也没多久,但身子灵巧,常常抢先把球扣到俭六奶奶的案台上,俭六奶奶就说:“好干脆哟!”打过球,她们本想玩一会麻雀,但是三缺一,只好不玩了。瑛二奶奶说家中晚上有客人来,她要早些回去备饭,只留下了俭六奶奶,她教李玉琴织毛衣。俭六奶奶性情温和,手工活好,刺绣、挑花、织毛衣无所不能。有时也爱开几句玩笑,讲一些道听途说的有趣故事。她悄悄对福贵人说,皇上也是男人,男人没有不喜欢女人献殷勤的,你给他织一件毛衣,就说是天凉了,怕他冻着,他心底能不暖么?他一高兴,便会更加疼你。李玉琴便想自己学得熟练了,一定给皇上织一件毛衣。俭六奶奶略知一些阴阳八卦的事,笃信算命,讲起来头头是道的。她对福贵人说,五行是由金木水火土组成的,人的命运都包含在五行之中,有的相生,有的相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如果一对夫妻,男的是水命,女的是木命,那就会和和美美,白头到老。所谓“水养木” 。五行相克是指:”水克火,金克木,火克金,木克土。”李玉琴不明白金何以克木?俭六奶奶叫道:“这还不懂啊,用金可以伐木哇,那木还能存活么?”俭六奶奶接着说:“什么东西都不能过头了,比如你饿极了,一顿吃下一笼屉包子,就得撑死;一棵小苗旱了,你使劲给它浇水、就会淹死。同样,金赖土生,土多了就把金子埋了;木赖水生,水太旺了就把木给漂走了;火赖木生,木多了火就塞了,所以说人世间所有的事,都要有个节制,就像两口子晚间– ”俭六奶奶才说了一半,就掩着嘴笑了,顺势掴了自己一嘴巴,骂:“该掌嘴,不能和福贵人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要是皇上知道了,还不得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乱嚼舌头,下回该不让我来了。”俭六奶奶接着又讲五行反克的例子,说是“金能克木,木坚金缺” ,“水能克火,火烈水干”,“土能克水,水多土荡”,听得福贵人眼睛一眨一眨的,早忘了盯着俭六奶奶手中的针线看,她恍然大悟地叫道:“怪不得有回我看见一家馆子着火,浇了那么多水也没能灭了火,原来是火太旺啊!”俭六奶奶笑了,连夸福贵人聪明,什么事情一点就透。她们正说得起劲时,溥仪穿件绿呢子上衣来了。也许是昨夜休息得好,他看上去精神抖擞的,步态轻快,胸脯挺着,高高地昂着脖子。俭六奶奶连忙扔下手中的活儿,叩头请安。然后推说时候不早了,起身告辞。福贵人朝窗外望了一眼,发现天色确实昏昧了,才四点多钟,太阳就落了。冬日的新京总是这样子,白天短得就像兔子的尾巴,而夜晚浸长得就像黄鼠狼的长尾巴。先前她和俭六奶奶说话说得有趣了,早就忘了该把灯打开了。皇上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将二郎腿跷起来,问李玉琴:“刚才你们说什么呢,说得那么高兴,嗯?”李玉琴笑了说:“俭六奶奶给我讲五行相生相克的事呢。”“噢,她还懂得这一套。”溥仪看来对这话题并无太大兴趣,他并未深究,而是起身走到床前,四仰八叉地躺下去,唤李玉琴把他的鞋脱了,然后招呼她:“这几天我闷坏了,给我唱个歌,让我高兴高兴吧。”李玉琴放声就唱,唱得急,便有些走调了,溥仪笑了起来,说:“罢了罢了,过来给我讲讲,你今天早晨果真在玻璃窗上看见菩萨了么?”李玉琴说:“千真万确啊!早晨我起来,想看看玻璃窗上的霜花,走过去一看,了不得了,一个白玉似的菩萨端端坐在那里!”李玉琴把梦中的情景尽情发挥者。由于有撒谎的成分包含其中,话也就强调得硬邦邦的,心想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是露了馅可就没好日子过了。溥仪“噢”地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连连说:“往下讲往下讲,接下来怎么了?”“我就跪下来给菩萨连磕了几个头,说菩萨能到我的屋子来,是祖宗的荣耀,这时菩萨就开口跟我说话了。”由于谎是越撒越大,李玉琴不由打了个干嗝,皇上却是越来越急迫地等着听下文了,他催促道:“菩萨跟你都说了什么?”李玉琴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很抻秘地说:“菩萨跟我说啊,佛既能管天,又能管地,天上和人间的事没有它说了不算的。他说让我好好侍奉皇上,皇上是真龙天子,将来必将有大作为呢。”溥仪欣喜若狂地说:“菩萨还说什么了,都告诉我!”李玉琴想该就此打住了,便笑着说:“菩萨就说了这些话。等我再抬头望时,玻璃窗上的霜花还在,但是菩萨却走了!”
溥仪从床上蹦了下来,就像个淘气的孩子似的几步奔到窗前,指着窗户问哪一块玻璃出现了菩萨,李玉琴就随手指了一块。溥仪“嗵”地一声跪在地上,合掌闭目地连念了数十声的“南无阿弥陀佛”,感谢菩萨显灵,发誓自己一定不辜负祖宗的期望,实现光复大清的梦想。当年他被冯玉样逼出宫时,也曾在祖宗的灵位前这样发过誓。溥仪起身之后,一把拖过李玉琴,说:“看着你就是个有福的样子,叫你福贵人真是太对了。将来实现祖宗们的梦想了,我就立你为皇后! ”本来是一个荒诞故事,却唤起了皇上如此的激情,李玉琴也感动了,尤其是听到“皇后”二宇,更是为着虚无缥缈的许诺而激动得落了泪,她知道缉熙楼上软禁着皇后婉容,她只偷偷见过她一次。皇后被两个太监搀扶着,虚弱得站不稳,牙齿灰黄。穿一件肮脏的睡袍,头发被剪得长短不一。见了福贵人,她冷笑了两声,只迸出两个字“挺好”。听皇上的乳母二嬷说,皇后不检点,跟一个下人不干不净,怀了孕了,生下了个孩子。被人当即抱了扔到锅炉房烧了。从此后,皇后就天天抽大烟,疯疯癫癫的。一到下雪天就又唱又跳的,皇上不允许她出屋,更不要说见任何客人了。皇后发病时,还爱大骂其父亲荣源,大约是觉得他让她嫁给皇上是个过错。昕二嬷的口气,认为皇后是活泼的,皇上本来是个仁义之君,宽宏大量,可她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来,实在该打人冷宫。李玉琴比较喜欢二嬷,她面目沉静,极其善良,从不多言多语。福贵人有时烦闷了,就到她的屋子去玩,她跟李玉琴讲溥仪小时候的故事,总之都是称赞的话,什么心善,聪明等等,总之皇上在她眼里是十全十美的。二嬷还教福贵人玩骨牌,什么“过五关”、“闷七开”等等玩起来头头是道。二嬷叮嘱过福贵人,让她在皇上面前千万别提皇后的事,这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如今溥仪主动提起她,而且又是让她取代婉容而提起的,就使福贵人有一种三伏夭吃冰的畅快淋漓之感。
溥仪一旦心情好了,对福贵人就格外和颜悦色了,他吩咐随侍,说是晚饭要在同德殿和福贵人一起吃,饭菜要送到这里来。他问福贵人想吃什么,李玉琴想了想,要了个芝麻肉条和鸡汤豆腐,溥仪则说要两只熏鹅掌、一盘妙笋尖,以及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溥仪打开吊灯,让福贵人拉上窗帘,打开留声机,在地毯上兴致勃勃地和李玉琴翩翩起舞。福贵人未想到自己的一个小把戏,倒使皇上如此神采飞扬,暗地里不免得意。跳了一曲之后,福贵人嫌音乐声音太低,就过去调高了一些,溥仪连忙又把它弄低了,他说:”日本正在打仗,宫内要少搞些娱乐活动。”李玉琴明白,皇上是怕吉冈安直知道他在跳舞,仿佛日本的士兵在前线流血,皇上在后方只能为他们流泪似的。福贵人便说既然这样,干脆就不跳舞了,两个人就手拉着手到床边去说活。溥仪说:”你来宫里快一年了,给我讲讲当时你离开家时是不是哭了?你真的不知道进宫是给找当妃子么?”李玉琴说:”他们只说让我进宫是读书的,说是读书又不花钱,又管吃,我们家穷,心想这样最好。找才不知道进宫是来给你当小媳妇的呢!”溥仪听到“小媳妇”三个字,不由捏了一下福贵人的鼻子,说她“调皮”。
李玉琴记得那是阳历二月的某一天,她所在的南岭女优的校长小林忽然带着女教师藤井挨班挑选李生,每班挑选出三四名,然后几十人坐上一辆大汽车,被带到一家日本人开的照相馆,每人给拍了一张四吋相片。李玉琴平素很少拍照,想想照相就要高兴些,于是照的时候鱿抿着嘴笑,溥仪在一堆照片中之所以选出李玉琴,也枕是因为她那笑眯眯的模样,李玉琴第二天到了学校,还和同学们相互议论,这些单人相是要干什么用呢?说来说去,也猜不出个究竟。过了几天。就把这事给忘了,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后,是个礼拜天,李玉琴正在街上排队给家里买粮,她妹妹忽然跑来了,说是家里来了两个日本人,让她立刻回去。回去一着,原来是校长小林和藤井,她意识到这是为有关相片的事来的了。进得家门,只见小林和藤井都冲她挺神秘地笑着,旁边还站着邻居的男学生,是请来做翻译的。他们说,皇上选了几名好学生要送进宫去专门培养,将来会上大学的。他们见李玉琴性情好、品德端正,学习也好,就把她推荐上了。李玉琴的母亲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就说:“这姑娘年纪还小,离开家恐怕自已立不了事,还是让别人家的孩子去吧。再说,孩子他爸又不在家,我做不了主。”当时李玉琴的父亲正在南关田家馆子帮厨,小林和藤井连说事不宜迟,当即就去找他。李玉琴的父亲一见来了两个日本人,旁边还跟着自己惴惴不安的女儿,以为她在学校惹是生非了,吓得连忙把他们让进一个单间,端茶点烟,陪着笑脸,好生侍候着。小林说明了来意,李玉琴的父亲就将信将疑地问:“真有这样的事吗?一共去多少学生?”小林说:“去的学生几个的有呢。你的姑娘大大的好,皇帝陛下喜欢的,让她宫里念书的,这是皇帝的命令。”吓得这个当家人只能唯唯诺诺点头。接下来,李玉琴就被小林和藤井给送到一个日本军官家中,此人就是吉冈安直。他穿一套黄色军服,配着军刀,在屋子里也穿着大马靴,看上去很威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李玉琴,对小林说了句:“顶好! ”然后他询问李玉琴多大年龄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之后就领着李玉琴重新回到她家中。那时家里的哥哥姐姐都闻讯赶回来了,大家都忐忑不安的。吉冈安直说,小姑娘能被选进宫里,是你们家的福气,将来你们会跟着她住高楼,吃好的,穿好的,有花不完的钱。皇上要是对她好,她当了妃子,你们家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在吉冈的一番劝说下,母亲只得当即找出一件黑地黄花的绸面棉袄蛤她换上,由着日本人把她带走。当天晚上,她就被送到藤井家里,在那洗了澡,第二天起床后又去医院做了全面身体检查,全部合格后,这才由藤井把李玉琴又带到吉冈家中,约上吉冈夫人,一并坐上汽车,朝溥仪的二妹家驶去。李玉琴第一次见二格格就不喜欢她,她非常傲慢,看人时撇着嘴角,十分看不起人的样子。李玉琴记得二格格家的大客厅布置得十分奢华,五光十色的,她都不敢多看几眼,好像贵重物品一旦多看了些,就会把它弄坏了。二格格让用人拿出糖果待客,然后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李玉琴,这才起身出家,坐上汽车,直奔皇宫而来。李玉琴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汽车进人皇宫的门时,一个男人拿着个喷雾器上来,不由分说给她喷了一通消毒水,弄得她十分气恼,想自己又不是蟑螂、臭虫之类的害虫,如何要这样呢?
溥仪听了李玉琴的讲述,不由哈哈大笑,说:“你还以为有好几个人一起进宫念书啊,真是天真啊。”李玉琴垂下头,说:我哪知道这都是安排好了的呢。”溥仪又饶有兴致地问:“你给我说说看,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印象?不许说谎!”李玉琴说:“觉得你很高,挺严肃的,但挺帅的,你的眼镜很打扮人。”溥仪愈加得意了,他顺手拿起梳妆台上摆着的册封李玉琴为福贵人的那天赠给她的玉如意,说:“看来我在那沓照片中选定你是没有错的!”
见皇上如此和颜悦色,李玉琴就趁机提出要回家看看父母,她想家想得慌。溥仪在高兴时一般容易答应事。果然他一挥手说:“你愿意的话,就回去一趟!走时让御膳房做点豌豆黄、山植糕带回去给你妹妹吃,让你家里人平时多说点皇上的好话! ”福贵人喜出望外地连忙俯身谢皇上的恩准。溥仪便说她俯身谢礼的方式不对,应该半跪着才对,不过他很大度地说:“算了算了,你一个小姑娘,规矩不懂那么多,就不怪罪你了。要是过去,就一个行六肃礼,还不得让你晕头转向的! ”福贵人自然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溥仪对李玉琴说,昨天他把客厅里的地毯捐献给日本前线了。福贵人惊讶了一番,说:“皇上不是已经捐了很多黄金和宝石吗?一个地毯又不值多少钱,把它卷走何必呢。”溥仪讨厌福贵人反驳他,于是十分气恼地说:“你一个穷酸窝里出来的小孩子,哪见过什么世面,你懂什么?将来你这屋子门上的铁扶手和吊灯,都得给我卸下来捐了,那些东西是铁做成的,日本现在就需要这个造飞机和大炮!”李玉琴犯了固执的毛病,她说:“门上的铁扶手可能还做不上两颗子弹,就是能做成两颗子弹的话,没准还让士兵给打飞了,浪费了,子弹没派上用场,我们没扶手开门,可能还要栽跟头的,这不是两头都不合算么?”李玉琴还要以此类推地说说吊灯对居室的重要性,她见皇上已气得面色青紫,自知失言,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后悔也晚了。溥仪顺手将梳妆台上的玉如意摔在地上,骂;“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连我也敢顶撞了,你眼里还有谁?你才进宫几天,就变得这么嚣张了!你还想着出宫回家看看?没有那么美的事了!从今天起,你不能走出这宫门一步!不能唱歌、打球、玩牌,前方在打仗,你在后方搞娱乐,这不是拆台么 !”说完,他起身踢了一脚椅子,将门一摔,拂袖而去。
皇上走后,李玉琴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这才分外委屈地哭了起来。她想今天真是倒霉,本来一切都那么和气,她争得了一次回家的机会,皇上还主动提出晚餐在同德殿吃,现在这两样事就像秋天的蝴蝶的羽翼一样落人尘埃之中了。搞不好,皇上还会差人将这屋子里一切带铁带铜的东西统统卸下拿走,届时这屋子还不得跟遭了洗劫一样的千疮百孔。福贵人越想越伤心,她不由气恼地走到那块被她指称为菩萨现身的玻璃前,叫了一声:“见鬼!”